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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幕二十六至二十七 ...

  •   幕二十六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

      送信人来时,他正写到这里。
      笔锋一沉,几乎收不住尾势。

      消息有二:衡岛元别死于摄论太宫。王树殿促成戢武王约战剑之初。

      师尹不禁自嘲:难怪之前书斋里第一篇翻出来的是玄秘塔的碑帖。如此小事亦有预兆啊……
      挥退信使,他闭目沉思久久不语,心底沉沉仿佛压着什么,百般滋味难辨。

      衡岛元别与棘岛玄觉之间的恩怨纠缠,并非罕见,算不得出人意料。
      天下事天下人,爱恨悲喜,荣辱情仇,往往大同而小异,殊途而同归。只是,想不到,这个结局来得如此之快。

      月白风清人静,取香,打模,引火,半晌,一道香烟徐然盘旋而起,似清苦,又蕴辛甜。袅袅烟气中,亡者生前种种,似在眼前历历浮现。

      孩子的眼睛极黑极亮,仿佛寒夜朗星,些微的惊讶中混合着不安与恐惧,长睫一瞬,其中深埋的恨火令他微微心悸。
      “……你是谁?吾……又在哪里?父亲呢?”

      苍白消瘦的少年站在他面前,礼节中有几分拘谨,眼神冰冷,“……戢武王为衡岛立碑了,但只要般咒桥存在一日,吾决不原谅碎岛王脉!摄论太宫前日表示,愿意接吾到他身边。师尹不必担忧。衡岛之仇,吾不会忘记!”

      “已行到王城之外,莫非,此刻师尹欲临阵易辙么?”
      那一刻青年面容上流露的与其说是讥讽,不如说是冷漠,亦不是对他,而是对自身。

      他对他说过谎,可最后那一次,每一句都是真的。
      也许,仇恨是最不易被时光消磨的情感,远远超过眷顾与留恋。

      对衡岛元别如此,对他无衣师尹亦然。
      那般冰冷的愤怒与憎恨,甚至,已不能简单用仇恨来形容。

      四依与七曜,慈光入世与出世的两系,自永嘉之乱以来,上千年来经历之艰辛苦楚,虽不付诸于昭昭青史,却也足以将那厚重青史染得血泪斑斓。先人皆死而无憾,而身处其中的他却不能释怀。
      一点一滴,一丝一缕,随风吹雨落,随岁月变迁,不见浅淡,反而一分分深入骨髓,咬噬在心,时时刻刻皆无法忘怀。

      少年时,那人曾有狂言,此生无他,但求俯仰无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亦随之笑语,云若四能得一,此生足矣。
      而今想来,那是何等热血,何等壮志!

      五光十色,混沌红尘,一路行来,初衷本心如深水中陈旧的铜镜,模糊得连他自己都早已不识得了,而慈光的四依之训依旧深深铭刻在四依塔八块基石上:依仁不依人,依理不依力、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
      日日夜夜,从久远的过往直至如今。日后,亦能如此清白地昭告世人,哪怕塔下昔日谈笑之少年早已灰飞烟灭。

      比不得那人,此生他真正所得的不过两字:无悔。
      亦足矣。

      幕二十七

      慈光之塔并无冬天,到了秋末,便是一年将尽。流光晚榭里只有竹子,终年青翠,觉不出什么来。走出去的时候,师尹发觉草叶半枯,半山上几片枝头残叶犹强着不肯飘落,几点血般的浮色更衬得景致清寒。

      正式去见过了界主,方针算是最终定下来了。他反复盘算着计划中的种种细节,想得久了,心思却渐渐偏了方向。

      一时心血来潮,他忽然想起自己许久不曾弹琴了。
      夜晚的流光晚榭,安静得有几分渗人。沿着回廊走向长廊尽头的小书房,这一路的明月高悬似乎是特地为了他亮着一般,水银般月光肆意泼泻到地上,清冷又纯粹,他却觉得刺眼。

      琴自然在,不过比上次见时落的灰尘更厚重了些。屋子甚小,东西堆得琐碎,然而清冷得没一点人气,一面是窗,一面是墙,半面是书架,月光映照下除了坐榻琴桌凭几,连烛台都无一盏,垂地的两幅莲灰色帷幕倒是新换的。
      师尹蹙眉拂了拂,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身先在角上焚了一炉孤山才坐下来。

      琴是好琴,素面桐木,少年时候他最感佩的师长所赠,可惜算不得绝品。后来遇到再好的琴,他也懒得去换,反而是在琴弦上多下了几分功夫。冰蚕丝鞣制的琴弦,岁月不但不损其清韵,反而增其浑厚。

      拂去面上浮尘,琴弦如旧,十指虚虚按下,只泛出一二喑哑低声,想来,弦是松得厉害了。他叹口气,抱起琴来小心紧了紧琴弦。手再按在琴上的时候,半天想不出想弹什么。
      随手拨弄,浮泛几个音,零落听来,竟是《忆故人》。熟极而流的曲子,不须思索,也就如此弹了下去。

      上次来这里,大约是在那人被葬入四依塔中的当日。
      再早,便是苦境素还真住在流光晚榭的时候。
      更早的事情,他却是有些记不清了。

      生离死别,人间常有。
      师尹微微一笑,左手压弦,止住连绵不止的余音。他不喜拖泥带水的收梢。从来不喜。
      哪怕是在亲友离散,知音长绝的如今。

      一曲终,他才留意到梅青的香炉底下露出半个猩红断纬金线织锦的香囊来,口上配着朱砂的系带,如意结,是慈光最寻常的样式。漫不经心地抽出来,抽出来才回过神来,细看时眉尖禁不住一蹙。
      当日在苦境的清香白莲身上发现此物,心绪一时复杂,都不曾好好看过。这香囊……本是他的。
      多少年前的旧物了,爱惜得这样好,边角不仔细都看不出磨损的痕迹来。
      却是越发得让他看不下去。
      其实,他已不伤心。

      无衣师尹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零零碎碎的旧事堆积。忆来记忆中并无多少清晰面容。曾经一起读书的同窗,并肩作战的盟友,后来不是散了,便是死了。
      有些人有些事,大约在最初便泾渭分明,只是不觉而已。
      时光如潮,来去皆不由人主,该走的终究会走,留下的……也未必是同道中人。或者,只是漫长岁月中磨合而成的习惯与默契,如火焰熄灭之后的余烬。

      旧事不堪寻。
      不堪寻,唯有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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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幕二十六至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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