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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日迟迟 ...

  •   念吧。
      他企盼雨沛春深,如年幼时,以最简纯的心思企盼。帘外人影往来,恸泣声萦萦不绝。他至若不闻,用力握住东宫妃的手,含笑望向她——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中宫卷起御帘。白鸟飞掠竹枝,霜雪飘坠,檐铃声似鸣玉。这春日,他几世之后,也不再盼得到。

      一.
      他蜷在阿姊膝头,将竹剑丢置一旁,只折来棠梨花拢在掌心,细细嗅一嗅。菀亦折花,长袖拂过他的鼻尖。他不禁痒,咯咯地笑起来。于是陵阳北殿开到极盛的棠梨崩然而落,应和着辛夷夫人微含惊愕的声音,落满衣襟。
      菀慌忙翻开书,却再也翻不回那一页。她怯怯与母亲相视,而后两人一并听他诵道: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辛夷夫人抱起他,轻轻笑道,世间得失有数,母妃不得圣眷,却有这样一双好儿女。
      此年他八岁,方由宗正司拟了「景衡」二字为名;菀十六岁,春日结裳,受封襄华帝姬。结裳当日,菀第一次走出西内。她立于池畔,在钦钦钟鼓声中回眸。背后有人静静伫望,紫染衣袍,风姿秀整。是她异母兄,东宫景齐。

      二.
      菀结裳之后,照例由皇帝为之择婿,皇帝却又将此事推与宗正司。宗正司当日便甄定徐京堂家大公子。那一位相貌平凡,只是肯待菀姬好。辛夷夫人家门衰薄,因此菀姬便是出嫁,皇帝也不会用心。然而他始终欣喜,听得那一位升迁,看得菀终日微笑失神。他拉住徐浛,正色请他终此一世爱顾阿姊。他满心幸福,面对景齐那般不寻常的目光,亦不懂得多想。
      东宫景齐系中宫所出,长他十二岁,长菀四岁。兄长岑、川早夭,皇帝便遵制立之为储。
      他并不喜爱这兄上。在皇子珣意外亡故之后、在听尽流言之后,他对东宫便只有畏惧。中宫束玉是南朝重臣之女,景齐虽居东宫,改立皇子珣的奏疏依然不绝,直至皇子珣惊马坠崖,粉身碎骨。
      他如此年幼,母妃又是如此出身,于东宫而言,他从来不是威胁。然而皇子深、原、义等,却愈事韬晦,以求苟安。
      东宫手段高绝,元服当年入朝参政,观人察世,甚得赞颂。皇帝一心爱重,既往不咎,只是暗中为皇子深、原各自划得封地。皇子深出居商,原出居峄。他因年幼,得与七兄景义留居内里。
      得与母妃、阿姊日夜相守,在他看来,比得上万千荣宠。辛夷夫人不舍幼子,对这敕令也很感激。转入季春,菀姬嫁期迫近,辛夷夫人不受圣眷,旁人对此无不褎如充耳,纷纷束手一旁。于是那日午后,辛夷夫人收拾茶器从角门走过,却意外看见景齐一身燕居之服,目色迷离地站在门外。她霎时怔住,然后不可置信地过回头,低声唤道,菀。

      三.
      菀轻轻扬袖。衡儿。他向她身旁坐下,小心问道,他又来了吗?菀静默不语。
      自那日起,或说自菀姬结裳时起,陵阳殿与东宫,便平添许多瓜葛。
      东宫频频驾幸,辛夷夫人惊惶失措。她不明所起,深恐这幼子会与景珣般横遭不测。她不许他面见东宫,却仍吩咐菀姬殷勤待客。
      菀称病,躲藏,晤谈时执意张起帷屏,哭求母妃陪在身边。辛夷夫人不为所动,温言训诫,那一位不过是厌倦了攘权夺利,一心亲睦弟娣。皇子义去岁出居京畿,口不能言的皇子宣三月里被降为臣籍。东宫身边已只有他,幺弟景衡。
      中怀此念,东宫的青眷使辛夷夫人受宠若惊。冬余春首,东宫依约来陵阳殿吃茶。那日朔风初偃,天色浓阴。
      他恣意躺在棠梨树下,任凭冻土的寒意穿过锦席,透上背脊。母妃举手投足尽是殷勤,她小心奉茶,景齐信手取饮,而后向菀灿然一笑,听闻欠安,好些了没有?
      他看着菀举起扇子背过身去,再望向母妃。母妃满眼失望。那一盏茶以旧年枫霜精心煎成,奈何东宫不曾留意。
      阿兄。他不再畏惧这兄上,而是有了些许喜爱。即便年幼,他也察觉得到东宫待菀姬有着不逊于徐浛的情与意。他不懂这其中的微妙和异常,只是一味觉得,亲爱阿姊之人,自己也该放下一切去亲近。
      兄上,他认真地仰起脸,四月里阿姊出嫁,母妃说迎娶的车子要排开到胭脂小路去呢。他微笑,欢喜地牵一牵东宫的衣袖,兄上不来?
      东宫眉间一紧,滚茶溅上手背,却始终没有松手。来。怎么不来。
      他满意于这答复,向东宫讨他腰间的玉佩玩耍。东宫忽然开口,夫人,有没有梨子糖?
      有。自然有。需隔火重新化开,殿下怕要久等。辛夷夫人不敢怠慢东宫,忙忙起身去取。
      菀失声叫住她,双目杳有泪光。
      母亲!
      他不知事,口里嚷着母妃,跑出几步,旋首看见菀已满面泪水。他不再叫嚷,默然归座,将那枚螭纹玉佩置于掌心,细细抚看。
      菀菀,只恨同根生。
      他孜孜地望着东宫握住菀的手,记起徐浛也常这样做。菀绝望地看向他,用尽力气挣脱东宫,京纸折扇撕破了跌在一旁。他心里一沉,转身要喊母妃,却被菀哽咽着喝住。

      四.
      母妃去往何处?兄上已离开许久,还不见母妃回来。他微声埋怨,如往常那般枕在阿姊怀中。日光西移,有一分不同于那枚玉佩的暖意。他记得那玉佩很大,触手冰凉,更是意外的坚硬。东宫离开时,他理应将这此物归还,只是他忽然不舍,某一瞬间,甚至想将其据为己有。然而这玉佩,终此一世他都不再得到。许多年后,当他从中宫、也是那时的大宫束玉夫人手里接过象征皇权的龙珏,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这玉佩,便逃过无数朝臣的目光,朝陵阳殿的方向轻轻一笑。
      他眼含泪水。不是因为悲痛,而是困倦。菀纤长的手指从他脸上滑过,很冷。他睁开眼,向上伸出手,抚摸那淡红的印痕,然后没来由地问,阿姊,为何只恨同根生?
      菀顿住,许久才继续将他蓬乱的头发拢起来。
      衡儿,菀泫然泪下,却依然姿仪端丽。衡儿,你来诵诗。你来,诵那首……《春日》。
      他疑惑,掀起菀宽大的衣袖,唐草的纹样和零陵香的味道他始终喜爱。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母妃卷起御帘,他停一停,菀眼中的泪光将他灼痛。他望向母妃,以更大的声音诵道,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五.
      此后多日,景齐不再来陵阳殿。他便渐渐淡忘那件事。
      菀姬嫁期已近,京堂家上下望穿秋水。辛夷夫人打典一切,几乎忘记这一双儿女。菀有时会向他辛苦笑道,不是作为一个女儿出嫁,甚至不是作为女子。而是人形。衡儿是否记得,神泉殿里那些身穿织金百合袿、落满尘埃——高贵而寂寞的人形。
      他不懂菀的忧虑,只是暗自决心在棠梨最盛时亲自去北殿折花,送与阿姊。此年棠梨长势甚佳,却迟迟不肯开花。他日夜盼望,当棠梨开得足够好,他却希望它更绚烂。
      然而一夕风雨,花落了。
      他俯拾落花,兜在衣襟里,哭着去找阿姊。
      茶会之后,菀便任性地迁居南舍,终日闭门不出。南舍废置多年,苔深草茂,满壁薜萝早已枯死。
      他远远望见格子窗微微开启,忽然起意走至近前,抖落花瓣,双手攀紧廊柱,一只脚踏上勾栏。
      于是日后他何其希望自己从不曾去过南舍。如此,便不会看到菀无力的挣扎,听到东宫景齐仿佛带着涔涔汗水的喘息。
      他双目瞪直,忘却一切。。
      菀面色苍白,白衣、绯袴与淡红藤的袿抛在一旁,长发如瀑,遮起袒裸的身体。她双唇微启,青葱般的手指向上勾划着无尽的虚空,而后骤然垂落,将一样东西用力握住。
      是那枚玉佩。
      他也无意识地向前伸手,却不防脚下一滑。在他摔下勾栏的瞬间,菀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略有笑意的目光穿过窗子——

      六.
      这眼神他永生铭记。
      京堂家的车子在朱雀门前停稳时,辛夷夫人的恸哭声撕裂天空。他静静地伏在阿姊膝上,不言不语。
      菀仰于血中,双目微睁,迷离地望向窗外。
      母妃疯了般地寻查凶手,又逢人便叫菀姬仔细妆饰。他默然站立,许久无来由地开口——
      东宫。
      一如那日午后,辛夷夫人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
      他拉开菀的衣袖。菀的手似乎握得很紧,却被他毫不费力地扳开。
      一刹那哭声戛然而止。母妃只是双手掩口,无声无息地流泪。那是他心爱的玉佩,如今他却畏惧那上面死亡的气息。
      徐浛来撇开众人,罔顾一切地闯进南舍,夺刀便要与菀一起去。
      生则相依相随,卒则同归于尽。
      他喃喃覆诵这句话,睁大双眼着徐浛被娇小的母妃制住。他惊于母妃如此之大的气力。那把刀落在地上,扫起一片尘埃。
      他想起菀口中那落满尘埃的人形。
      多年后的某日他与云迟偶然语及此事,对面那淑明美好的女子眉目只是一沉:菀姬于茶宴之上蒙受垢耻,已然自认污秽。后事既发,宁不一死。
      他幡然大彻,木然唤那女子道,迟迟。

      七.
      中宫匆忙驾临,宣懿妃等人亦来观火。无数侍从聚在廊下,目光偷转,口耳相接。
      他已不会言语,见了皇帝只是不住地重复,东宫。东宫。。
      皇帝惊怒,不得胡言!
      他仍讷讷。医官适时自南舍上殿,菀姬已非处子。
      皇帝浑身一震。辛夷夫人拼劲力气将那玉佩掷过去,皇帝便再也支撑不住。
      桑槿。
      他从不曾听见皇帝这般唤母妃小名。应和着皇帝的声音,中宫重重跪下,妾束玉——皇帝摆手,动作滞涩,言声哽结,传东宫。
      东宫拒不应召。再传,仍旧如此。
      中宫脱簪解佩,长跪于母妃面前。辛夷夫人哭笑疯狂,一时只是扶她起来。同为内里最寂寞的人,辛夷夫人对她从无怀恨。中宫出身南朝,因此屡受诟责。她避居檀林,日日如履薄冰,除却东宫她一无所有。
      可是——辛夷夫人泪如珠散。可是我终究会要他替菀菀抵命。
      中宫一怔,最终点点头。

      八.
      东宫面容枯槁,整肃衣冠,端正拜伏。父上。皇帝看见他腰间空空,陡至绝望。
      你与菀——皇帝满眼泪光,双手交握,指骨嶙峋。你与菀本有兄妹之亲
      儿子知道。东宫辞色坦然。一心爱慕,何顾其他。
      皇帝浑身颤抖。也不顾将她害死?
      东宫大惊大痛皆在他眼里。只是他不明白,即便如此,东宫为何仍目含笑意。
      我却不能死。
      皇帝叹息,玉佩应声掉落。他被这闷响惊醒,跃至东宫身上,拼尽力气踢打撕扯,一缕头发咬在口内。最终他罢手伫立,气息零乱,双目赤红,指甲重重锥入掌心。
      我与你永世为仇,不共戴天!
      皇帝眉头一动,衡儿?
      他挣开侍从,跌跌撞撞奔出殿外,转身阖目大喊。景齐!景齐,我与你永世为仇,不共戴天!东宫缓缓回过头来,泫然泪下。

      九.
      菀姬之事一夕之间传彻朝野。万人哗然,改立之辩使皇帝昼夜焦忧。
      辛夷夫人丧女、徐京堂丧媳,两家自然恨到极处。其余几位皇子也似当年那般暗中谋划。皇子义因生母宣懿妃出身洛东平氏,倚仗军府,一时风光无限;皇子深称病上京修养,借机周旋;皇子原与南夏暗通款曲,意在拥兵自重。旁支如安良亲王、公子临、宜等也各怀异心。
      东宫如若不闻,避居神泉殿思过,于一片打杀声中安然无损。
      而他全然置身事外,小心照拂已然疯蒙的母亲。他并非无忧。当身为臣下的五兄景宣与他相见、拼命写写画画使他有所知觉时,他忽然被恐惧吞噬,双目直直瞪向纸上身首异处的人物,撕裂心肺地尖叫出来。
      侍从上殿,面容平静地禀道,皇子义毒发。
      一团朱砂自景宣笔端滴落纸上。西边的织金幕微微摇曳,落下一室赤红而阴郁的影子,轻轻将他们笼住。
      义没有死,箸尖虽有剧毒,却不足致命。
      宣懿妃狂作狰狞,执火欲将檀林焚毁。中宫束玉无处可去,她来见皇帝,只请彻查。倘是东宫,刻下赐死。
      东宫奉诏上殿,坦然受责,任凭皇帝打得血肉淋漓,气息微弱道,此事非我所为。
      皇帝不答。东宫苦笑,父亲大人,不是儿子所为。皇帝不言不语,枯坐一夜。次日大病来袭,从此不愈。

      十.
      他立于池畔。春日晴好,明光自花树间斑驳筛下,与满枝芬芳拂得他一身锦绣。钟鼓钦钦,一如上岁。皇帝置席,命诸子同坐,闲闲共话。
      这是他此生中第一次兄弟齐聚,亦是最后一次。
      皇子义病愈,歹人落网,虽仰药自尽,军府的黥文却使东宫终得昭雪。
      好一番苦肉计呢。东宫言辞和悦,仿佛无意地揉碎一朵棠梨,然后朗声向景义笑道,多得氏神庇佑——
      景义辞色大乱。他颞颥道,七哥哥,你怎么了?景义不理,转向皇帝道,父亲大人,儿子意愿出京。
      皇帝没有惊愕。好。
      这一瞬间,似被鬼魅附体,他亦起身。父上,我也要出京。
      皇帝放下杯盏,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听他重复,掷地有声地重复道,父亲,我要出京。

      十一.
      他终于离京,垂髫年纪,携宫内大丞顺恩、乳母清河局及二百仆从南下赴沅。出京前他去陵阳殿拜别母妃,见到辛夷夫人青丝蓬乱,双目迷蒙,面容枯槁。他有些莫名的伤感,辞道,母亲大人,我去了。
      辛夷夫人满手污秽,择棠梨入馔,枝梗俱在,许久垂首应道,去了。他再唤母妃,企盼听到母妃温和的言语。辛夷夫人不曾回头,只是将棠梨放入白玉砧臼,一下一下用力舂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他忽然想到诵诗。
      辛夷夫人终于转过身,他却已奔出殿外。

      十二.
      一月劳顿。他伫于沅水之南,丹城残垣断壁映入眼里。没有藩府,他寄住丹城守家,处处小心翼翼。他看见生满滩涂的野荷,花叶葳蕤,一片片随风伏曳于水,转身向掩袖垂泣的清河局粲然一笑,深冬原来也有花开。
      丹城守却看轻这皇子,以其无权无势,无助仕途,与夫人一番商议,将他逐至锦原宁家。
      受此冷遇,侍从不无忿忿。清河乳母执笔书信,他却淡淡一笑,生涯幸福。他收取信札投之于火。父亲许多忧愁,我不敢再添一分。
      所幸宁家待他尽心。宁公子泓与长姊彤鱼将他视为至亲。燕陵守楚家获罪流至锦原,楚公子仲贤与这三人相交亦厚。仲贤长他五岁,温默稳重,满腹诗书;泓长他三岁,生性狷戾,刀枪驭术无一不精。宁大将统兵戍守锦原,泓便常携他去校场角逐游戏。
      他搏练刻苦,驭□□进,诗书却渐荒废。他偶感愧对仲贤一番教导,发心读书,无奈燕陵守刑期已满,翌日举家回籍。又一年圣旨宣下,封他常良亲王,进二品宫,秩同一品,加赐珍宝无数。丹城守如铸大错,惶惶然向他请罪,以为从前有眼无珠,慢待贵客。
      他厌恶这一家人,却格外喜爱丹城守从姊的女儿。那女公子与他同庚,名唤云迟。
      于是那年春日,丹城守邀他放舟。滩渚之上,蒲芦将春光细细筛开。他采撷花草与她簪上,两人并听春莺鸣啭。迟迟,迟迟。他如自语般唤道。她微笑,轻浅如水面浮光。你竟知道。我名云迟,以采蘩为字。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十三.
      他转身。背后那双眼睛烧作赤红,眸光迸射如火。丹城守夫人原有打算,女公子梓如姿容昳丽,许他为妻,并不亏待。
      陈家女公子出身地方,无需再谈。
      他数度推绝,寻遍借口。他眷爱沅南这方土地,情愿生死以之。清河乳母看在眼中,闻言自然不信。殿下。她紧扣双手,小心试探。殿下可知,云家女公子亦非都府出身。
      他正凭窗写字。一竖一折,取意刀法,骨力不凡。他闻言置笔,笑容里颇有一分不同往日的羞涩。
      迟迟很不一样。
      清河局刹时明白,致书内里以报佳音。他十分欢喜,命将一柄珍藏的京折扇送去。那扇子制工极好,薄青半染撒金扇面,竹骨雕出松梅山石,色如墨玉,手泽鉴人。
      他想附一句诗,却心中惴惴,不能思索。许多时光之后,他终于拾笔,端端正正录成——
      《春日》。

      十四.
      云迟许嫁与柳垣温家便是那时之事。当夜礼聘,次日清晨由温家来人迎娶,与他再不得见。他并无戚色,满心恨意发不出来,只如针芒般隐隐刺得他坐卧难安。清河乳母毫无愤恨,将他揽至怀里,曲意宽慰。她既看轻陈家,又岂会看重云迟。
      他轻轻推开窗子,花时将去。越年晚春,他仍如常地立在那里,疏眉朗目,颔有微须。他听见身后一响,肩头已添上一件夹褂子。陈梓如幽幽笑道,殿下,当心天凉。
      他十八岁,与梓如成婚三月。人道常良亲王与妃子琴瑟和谐,日日眉语兜欢,只有他与梓如深知其中悲苦。梓如事事艰难。从来不能同席而食,不能同榻而寝。他偶感亏欠,最终深揖叹道,事非所愿,承卿屈曲,不胜感激之至。她久久不言,一只手轻轻揉一揉额角,另一只手握在背后,慢慢攥紧。妾福薄,殿下如此折杀。
      他伸手扶她起来,不置一词。
      嫁入藩邸,是旁人望之弗及的荣耀。丹城守夫人尹氏逢人便道梓如受得神佛庇佑,有此厚福。他看得见她的不幸。清河局出身荣贵,半世侍奉内里,看惯锦绣浮华,无一刻不恨沅人粗莽。每闻梓如以沅地方言说话便刻意嘲讽,每见梓如奉茶翘起手指便执扇重重击打。
      梓如默默忍耐,年中两次归宁都说万事顺意,不劳父母牵念。
      他未必不愧疚,却也不愿与乳母徒生争执。一载之后,梓如已无半分乡音,举手投足亦尽是内里风仪。她以花煎茶,轻敲茶筅,将末茶打散溶解于水。她的姿态娴熟优雅,使他不自觉地想起内里,母妃与菀姬,还有云迟。
      设若迟迟烹茶,是否也会在花荫处平稳置一尊三足鬼面风炉,担上白银釜,一边用绢帕垫着手持水注续水,一边唤他帮忙,以熟赤豆碾碎混入石蜜,加薄荷制成茶食?
      他望向梓如,目底空洞,唇边却有一丝几不可辨的笑意。梓如看见他,直身掸一掸衣裾,微风将落下的花叶及时卷起。他有些眩晕,扶住廊柱,不成调地吟歌《春日》。梓如渐行渐近,他的神情忽然归于冷澹,转头离开。

      十五.
      梓如开砚润笔,与他一般凭窗敛袖,细细录那首古歌。春日——迟——迟——
      迟迟?迟迟。如此文字,并那一轴白缣,刺得她一心双目俱是钝痛。一朝一夕,她不眠不食,反复抄录,大悲大怨无从倾泄,到处的字迹如魔如魇,拟将她揉挼粉碎。她伏案喘泣,又恨自己竟怯薄。那妆刀握在手里,与指骨格格发响。
      昨日此时,是他向清河局低声诉恨:迟迟为我所念。梓如,此生毕竟对她不住。
      对我不住?
      她手上已是麻木,连同臂膀身躯一并不能抑制地颤抖。她以为自己可以忍耐,可以像捱过乳母苛责般再捱一时。然而她以为的一切,此刻再不能做到。
      雨休风住,人籁止息。
      她忽然发作,扬手将妆刀用力刺下去,再狠狠划向一边。白缣在她腕底开裂,发出轻微的声响。
      迟迟。迟迟!
      她觉得好笑。这样好笑。当日圣旨宣下,准她嫁与景衡,她眉眼含羞,抬头却迎上长兄斫如的目光。斫如面容愁苦,她却莞然垂首,看一看廊阶下稀疏寥落的花影,左手拈住右手的指尖,缓慢道,怎个阿兄你弗欢喜妹子嫁人?
      斫如尽力舒眉。小妹——
      她止住斫如,心中续道,殿下属意迟迟,小妹此生未必幸福。
      她原来一直知道。
      她眼里微热,兼有一两分酸痛。白缣堆叠案上,已然不辨颜色。
      她原本也喜爱迟迟,与她共寝,相互画眉梳妆,一同读书,称她乳名琉璃君。若是没有景衡,她哪里会有一丝不容她!迟迟,你待他不过是礼数周全,他便那般将你置于心上;我待他尽心,他却只还我礼数,并有一句「承卿屈曲,不胜感激」。
      承卿屈曲,不胜感激!
      她怨恨深沉,头痛欲裂。窗外蒙蒙欲曙,积云似欲流走。她伸手,轻轻揉一揉额角。景衡便在此时无声地拉开门。

      十六.
      他立在门旁,脑中空白,双眼胀痛。许久他走过去,从她手里轻松夺过妆刀,小心收入刀鞘,递还给她。梓如木然。妆刀抵在掌心,冰凉彻骨。他故作镇定,捧起破碎不堪的缣,双手微微颤抖。
      她伏下来,缓慢顿首。殿下。她的声音里有着明白的啜泣。殿下——她仰起头,一句话以沅地方言说出,软糯含混,他不能听清。
      他心底只有惊愕与酸楚。三年。他与清河乳母都是这样可恶!三年,梓如不愿相信。三年,她始终认定他的凉薄是她的过错、始终以为自身言谈粗鲁惹人生厌。至此她日夜不敢松懈,读书习字、又处处效仿京都作风,恨不得连沅语也要忘掉。
      此时他却想要流泪,为这一句沅语。她如何不该是这样?一如初见时般,吟唱《扬荷》泛舟,或是披散长发,赤脚跳起来将平安符抛挂在神宫最高的杨桐枝上,而后旋首向他笑道,今阿迟迟弗撒。
      迟迟不在,他自然刻下离去。许多次他谢过梓如,梓如也收敛心思依依还礼。只是他从不会知道平安符里是他的年庚,也从不会察觉梓如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背影上,不肯移去。
      梓如垂手放下妆刀,颤颤开口。她的京都话讲得几乎好过了母妃与菀。殿下,妾——她垂泪。妾不会再嫉恶迟迟。
      他心中一痛,想要扶起她。手伸去一半,究竟停住。他言语哽涩。你不须嫉妒云迟。
      梓如摆首,深深拜伏。殿下恕我大罪。
      他眉间一紧,转身避过她去。你何须嫉妒云迟。你我——他陡觉人间无味,如此无味。梓如屏息。他忽然大笑,仿佛正是为了印证某种捉弄。你我……你我夫妻。

      十七.
      景庆三十年,他二十岁,赴沅十载之后,终于决心携妃子上京。那时他们仿佛诸事顺意。他听说云迟在温家极受珍爱,年里才生下一个女儿。迟迟请梓如为女公子取名,梓如又来问他,他摇头不语,鸢如便用扇子拨挑鬓削,缓慢道,梅息?
      梅息。
      他手上一顿,锦帕滑落,长刀几乎割破指尖。梓如立在窗下,仍带着些许鬼气地望着他。他收了刀,替梓如正一正额前的栉子。夫人不该如此。
      梓如不语。
      他如今甚爱红梅,曾与梓如玩笑,他的女儿便叫梅息。梓如满心甜喜,只她从是不知道,他的女儿未必也是她的女儿。
      午后行至沅水。流波汤汤,萑泽东西无边,鹭鸟与雪白的芦苇似如一色。他望见耀目的粼粼水光,听见盲乐师弹歌《花浦》。梓如的女笠被风掀去,及地的长发扬起来,几乎拂到他的脸。风中有流水的香气。斫如在浅渚上垂钓,泓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又消尽。他爱这安宁,又怕不知何时失去这安宁。明日他将上京,去见病体缠绵的父亲与阔别十年的兄弟。
      京中必然已不是南下那年的情景。几位兄上羽翼丰满,东宫再不能有所动作。徐浛最终将楚家小姐迎入府邸。那一位据说名叫凉波,是仲贤从姊。
      他以表字唤仲贤,自称衡,唤他「熙卿」。仲贤二十四岁时承袭燕陵守,次年结亲,娶菱湖令的两位女儿为夫人,生涯最是幸福。他为仲贤欢喜;当那位红藤衣衫的女子从淮上奔投宁家时,他也为泓欢喜。
      泓思慕那女子,与他晤谈则必定言及素微,将她置于掌心般爱护。她的容貌极纤秀、性情极驯顺。然而在他眼里,她却有着无尽的不可测,如内里,如西苑的那一片竹林。
      梓如脱去履袜,赤足立于水中。她的姿态肖似迟迟,一瞬间几乎使他错看。他再一次不禁去想,设若迟迟在这里,设若梓如嫁与那求她不得的乙山守,他们面对的是否会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信手抛去一颗石子。梓如惊于这莫名的水花,提起裙裾回过头来。他只是笑,夫人,该走了。

      十八.
      启行上京的那一日,他见到云迟与温公子在町里买红菱。云迟也看见他,向他合宜地微笑,然后挽住温公子,殿下,这是我的夫婿。
      他心里有些难过,却仍是姿仪从容。温夫人新婚——他几乎将马缰握出水来,温夫人新婚,衡欠夫人一端表礼。
      云迟莞然,几不可见地倚一倚温公子,大人,你竟不与殿下说话。温公子便老实地揖道,殿下。
      他笑得这样辛苦。许多时日,他盼望与她相见,可以不顾旁人地唤她一声迟迟;他也盼望她事事顺意,他便可以不牵挂。然而如今,如今他眼前这一双夫妇琴瑟在御,他却不可躲避地被绝望洞穿。
      云迟对他怕是无意的吧。或许她也心思清明,只是最终畏惧了他的身份。她仿佛安于与温敐的平淡而自由的生活,可以放纵性情。
      他扬鞭北去。云迟端肃礼上,殿下,记得他日要来鄙处小坐呢。我密了一瓮朝露,将去年的红叶烧来煎茶。翇儿已可以说一二字,模样亦甚可爱。殿下与妃殿下极迟两三年,也要在儿女上费心了。
      为何他的儿女不是她的儿女?他几乎嫉恨温敐,几乎觉得梓如也可恶到极处。他持龙笛奏于马上,是《春日》。身后的路车里,梓如缓慢放下帘幕,泪如雨下。

      十九.
      他徘徊于京畿。一日三叩城门,只是不能进京。
      皇帝病笃。东宫拥重兵自守,为避祸乱,便连上京探省的亲从一概拒之京外。他并不知道父亲已近弥留,也无从想见一场屠戮正逼至眼前。景宣从京里来,寻常衣装,流着泪催他快走。他安静微笑,五哥哥,我务必见过父亲。
      而终究他们连见上一见也不能。两日之后,皇帝晏驾,停灵本音寺。东宫当夜率军缉拿辅良亲王,将景原邸内百余人斩杀干净。也正是同时,皇子深与安良亲王缔盟、义与公子临结袂,各自统兵数万人,自商、崞两地北上逼京。
      他仍不肯走,即便东宫也称他「党逆当诛」。景宣与他一处,这位兄上一无所有,甚至已是臣籍,却要拼命保他周全。
      他眼看千乘万骑连夜南下,甲光火色照亮半片天空。梓如自梦中惊醒,瑟瑟然蜷起身子,满目恇骇。她必定害怕。梓如有极柔韧的性情,却也胆小。他便过去抱一抱她,夫人,明日宫内大丞送你回到丹城去。
      梓如微微摇头,声如蚊吟,妾与殿下一处。她这样决绝,神情又仿佛是在斥责他的无理。她眼中隐有笑意。便是东宫来杀殿下,我也要挡在殿下前面。
      战报频频传抵京中。先是景义斩安良亲王于羽津,再是公子宜与景深勾结。东宫遇刺,伤情大渐。他忽然想起那春日里的宴饮。几位兄上一一拜伏,允诺皇帝永世和睦。
      景宣立于崖上,信手摘取柊花投下山崖,由清川之水携卷至不可预知的彼端。他自景宣身后来,轻轻牵一牵他的衣袖。景宣回过头,在怀纸上写道,你究竟应该回去。
      似乎所有人眼中,沅才是他的归宿。他适才回来,他们却要他立时「回去」。
      此时大风始作,枝叶拂摆之间寒露倾泻而下,透入衣衫。他的声音没于狂风。兄上。他踏上陈年落叶,脂松的气息在这山中愈发浓重。他几乎力尽,几乎想如柊花般飘落山崖,投身这清澈的、不停歇的流水。兄上。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无论如何,我要见过父亲与母妃。

      二十.
      东宫终于不治。那日风烟四合,鸟雀惊散。
      梓如稍稍放心。只是他与景宣都是如此明白,东宫故去,这风波便不是内里的争持,而是天下的倾覆。
      景义亲总兵马,借军府之势将深与宜逐一荡除,又斩公子临于阵前,最终挥师北上,以谋京都。而此时南朝残部也集结戈甲;还有赤狄,听闻国无适子,便入境戍原、俟机而动。
      他仍滞于京畿,日日叩击城门,日日被朝臣驱赶。东宫三师拟立王女莳姬为君。莳是景齐独女,年纪不过十四岁。
      逆世中的承袭仿佛永远不能顺遂。
      大约是莳姬嗣位、改元嘉永的同一天,崇良亲王景义攻破京门,屠馘朝臣、淫污莳姬,将东宫劈棺戮尸、东宫妃以弓弦绞杀。
      除却狄与南朝遗臣,义已毫无顾虑。常良亲王景衡、中纳言景宣无异于人间草芥。他以为景义会念及兄弟情分;他如此天真,甚至投书京里,请求凭吊父亲、谒见母妃。
      景义没有答复,却赠他一只描金瓮。瓮中玉液香醇,色如琥珀,是内里的佳酿「流光」
      他敬谢来使,命梓如取来碗盏。然而这宝瓮转眼便被景宣击得粉碎。景宣重重跪下,眼中近乎滴血,几次执笔都脱了手——
      他方才彻悟。便要携景宣梓如连夜逃回沂沅。他唤梓如登车。梓如立于檐下,只是木然道,中纳言已不在了。
      不在了?
      他不能相信,为何景宣弃置生死,仍执意漏夜返京。他含泪一刺马股,骥骏嘶鸣,身后万千繁华骤然归于烟尘。景宣叩击殿门,义亲自晤见。中纳言。义的言语中有着无限自负与细微的凄凉。中纳言,他真是呆子。他怕是连死也死得不明白。
      景宣这十数年的温默与隐忍,义便是再凶戾,也都看在心里。义一直记得少年时景宣代他受责。那时景宣还不是臣籍,会折来春日最丰饶的白川樱结成花冠、会以桃竹柘丝制成小弓与兄弟玩耍。
      义不忍置景宣于死地,却未能决心饶过他。人言常良亲王驻守丹城,隔水便是南夏。南夏麟原君觊觎中土,常良亲王此去福祸难知。义究竟抛却亲缘,命人南下追杀。那时他正与梓如渡涉洢水。滩渚之上天光晴好,薄云舒卷。
      梓如轻轻握一握他的手。殿下。她的声音里有着无尽的满足。倘或我代殿下死在这里,也是好的。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是他牵累了梓如,还有丹城陈家、锦原宁家,甚至柳垣温家与云迟,甚至这东南三郡的百姓。他顿感罪孽,水面缤纷的浮光刺得他双目疼痛,使他不能遏制地流泪。他望向梓如,她的面容如此沉静。
      殿下福祉无疆。过得眼前一日,何必忧畏将来。

      二十一.
      义与景宣对酌。他信任这位兄上。今时今日,他只能信任这位兄上。
      中纳言。义已然薄醉,执盏的手慢慢垂落。大将明日便出京南下。我与衡本无怨仇。我是这样不得已。
      景宣不能言。双手相握,格格作响。
      义惨然大笑。天家疏叔伯、寡兄弟,我却将兄弟杀尽。中纳言,衡若不死,这天下便不为我一人所有。
      如果你死去,是否这天下会是衡一人的天下?
      景宣袖中有一把刀,系降为臣下时先帝所赠。他将它握在手里,悄悄退去刀鞘。
      义缓慢阖上双目。鼾声起了。这夜月色如水。

      二十二.
      这天下险些便是别人的天下。
      皇子义死去,各地终于一齐叛乱。南朝遗臣与赤狄勾结,合力攻破京都。久鹿王于称帝当日横死紫极殿;南朝皇女万寿姬登临御座,扬言一统江山。
      他抵沅不过三日,南夏便出兵六万,吞占苍州。
      泓催马而来。殿下。泓的眉梢眼角尽是自信。殿下若有心得这江山,我便助殿下将这江山收于囊中。
      泓胸中有多少韬略,他并非不知;泓有将帅之才,他却没有千骑万乘交给他。沂、洢两郡自然不解近急;合丹城、锦原、柳垣三地,能凑成多少人马,泓怕是比他更清楚。而今丹城守有意奔投南夏,若无梓如,便连与他来往也不肯,更谈何借兵!
      他心无定数,言语便也是虚浮无力。泓弹铗大笑,殿下,你看不起我。
      他决意赌上一赌。泓接连得胜。先是苍州,次而菱湖,再是南夏的桧山。他设宴犒赏三军,然而乐极生悲,次日麟原君夜袭柳垣,将柳垣屠城剖赤。
      消息传来时,他刚刚卸去甲胄,持长剑轻轻拂拭。迟迟!他忽然一口血喷出,整个人落叶般摇摇飘坠。迟迟!你若是不在,我贪恋这人世做什么?我坐拥这天下做什么?
      侍从上殿。温家一门溘死,没有见到夫人,也没有见到小女公子。
      他嗒然跌坐,不知悲喜。
      梓如自廊间来,素白衣衫,满面泪光。我要到柳垣去。他起身欲走,梓如用尽力气将他抱住。她缓慢跪伏。殿下。她气息微弱。南夏已逼至锦原,宁大将举全城之力怕也不足抵挡。此时出城,殿下是要弃大将与百姓于不顾,是要弃自己于不顾?
      他望向梓如,目光中尽是凄寒,兼有一分怨恨。是丹城守大人弃你我于不顾。他浑身已近颤抖。若非丹城守大人不肯出兵相助,柳垣何以一败涂地!
      梓如默然。她何尝不也是眼中流血心内成灰。今日柳垣,明日便是锦原。丹城一日不借兵,两地不过是殊途同归。
      她满身罪孽。
      他已是狂作狰狞。她不忍再看,转身逃去,投入夜色之中。

      二十三.
      他不见梓如,怒恨之后是潮水般的惶恐。坐白一夜,朝晖中宫内大丞匆匆上殿。遍寻不获,妃殿下怕是出城去了。
      他茫然抬首,仿佛不能听清。清河局切齿而笑,是奔投娘家去了吧。共富贵不同患难,世道人情,本就如此。
      他只是静默。时境迫人,如何怪她。丹城守嫁女,原是意在他的荣贵。此日大难临头,换作旁人,也不过各寻出路罢了。他揉一揉额角,轻轻一笑。自己这没落亲王竟也有孤家寡人的命运。
      梓如蓬首散带,疾行于野。
      他望向泓,泓微微点头——极迟不过明日夜里。
      明日……明日夜里梓如一定到了丹城。便是颗弃子,丹城守念及一家亲缘,究竟也会保她一时。设若丹城叛投南夏,梓如的命数……他忽然心口作痛。既为命数,他哪里还能预知。
      宗澜。他仿佛已经流泪。我没有一分胜算;三郡百姓,拼去这条命也不知能否保住。如果我死于刀枪,请将我悬首城门。必将祟恶南夏,使匪兵亡尽。
      泓微微侧目,殿下中魇了呢。殿下一日坐守,锦原民心安稳;我一日在世,南夏小儿便取不去锦原。
      他静静望向泓。万寿姬窃国当日,他偶然拾到写着南朝末帝名讳的平安符。他隐约记得沈素微有同样的一枚。云鹤丸纹柑子色宇贺锦,端正绣上桐竹凤凰麒麟。
      泓已成婚。宁家以隆盛之礼将素微从须小路迎至本邸。泓将素微看得极重,处处小心依顺。旁人若与之相悖,无论是谁,都一概不要听。他因此在意她的一切。
      宗澜。他的刀轻轻出鞘。我与你一齐上阵杀敌去。
      泓摇一摇头,不必。殿下坐镇城中,如果我死去,殿下便拾我的剑,续我的征程。泓此时也望向他,目意坚决。我必定可以见到殿下经纬天地。
      他最终放下长刀。

      二十四.
      梓如举起长刀。便是八月,她双手僵硬,指尖竟如冰雪般寒凉。阿兄。她怕是已无泪可流。阿兄,你与父亲通融。倘或你心里如今还有亲缘道义,请刻下发兵。
      斫如深深一叹,抬袖将刀尖从面前拂开。妃殿下已嫁,不再是我家女儿;万寿姬登基之日,常良亲王便也不再是我家主君。南夏许父亲大人国守之位,中土战事三五年内不会消竭。揆情度理,归顺南夏未必不是中上之策。先家而后国。上岁修葺的宅邸,连同这格外富庶的一片土地,总不能毁于这毫无必要的战火。
      如今丹城守一家住的却是他与她的宫邸!
      她呼吸滞涩。兄上面容平和,在她眼里却与父亲一般,也是狂作狰狞。她浑身颤抖,持刀又逼近一步。斫如瞳中映见清冷的刀光,他如此无奈。妃殿下,说到底是我不敢违背父亲。
      她颓然跌坐。斫如慢慢走过来,收去长刀,伸手暖一暖她的指尖。小妹。他已多年没有这样流泪。殿下是否安于平凡人的生活?我会尽力照拂,只要他无意这天下。
      他意在这天下。
      她眼里微有笑意。他是皇子,是不逊于宁泓的大将,是她心中无限好的人。这天下本该为他所有。设若有人争夺,她便作飞蛾扑火也很情愿。
      斫如静默许久,最终起身离开。

      二十五.
      她立于中庭。宫邸内一片黑暗,丹城守阖家赴净岸寺与南夏来使宴饮。她手执松明,桐油的味道使她几乎作呕。
      斫如留下一双火石,轻轻一句「调兵需得一日夜」,她便明白了兄上的用心。
      她浮目四顾。此处筑山,她垂髫时常常上下玩耍;此处松柏,她少年时常常折取以奉神明。还有那一方的檐铃、池鱼、蜗牛、竹纸灯、蜻蛉与牡丹障子……她仿佛看见自己与迟迟正在廊桥上奔走。她忽然回身,迟迟便扑入她怀里,然后两人咯咯笑着一并摔倒。
      一只猫无声无息地跃过勾栏。
      她登上高楼,将松明用力抛下。她忽然喜爱这炽盛的火光,一瞬间她很想投身这片光明。
      焦烟四漫,千岩万壑已不再看得到。火烧得很好。椽桷的哔剥声渐渐压过南竹与合欢木的声音。极远处似乎有人击掌,有人断断续续地吟歌《鬼夜》。

      二十六.
      他飞身上马,抬手接住泓抛来的箭壶与彤弓。泓催马过来,将他上下打量,然后重重拍一拍他的肩背,一刺马股,卷蓬般驰出城门。他也驰马出城,四起的风沙几乎蒙蔽他的双目。何时锦原也有了如此多的尘土?他望见天地晦昧,却莫名地想起菀与母妃。
      梓如伏在马上,冷汗淋漓。那一刀险些断去她的左臂。她踣于血中,是斫如不顾一切地抱住近乎癫狂的父亲。
      他引箭满弓,矢无虚发。南夏步卒势如江海,他杀之不尽,斩之不绝。右手上的玉韘已经掉落,弓弦割裂手指,血与痛楚使他几乎再也不能张弓。泓的喊杀声永远那样响亮。他的身边,泓的身边,瞬息之间便有无数亲从坠马死去。他忽然失神。在这修罗场上,他忽然垂手弓箭。远处山林喧动,背侧蹄声渐近。他不知道有一只箭正精准无误地瞄向自己。丹城军阵旌旗舒卷,甲光夺日,鼓角争鸣。泓劈刀杀来,满面血污,却有着至此最洁净的笑容。殿下!也正是这一刻,那只箭蓄足了势,崩然离弦。
      他听见了极贯畅的风声。
      泓的身影霎时间逼得很近,叠上他的身影,然后坠落。

      二十七.
      锦原最终得以保住。隔日伏野合战,他用兵如有神助,长驱百里将南夏逼退至桧山东北。而后他漏夜返回锦原,在奔马上去盔卸甲,一身重纨袍闯过重重大帐。
      泓并未如他所想,沉沉昏睡,或是一绺发丝咬在口内,满额冷汗,不能言语。泓披衣倚坐,苍白而干净,膝上是一卷兵书。殿下。泓的双目耀如朗星。殿下得胜了吗?殿下无恙就很好。
      他端正跪下,去簪冠,再拜稽首。泓有些错愕,随即笑起来,那日的话殿下一定记得吧,我福祉深厚,必可以看到殿下君临万国。
      君临万国?素微低声覆诵这四个字,合膝敛袖,平稳地移开纸隔扇。
      妃殿下——
      他这才想起梓如。何时她已回来,丹城最终发兵,这是否也得于她尽力斡旋?他踱于廊间,中庭对侧花叶烂漫,邸内一人一猫并坐观花,那白猫姿态妩媚胜于花枝。他自当郑重谢过梓如。梓如喜爱什么?他又该怎样去谢?他不适时地忆及合婚当夜,隔着紧闭的纸门,望见梓如的影子一点一点地跪伏下来。没有请乞,甚至没有一声一息。许久她摇摇地站起身,衣着单薄,在刺骨的夜风里抱臂离去。
      自某一刻起,他心里便有一分钝痛。平常不作,只在看到梓如微笑着操持邸内一切时略有知觉。他信手折下花枝,忽然明白了这几日难以言表的无所适从。
      清河局伏在他耳畔,浅浅二三言语。妃殿下纵火焚宫。丹城守后路既绝,唯有发兵。他如遭雷抃,一时四肢百骸俱是僵冷。
      清河局珠目浑浊,满面泪光。臣一直错怪妃殿下。
      他心中一凛,忙问梓如。
      清河局字字哏涩,丹城守盛怒之下向妃殿下劈去一刀——
      他只觉天地错置,踉跄几步便直直地倒下去。她不在了吗?这可怖的想法瞬间占据他的躯体、扼住他的咽喉。他双手颤抖,想扶住勾栏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跌倒。为何呢?他们相交尚浅,从无彻谈,甚至他对她的歉疚与爱重她也都无从得知。她原本不必如此。她原本可以与父母兄弟安存于世间。而他作为一名武士,注定有着刀头舐血的生涯,注定在某个时刻尸骨支离地死去。
      他极迟缓地拉开门。
      梓如面色如纸,眉目如画,毫无生气地卧于榻上。
      他一寸一寸地挪过去,鼻中眼里俱是酸痛,只是流不出泪。仿佛最初,她向他敬茶,无所顾忌地叫他的名字,然后用生涩的京都话说,花山玉露,你必是没有吃过的。
      他伸出手。
      此刻雨降,借东风之力狠狠敲打窗棂。有人奔跑,有花树窸簌、鸟雀悲啼。
      他伸出手。梓如的气息微弱而平稳。他刹那间涕泪滂沱。
      景衡。
      他手上一顿,只疑听错。
      梓如眉间微紧。景衡。她呼吸渐重,忽然滚下泪来。父亲应允发兵,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他小心地将梓如抱在怀里。北上,南逃。这数月的动荡使她如此枯瘦。他胸中大痛。梓如仍旧昏睡,头枕在他的肩上,鼻息绵绵拂过他的脖颈。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抱过她,这些年里,她似乎永远站在他身后三尺之外的地方。他替梓如拭去汗湿与泪水,然后叹息着紧一紧怀抱。
      此刻梓如做了怎样的梦?团一团身子,唇边隐有笑意。此刻他发愿要一心待她,而下一刻,他却又想起了云迟。

      二十八.
      贞永元年九月,会沂、洢,攻岚山、越江,皆拔之;
      渡水击岐、深浦,破平陵;
      复近伽倻城,入高路、申、章夷;
      夜袭拔镰谷、曳门,垒壁尽降。
      贞永二年,据宝知,定相筑,得冶、臧、柏南三郡;转上江孰,得丰中六郡。此时他阵仗之大,已足与万寿姬一统分庭抗礼。
      他与泓并辔入城。宗澜。他挥鞭东指。三月克商、崞,北上再得峄与枚方,京都便是囊中之物。泓骄傲地微笑,春风满面。他也得意。宗澜,我遂抚八寅如今指日可期。他扬眉举目,我究竟不曾失望。
      君临万国,遂抚八寅。这词句有些粗粝,在泓的心头悄然划过,留下一丝不甚分明的疼痛。泓望向迎接无血开城的、江潮一般的百姓,眼前却是锦原那些与他一并成长的将卒,一个一个,或是一片一片地被刀箭贯穿,然后死去。不知何时泓已厌倦了这看不见尽头的杀戮;不知何时泓心中也有了一丝不甘。舍弃了如此多,最终竟成就了旁人的一番帝业。
      他深知宁家待他的恩德。这一条命,连同许多年来无关荣华落魄的礼遇。宁况、泓,还有已故的彤鱼。他应当如何报答他们?
      于是那日他正色向泓许下了儿女婚约。泓甚至觉得可笑。殿下。泓手中的烛火照见他眼里的诚挚。明日一战尚无胜算,殿下却在用心许多年后的事情。
      他不再说话,伸手将九州方岳形势图上已经攻克的城池一一比划着按住。渐渐他有些吃力,泓便走过去,也按上那张图,然后与他相视一笑。
      今日的浮梁城中,有赫赫春光,有女子纤细绵延的踏歌声。云迟伏于案上,一笔一笔地勾描丰中与洛东的山形地势。他蹲下身,将跌撞跑来的温翇抱在怀里。云迟置了笔,敬他一声殿下。他言语平静,温夫人辛苦。
      举兵北上,理当取道扶阿,他却执意绕经柳垣。那日他徒步进城,一门一户地探寻温夫人的下落。柳垣已是土焦石烂,从前千万宅舍俱作一片浮埃。他踏入温家故邸,身后的板墙訇然倒塌。他不顾回头。有人衣衫齐整,背向他跪在庭中,面前是一片干涸的血迹。
      迟迟?
      那人不动。
      温夫人。他几步奔去。云迟抬起头,无声无息地看向他。她左臂环住温翇,右手缓慢地举起来——
      那把刀最终刺入黄土。
      大人舍命保全我。他记忆里的迟迟从不曾流泪,却在此时,在无数将士面前近乎声噎气绝。我不能辜负他,却应当与他在一起。
      他心中大痛,木然转身离开。

      二十九.
      他最终还是决意带走云迟,云迟也最终依顺,只是这一世他都要称她温夫人。
      泓为这一双暌违多年的友人欢喜;梓如微倚屏风,伸手轻轻揉一揉额角。这是此前最后的憾事。殿下高兴就很好。
      他的确高兴。日夜得见迟迟,他这样心满意足。即便云迟心里容不下他,即便他们永远不会有夫妻之名。
      云迟面无悲喜。每日三巡持诵,余时则将一沓一沓的竹叶纸书满字,焚与温公子。他便在她身边将炭火小心催旺。
      她对温公子的爱恋必不少于他对她的吧。然而她极少提及温敐。温翇懵懂中总会伸手抚他的脸,唤他父亲大人。他含笑应答,然后将温翇护在怀里。这称谓甚合我意,温夫人怪她做什么。翇儿是我的孩子;若某日有幸经纬天下,便也是我家帝姬。
      云迟静静望着他,千万言语归作深深一叹。

      三十.
      六月降枚方。洛东如画的山河便不只在他的梦里。他立于崖上。此年的柊花还没有开,而清川之水仍旧汤汤然奔流不息。
      南朝逆子已无甚可畏,狄与南夏也不过蝼蚁草芥。他致书万寿姬以请无血开城,那皇女却在城门之上手刃来使。他听罢奏报,当即折断手中凉扇,许久不置一词。
      泓轻轻笑道,如今人人都要一雪窃国之恨。殿下若不下令攻城,无以遂民愿。他无从答起,只是很不合宜地吟歌《春日》。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泓无来由地开口续上。仓庚喈喈,采蘩祁祁。然后含着些许嗔怒低声唤他,殿下!
      他丢开凉扇,取茶来饮,却双手战战,连茶盏也不能端稳。宗澜。他的声音里有着不尽的无奈与惶恐。你与京洛毫无瓜葛;而我毕竟生于内里,母妃、兄上此时今日皆在城中。万寿姬大人难免不会以此相挟。
      泓有片许的沉默。
      他并不期许泓的答复,或者他也畏惧了泓说出他必须却不愿的选择。
      万寿姬大人很是磊落。他几乎不能说下去。泓屏息倾听。窗外的耶悉茗花开得繁盛,这一瞬香气好似随微风流漾。此方散淡,彼处浓重。他走去折一枝花,在指尖忽快忽慢地旋着。
      只要倒挂起来,这花的形与色还是可以留住的吧。留不住的是香气。香气……那可真是留不住。
      泓愕然望着他。
      攻城罢。
      他向里间踱去。下令攻城,三十万京人便交与他们各自的命数。
      泓竟也有了一丝犹豫。
      听说那一位并非心无道理。可知屠城之事是绝不会做的。他言声极轻。何况那一位是女子。
      泓领命离开。
      他这样疲惫。梦里他常常见到母妃与菀,还有东宫、徐浛、彤鱼,甚至温敐。他有时畏惧清醒。这多年的记忆只在梦里才有无限甘芳。
      清川之上缙云叆叇,风拂碧树,使枝叶簌簌、使蓄着的雨水纷纷散落。仿佛还是昨日,景宣在怀纸上写道,你究竟应该回去。
      景宣的生死他无从知悉。逃来清川的洛东人说,中纳言袭刺崇良亲王,亲王横死,中纳言去无所踪。
      他忙问母妃。
      大约还在内里。万寿姬纵兵非死不退,施政于民倒是宽和许多。
      不管怎样,他如今是万人眼中的国之天子;不管怎样,他如今已经无处退缩。

      三十一.
      素微仰起头,点漆般的双眼已没有了从前的光色。果然要攻城了吗?京中百姓将怎样?那些宫眷又将怎样?
      泓兀自披挂。夫人。泓埋首佩剑,却几次都系不紧那条杜若绦。为何不能好好活着?南北迭替是天命所归。此事非但你无能为力,京中的那位一番挣扎,如今也是行将末路。你若求人间富贵,这都容易。只是南北胜负既分,百年旧事,万不可再想。

      三十二.
      八月得京洛。时隔十年,他缓辔城中,仍慑服于京的浮华。百姓以柏枝煎水洒扫开路。人人皆着白绿衣衫,跪呼万岁。他驱马入内城。紫极殿上,万寿姬盛服端坐,双手递呈降表,躯体却早已僵冷。
      他最终君临天下。
      母妃、中宫束玉与两位嫔大人有幸逃过此劫;中纳言也保得性命。他一一谒见,互道寒暄,幸福之至。
      这时代便是你的时代。中宫微笑,轻轻拉过他的手——
      是那枚龙珏。
      他心下一颤。这一刻他肖想了无数个日夜。而当那龙珏所承载的重量就要加在他的肩上时,他仿佛依旧毫无准备。
      衡……见浅德薄,深恐难当此任。他犹然开言,半是切实的顾虑,半是必不可少的谦辞。他看向母妃。辛夷夫人正踏着他的错愕,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劈手夺去龙珏,然后用力掼在地上。
      中宫只是俯身拾取满地的碎片。桑槿把你当作了景齐。桑槿从未忘记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于他已有些淡薄。义、东宫、深、原,甚至父亲与菀,都已不再是他生命中的人。景宣端正稽首,写道,君上顺时践祚,臣愿为股肱。
      若无景宣,他必得不到这锦绣山河;若无泓与宁家,他想来早已死于南夏。他懂得投木报琼。故泓为上相,领宗正大臣事;景宣为治平亲王,授从一位中务卿。嗣位当夜,他将梓如与迟迟带与母妃见过。大宫仍如往常般为辛夷夫人整饰衣妆。桑槿。大宫目意温和,仿佛在看一个孩子。衡儿兴家建业。桑槿,你这两位子媳果真是一时才色。
      梓如面色一沉。他连忙谈及这十年生涯,想要岔开话去。而迟迟平伏礼上。柳垣温公雅道妻云氏,得见诸位,不胜荣幸。
      他心中难过。云迟这可笑的、无谓的坚持常常使他爱恋之外多出一分敬服。然而此刻,当他明明有望愿求圆满时,她还是没有分毫退让,面容狰狞地将他的情意慢慢揉碎。
      大宫有一瞬间的诧异。
      似乎是一时起意,或者更多的是为了这虚悬多年的心愿,他击掌扬声道——

      三十三.
      明和元年,丹城陈氏为中宫;柳垣云氏叙正三位夫人,居青绮殿;女赐名藤,称灵华帝姬。白鸟院诸妃,大宫于本理寺落饰,称寿光尼;辛夷夫人进敬慎嫔,赐准三宫;废妃洛东平氏复赠嘉孝二位嫔,承华殿更衣进敦禧嫔。
      他仿佛万事如意。
      云迟刻意偏居一隅,十日里总有九日称病。他便抛去一切尊荣、忘却一切非议,夜夜搬一张榻,睡在她门前。如此三载。
      三载之后,云迟见了他,仍无一言一语;三载之后,中宫梓如有孕。隔年长子出生,眉目性情俱是很好。他翻阅《岚草堂存余》,「以礼庇身,以清守官。惟邦之彦,惟国之翰」,指尖落在一处。
      长子终名启彦,蒙寿光尼力谏,忝居东宫。
      此时四海靖晏。朝中宁、陈两门自然威势无限;太宰谢家,京堂安家与复起的盛、平、闵三族也颇受倚重。明和四年设弹正台,督察百官。弹正四少尹,以徐浛、穆清猷最为周密刚直。是以朝野上下人人廉俭。明和五年,复上章殿节会,使各地官民无分贵庶,皆可于御前针砭时弊。朝中多用高贤,内里则大行风雅之道。朝臣家、世家女公子竞相出仕。校书殿之梅典书,西内之花岚内侍与绫内侍,皆机辩擅文辞,一时名动京华。
      他接连纳妃,偶尔流连于珠光翠色。那几位女子家道衰薄,姿仪也并非极好,只是某一处——或眉目或言谈——影似云迟。
      云迟从不知道。
      藤姬六岁,始习字知音律。云迟将她视作温公子生存的证明、视作自己苟延于世的唯一理由,一心一意,生死以之。藤姬不再与他亲近。年下见到,惟有小心收敛,讷讷敬他一声圣上。
      他在她身上看见了温敐的影子。
      启彦两岁,赴持明北院读书,那时连笔还不能握稳。东宫三师俱是当朝大士,一日里轮番授业。启彦极颖悟,梓如与他都很欣慰。大宫爱这长孙,躬亲督察功课、调度衣食。她与梓如和睦,心中却偏爱云迟。
      明和五年春,泓与素微有掌珠之喜。那日与泓隔帘相见,他坦然提及当年的儿女婚约。泓搓着双手,欢喜明明白白都在脸上。不意圣上还记得。
      他当然记得。这一命之恩,他多年来总想尽数报答。泓大喜而去,梓如卷帘相送。许久梓如回过头来,如此相府的威势未免过大,圣上为这一句戏言竟不惜半壁江山。
      他只是和悦地微笑。不是说过——内里与庙堂务必两相分明。
      他心下清楚。这江山本有一半理应为泓所得。甚至这一条命,若某日泓提刀来取,他也当洗颈以待。
      梓如恨恨道,身为国之天子,圣上原本不须这样重信义。
      他没有回答,瞪直双目看向梓如,仿若从不相识。梓如何时这样心肠冷硬?他恍然发觉梓如已不复从前的天真驯顺。她精明练达,力将陈氏一门推至极盛。
      而如今他倚重宁泓正是出于对外戚擅权的忌惮。他无奈庙堂上的一切,也并未不知将来之宁家便是今日之陈家。泓的野心他看得到。左右逢源,一年一年地积聚势力。他致书仲贤,长篇累牍,尽诉这执政者的忧虑与乏力。他甚至羡慕仲贤,官职不大,却可以生涯安足。
      仲贤信中道,圣上善用兵,不善治国。
      他深以为然,不胜烦恼。
      于是他频繁行宴,日日宣歌舞百戏。他四处微服游幸。春明景和,他行至西苑,十六岁的花岚内侍正与几位殿上人掩韵游戏。她见了他,有一瞬间的怔愕。这位大人——
      他有些眩晕。他惊于她无双的光华。面对这幼于自己十余岁的女子,他竟然不知怎样言语。西苑草色初染,有绿竹,有极盛的、花枝披散的垂樱。她拍扇吟歌《春日》。此刻落红如雨,渐渐将他双眼模糊。

      三十四.
      是这池边的无名垂柳。
      当他问及她的名字,她这样回答。
      他自语一般唤道,花岚。
      她微笑而退。
      仿佛直到此日,他的心灵才有了这样一处寄托。司宫台内相顺恩稔熟内里的一切掌故。他便知道她名叫梁棻,是淮上世家的女公子。
      他是国之天子,本应坐拥天下才色。然而面对梁棻,他甚至不能、也不敢像对待云迟那样迫其为妃。
      她有如神明。
      他自称是太宰的子侄,与平凡人一样与她赠答酬和。梁棻为文工丽,若执笔日常琐事,则更有一番敏锐的察世之心。他便也将心里意一一写来,薄红淡青的洒金笺打成娇小的结,系在花枝上,由最矜重的侍女送过去。
      即便如此,梁棻还是渐渐明晰了他的隐瞒。只是她似乎也沉迷于这模糊而克制的情愫,从不点破,却在他终于袒露身份之后,将数月来所有的书信一一退还。
      他有无限伤心。暂时退却的孤冷此刻又如潮水般将他吞没。他几乎流泪。从前迟迟与他相知,而今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得;以为梁棻亦可做他的一枚解语花,最末最末,还是一样结局。
      她也有无限伤心。那白绿衣衫的小侍女悄悄上殿,伏进她怀里。案上仍是一封信。破晓时送来,系着的朝颜隐有露气,花瓣纤柔,在晨风中怯怯地颤动。阿芩。她的声音依旧清朗。请茶典侍转达那位,叫他永远不要再送信来。
      风雨如晦。他将自己笼闭在幽暗之中。仿佛过了一世的时光,风停雨息。他推开窗子,不料瞬息之间夜已涌入。
      北殿里有碗盏破碎的声音,有人叫嚷,有人惶惶然,屏障倒地、桌几倾翻。他并不惊异。大约……大约是母妃疯蒙之中又动手打了梓如。

      三十五.
      他沉于这爱恋,究竟不能忍受音讯断绝。母妃病情大渐,大宫心中只有东宫,泓与梓如眼里只有权势。他觉得人生无味。他本该有志于经济匡时,在最好的年纪,他甚至想到退隐。
      日月如流。
      他常去西内,隔着柳篱花垣,远远地将她看上一看。梁棻称病,西苑门庭冷落。她每于天光晴好时凭栏观花,那白绿衣衫的小侍女也安耽坐在一旁。
      原来他们心中都这样苦冷。
      他归于裘马声色的生活,双耳再听不见叶落花开,只有无限的筝、琵琶、筚篥、羯鼓回响不绝。伎人身影缭乱,白襦朱袴在他眼里渐渐化作一片火光。不知何时他已抽身这宴饮。七夕之夜,明月生岑,露湿屐袜。某处飘来玉簪花的香气。他四处探寻,头脑昏胀,举步虚浮。恍惚间走过一程,那香气便再也闻不见。
      他又一次攀扶篱垣,慢慢踮起脚。那一处殿舍隐没于黑暗。有檐铃微响,有风来,有琴弦崩断。他无所顾忌地走进去,掀起一重重纱的、垂玉的帘幕。一扇屏风绘满流水夕颜,他伸出手,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将它推开。
      梁棻合膝而坐,与他只隔这一扇屏风。她不愿躲藏,这是她最后的一许矜持。圣上。她的声音里没有悲喜。圣上终于驾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有失远迎,惶恐之至。
      他只觉好笑,又这样心痛。内侍。他看见殿内飞舞的萤虫,施施然,一明一灭。我幼时会扑住流萤,塞到栀子的花苞里去。
      她无法回答。
      他兀自又笑,当年在沅水,有流萤的夜晚很好。偶然月光穿透薄云,照见制染料的蓝靛与紫草成堆成堆地垒在河滩上。白尾狐狸会自苇丛中跑过,会听见山野间鸐雉扑打翅膀。波浪细细拍击岩石,盲乐师弹奏琵琶,吟歌《花浦》。
      淮上也是如此。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分起伏。水上菱荇,水旁兰荻,千里晴空朗日,江雁逐飞。若逢雨水丰沛,便见得锦鳞浮戏,听得荷蛙夜鸣。有时白雾横江,洲渚蒙胧。御舟人出入烟波里,篙橹撑摇,船歌和来。
      又一点流萤投入窗牖。他起身将它扑住,小心地拢在掌心。
      内侍。他移近屏风,轻轻揭开手掌,那萤虫竟不飞去。内侍大人。他言声哽结。
      她也在流泪。
      他掌中有玉一样的光色。四野阒然,中庭的栀子花入夜弥香。棻棻。他终于不再忍耐,伸手将隔屏推倒。
      梁棻没有躲避。她缓慢放下扇子,面庞皎洁一如出云之月。

      三十六.
      梁棻有孕,梓如与大宫皆如蒙鼓中。他愧对梓如,自觉满身罪孽,便也极少再去看望梁棻。内里依旧珠翠缭绕。世家的女公子纷纷出仕宫闱,花岚内侍渐至无人提及。
      他心中仍然孤冷。启彦一日一日地长大。他将其抱置膝上,一字一句地教他以沅语诵读《春日》。
      启彦由大宫抚育,因此有了些许越江口音,兼之听惯京都话,尾调每每上扬。启彦逐字读来。春日迟迟。这「迟迟」二字几次发出,总是不得要领。
      春日迟迟。他也逐字读来,字与腔调皆很饱满。启彦再读,春日——迟——迟——他双目低垂,抚掌微笑。正是如此。启彦亦微笑,轻声续道,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他偶尔还会去青绮殿,与云迟静默对坐,饮茶,或者手谈。云迟弈术不精,他却总是与她对局,将她杀得几乎片甲不留,然后最终输给她。藤姬适时进来,像从前许多次的那样,无声无息,只是望着云迟。云迟便向他恭顺礼上,转身带藤姬离开。
      不知何时起,他与云迟竟这样疏离,似乎连陌路人也不如。云迟恨他,他也恨云迟。可是他始终不敢将这怨恨表达出来。他只能沉默。每与云迟相见,他们都只能沉默。于是殿外春光便是再好,二人心底永不会有一许暖意。
      这便是他与云迟的所有。对于最初的错过,许多年,他一直,一直想要修正过来。然而他在辞世时方才恍悟,原来这刻意的修正,才是他此生最大的错误。

      三十七.
      明和六年春,内侍梁棻生一子。
      大宫深知梓如嫉盭,早早抱去小皇子。梓如近乎疯狂,当即带人冲入西苑将梁棻杖毙。梁棻切齿忍耐,上下血流如注,终于在那白绿衣衫的小侍女怀里悄悄死去。
      他听得这一切,良久不语。
      废黜中宫罢。
      梓如抬眼望向他,面容平静。仿佛还是那日,他拉开门,夺去她手中的妆刀。那时她的目光便是这样,有怨而无悔。他知道她恨的是这欺瞒。
      他问迟迟。多年后云迟第一次向他开口,声音疲惫苍老。中宫本性使然,圣上不至如此。中宫也只是为这「一心人」罢了。
      他忽然被这三字击中,满腹苦涩。
      陈家有所请,泓亦有所请。他最终不曾治罪中宫。梓如赴神泉殿思过,闭门两载。
      又一年春日,他与白鸟院宫驾幸西内。那小侍女仍着白绿衣衫,合膝跪在绫内侍身侧向他见礼。她大约十一、二岁,眉眼极似梁棻。
      他问了她的名字。她恨恨不答。绫内侍谄然笑道,这是怜安。
      他终于知道她是梁棻的幼妹。两人从淮上来,相扶相掖,只是碍于内里法度,不可相认。白鸟院宫眉间一弛,衡儿,我带她去。
      白鸟院宫身体极弱。越年深冬受寒大病,入伏便亡故了。他辍朝举哀,却不得不遵其遗命,丧仪从简。梓如重主中宫,陈氏复起。大宫临终时将小皇子交付云迟抚育,云迟依从,视之更重于藤姬。
      小皇子也一日一日长大。有他的气度,有梁棻的容貌。他甚至觉得这皇子比起东宫更宜继承大统。他向云迟语及此事,云迟冷冷道,启朔要回到沅南去。
      他沉默不语。
      梓如得知他心怀此意,竟然恨到极处。明和八年秋,小皇子染病垂危,她派人趁乱将藤姬缀上石块,投入井中。云迟当夜落发。他奔至青绮殿,烟气缭绕,梵呗声声震耳欲聋。端平法亲王放下银戒刀,将迟迟的最后一缕长发折入匣内。
      迟迟。
      云迟背过身去。养莲院寂照。
      一字一字,在他听来有如刀剑贯体。他不甘心,又唤,迟迟。
      良久云迟淡然道,翇儿不在,人生于我已是无味。只是我不敢死去。
      不敢死去。这便是云迟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三十八.
      他仍然不能决心罢黜中宫。母妃有时明白,会蹒跚走来,一声一声地叫着迟迟。他这样心痛。梓如跪在廊下,四野寂静。庭中有一树红梅开得极好,姿态可以入画。还是在丹城的日子,他与梓如讲述北地白雪。言及红梅,梓如只是摇头。这洛东最寻常的花,她却从未见到过。
      他很想就此与她恩断义绝。中宫。他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声音里的颤抖。是你杀了灵华帝姬?
      梓如坦然,是。
      他竟不敢问下去,深怕这一问一答最终会逼得自己必须杀死她。他怨恨梓如,正如她也怨恨他。
      梓如微笑。我以为我可以容忍。她端正姿仪。那日你带迟迟回来,我才晓得这原是做不到的。
      他满心惊痛。
      我行路艰难。梓如双目盈盈。你的梦里一定没有我,而我的梦里却一直有你。她静静顿首。所以我杀掉他们,他们不能在我的梦里活下去。
      她如此可怕,眉目狰狞,仿佛要将他与这宫闱一并吞入腹中。他忽然按捺不住,冲上前去狠狠抓住她的臂膀。梓如望向他,额角沁出汗水,然后慢慢倒下去。
      中宫旧伤复发,几乎一死。病榻之上,梓如仍然叙致清朗、眉眼含笑。圣上——圣上何须留我此命、使我为祸朝野。我生在世,便不许旁人将圣上夺走。她目意坚决,兼有一分怨毒。我生在世,便也不许旁人觊觎东宫之位。
      明和九年春,内里兴巫蛊之祸。先是青绮殿女官以魇胜之术诅祝东宫,次而各殿传闻,皇子启朔年庚与东宫相克,两者必亡其一。敬慎嫔偶尔清醒,口齿含混地要他将启朔扼死。东宫易主,宁、陈两家必定全盘皆输。泓便与梓如联手,逼他宣旨将启朔削为臣籍、禁于西苑,永不相见。他忍痛将这罪责推与梁棻,逢人便说「梁嫔祟恶,超度可矣」。只是两家究竟不依。
      那日他送别启朔,看见怜安正在一旁悄悄拭泪。怜安十五岁,如今是大宫遗命的正四位典侍。她也看见他,垂落双袖,泪光里恨意隐然。他不敢直视,慌忙向西逃去。
      西内的繁盛早已与花岚内侍一并消逝。他依稀记起那年的风、月与流萤。梁棻的寝殿内,那一扇绘满流水夕颜的纸隔屏依旧立在原处。她生前最爱夕颜,却与此花一般薄命。枕边有未读完的书,摊开,泛黄的书角微微折起;案上有未用尽的墨,在砚中干涸开裂,落满尘埃。靠近渡廊的那一方放着几件茶器。一只猫在砖瓦间行走,檐铃摇响。他鼻中有些酸痛。
      启朔说话还不畅达,双手牵一牵他的衣角,唤他父上。他缓慢跪伏。他愧为人父。
      怜安自廊下来。他不自觉地叫了她的小名。阿芩。他用力抱一抱启朔,然后交给她。殿下劳你照顾。

      三十九.
      明和十一年,治平亲王景宣故去,遗腹女隔日出世,是为荻姬。
      明和十二年,清河局故去。
      明和十三年,敬慎嫔故去。
      他几度昏厥,哀痛得连自己也很吃惊。宗正大臣拟尊敬慎嫔为「观音院宫」,与白鸟院宫并立。他亦有此意。只是陈家以敬慎嫔疯蒙多年为由,言其无功于社稷,不应有此厚待。
      他第一次在庙堂之上怒不可遏。而他又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梓如上京十三年,与母妃同住,侍之至孝。母妃混沌度日,身上难过便打骂梓如;偶然清醒,也道不出一句歉悔。梓如睚眦必报。她恨意深重,决不许敬慎嫔死后哀荣无限。故此陈家与一班朝臣联名奏驳,不可不谓证理俱在。争论数月,他终于不敢再提此事。
      他决心整饬朝堂。陈家众人或遭罢斥或遭迁流。他不得不再次重用泓。泓向他微笑。臣以圣上为念。
      是以江山为念吧。
      他不曾小看泓的野心。泓也的确不负所望。一年之内,南北夷狄皆俯首称臣。中土河运通达,四海来朝,无不大谈心中惊异。泓功高望重,威势已极,他深为不安。
      因此这年上章殿会,他见到仲贤,便再不肯放其南归。
      若衡以熙卿任右相,熙卿可有不愿?
      仲贤温然一笑,依稀还是当年模样。圣上所命,臣没有不愿。
      对于仲贤,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喜爱与信任。明和十四年冬,叙从五位户部少丞,七日后委以弹正大尹。仲贤为人笃直,与徐浛、穆清猷十分投契。是以朝中有「清流」一派,使朝臣不敢结党乱政。
      明和十五年春,迁内府。原内大臣安望非改任治部卿。是年七月,泓一力推行新法,仲贤出于民情,就耕灌赋税等一一驳斥。他与仲贤同心,对此自然十分嘉许。秋,升兵部卿;次年春,拜为右相。
      泓大为妒恨。他无以抚慰。泓念及那儿女婚约,终究不能有所作为。
      启彦十一岁,最是聪明稳重。他偶与启彦言及启朔,启彦仿佛还不甚懂得父亲的愁苦,只是问他为何不将弟弟留在内里。他无法回答。
      启彦十二岁,始习弓马,由他亲自教练。启彦渐渐知道与宁家女公子的一门婚事。他也听说那女子性情才智俱是极好。梓如有时忿忿,左相位慑朝臣、权倾京野,圣上恐将后悔。他已然后悔。启彦仍不断从某处听来那女公子的许多故事。
      启彦十四岁,满腹道理,弓马娴熟;是年冬,受命北上伽阇山犒慰戍军。他亲自送启彦出城。那日风雪翻卷,东宫的马上姿仪令他惊讶。他祈祝平安。启彦回头,笑容里有无限自信。父亲大人,我必定平安。
      他驾还内里。鄔霞典侍卷起御帘,冰箸自檐间跌下,发出意外清脆的声音。他看向鄔霞,她微微一笑,模样很像迟迟。
      他始终不能忘记。

      四十.
      明和十七年,荻姬入道。十八年,太宰党逆,全族获罪。谢氏一门至此荣华不复。次年,徐浛长子敏行、穆清猷三子亦昀相继出仕。分授以中务大丞、弹正少允。
      明和二十年,徐敏行南下苍州,右相族侄光策任中将。明和二十一年,左相宁泓为兵部卿、军府大将,累进正一位,赠亲王卤簿。锦原宁氏极致的煊赫便于当日成就。
      他立于庭中。初雪微降,西侧极绿的五叶松也蒙上了一点白色。他可以想见泓的得意。许多年前,泓与他并辔而行,浮梁城的百姓也惊于这无双的君臣。春山春水。泓骄傲地微笑。我必将这江山送与殿下,使殿下得以君临万国、遂抚八寅。
      这江山是国之江山,为他所有,也为泓所有。只是泓不明白。不知何时起,他与泓便有了十分疏离。泓心中的不甘使他惶恐。这样惶恐。他不得已以仲贤掣制宁家,而仲贤的性情太温顺,将泓奈何不得。
      泓有无限怨恨。他原本无意如此,原本也企盼启彦与玄贞成为他与泓共同的儿女、企盼可以与泓彻谈。然而他究竟走不到泓的心里。他不忍除去泓,或者此时他已无能为力。泓的根基愈发庞大,枝叶几乎遮蔽了整个朝堂。启彦有时会说,与左相虽有翁婿之亲,为全社稷,斩杀不疑。他仔细听来,微笑不语。
      启彦十九岁,庙堂之上已能独当一面。梓如常常劝他放弃那不适时的儿女婚约。斫如的幺女浣姬可谓一时才色,入选东宫并不亏待启彦。
      每语及浣姬,他都不免有些恼怒。莳王女故去,按照新法可从内大臣、宗正大臣家选一位适龄的女公子接替莳姬入道修行。梓如不愿将浣姬送入宗寺,便用尽一切手段使阴阳寮卜定了荻姬。
      他满心恨意。他愧对黄泉之国的五兄景宣。治平亲王半世为他,无分宫朝,免他惊,免他苦。而他如今却要亲手为他的女儿截断青丝,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出居宗寺,寂寞终老。
      他甚至不敢死去,不知以何面对兄上的责问。一年一岁,花发花落。他的梦里总有相似的情景。或是菀扬手花枝,招架他劈来的竹剑;或是一门兄弟齐聚池边,饮酒谈笑;又或是他自己,披发跣足,奔跑于沅南的广川大泽。
      梦中虽好,梦阑时却有不尽的疲惫。
      启彦自北殿来,有一分睡眼惺忪。父亲大人。启彦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羞涩。方才梦见了那一位。
      启彦已是成婚的年纪,耳清目明。坊间传闻宁家女公子玄贞与弹正少允穆亦昀极是亲厚,他心下了然,启彦也不会不知。只是启彦的心愿一直那样明明白白、毫无顾忌地存在着,思慕这女公子,眼中便容不下旁人。他曾几度起意将这门婚约弃置不顾,却终究不忍。
      他推开格子窗,花时将尽。他当窗取饮桂子酒。那一株桫罗开着极好的花,有极好的颜色,亦饱含着盛极必衰的道理。鄔霞典侍正在树下,拾起桫罗的花砌字。春日——他走过去,按住她的手,将其余的花瓣一枚一枚地叠起来。迟——迟——
      鄔霞有些窘迫,他依然和悦微笑。你去——他的言声里有不多得的生气。你去请中务卿大人宣旨——

      四十一.
      宁家女公子参内。两处相见,她仿佛并不怎样出色,只是启彦以为很好,眉梢眼角尽是欢喜。他便由启彦欢喜,自己却一处一处地小心试探。玄贞心无城府。泓的机谋她仿佛丝毫没有继承。她极通达,有极深厚的才学,有极可爱的风骨与稚气。
      他满意这子媳。
      玄贞入侍东宫,与启彦和睦。他稍感释慰,凡管弦会等事尽力周全、使她高兴。玄贞总是谨慎举止,小心谢过他的好意。他愈发喜爱她,有时希望她不是泓的女儿。
      泓依旧在庙堂之上翻云覆雨。他甚至会想,是否只有将这江山让给泓,才会使之一心治世。仲贤眼中所见的道理,泓从来见不得;仲贤心里始终有少年时无邪的一段岁月,泓却不会。当他一力拔擢仲贤,拜之为右相,泓便与他们恩义断绝。
      梓如憎恶宁家。重九当日以菊酎毒杀东宫妃,昭德殿婉仪因其横死。
      许多年后,或者说许多次后,他几乎已经无力再问梓如。中宫。他竟无由地笑起来。他与梓如有那样多的恩怨,那样多,多到这一世都开解不完,只能一并带往黄泉之国去。是中宫杀了昭德殿?
      梓如没有像从前一般,无畏地迎上他的目光,而后端正颔首。
      他讶然,却也相信。
      一庭花叶死于风中。「恨无遮风袖,散华任飘零。无袖遮风,却可移栽入室。而今朔风势微,惜花人若是密张帷幔,也并非全不可挡。」今日花宴之上,东宫妃玄贞如此说。
      他想到启朔,已不知道如何心痛。十二年后他们堂堂正正再次相见,他却连眼泪也流不出。
      明和二十二年冬,皇子启朔为二品宫,称靖平亲王。
      大雪初霁,天光普照。内里人声鼎沸,满目灯花扰攘。他含笑注视这一切。明日玄贞与启彦结缡,这千里江山,终于不再为他所有。他心中如此安稳。
      鄔霞奉上茶来。他揭开杯盏,里面有无尽的潋滟风光。琥珀色的茶汤里微微浮起一片砚山雪参。是泓特地送来的呢。他掩袖饮尽。无论如何,他不愿辜负泓的心意。
      他忽然病倒。
      太医令舒季柏察觉这一味雪参有异,便不许再用。泓便设计将其调离,趁机杀害。他于假寐之中听到了东宫妃垂泣的声音,一瞬间生出许多爱怜。泓以章濂、杜茂则诊治圣驾,他病情大渐。
      他日日用服砚山雪参,心下清明。东宫妃总是坐侍一旁,为他忧,为他悲。他不放心泓,却很是放心东宫妃。只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收敛一切情怀,为他们一一做了打算——
      靖平亲王进一品宫,出居沅。
      那是他久别的、魂牵梦萦的地方。沅南一年里都是春日呢。记得初到锦原,他踏着满山碧色,这样对泓说。而内里的春日他怕是再也看不到。
      他浮目四顾,眼里有无限幸福,有洞悉一切、看穿生死的智慧。泓与仲贤皆跪在远处靠近渡廊的地方。他目示梓如,梓如便命他们过来。
      今日寿止,尔当何为?
      辅弼东宫,鞠躬尽瘁。
      他看得出泓的不真心。他忽然有满腹的恨意涌到口里,却终究一点一点地吞下去。
      熙卿。他仍与仲贤亲厚,已历多年,人前信里仍唤其表字。这一声「熙卿」有着不能察觉的滞涩。他心中明白,如此明白,仲贤也好,启朔也罢,他都要保不住了。
      若衡以熙卿与中将赴沅出仕靖平王,可有不愿?
      仲贤微笑。臣没有不愿。臣水火不辞。
      他很是释然。
      熙卿与衡知心,这一番苦,熙卿必定晓得。明日衡与熙卿即是两地离别。身在黄泉,江山易主,再不能周全。行往黄泉之国,得见母妃兄姊,衡幸福之至,万勿悲痛。
      仲贤仍然微笑,眼里的泪光却将他刺痛。
      圣上恩重,并无所怨。从此匡佐殿下,非天崩地坼,永不上京。
      他便安心,而后瞬间起意,命将仲贤的女儿迎入内里。启彦流泪,东宫妃按捺千万悲苦将这谕旨字字写来。他敬服她的隐忍。还是不久前的事,他向她言及棠梨,命她起誓,命她吟歌《春日》。
      右相女青仪隽哲灵粹,禀气妍华,玉质淑丽。命为夫人。东宫妃写毕,平稳声息,缓慢诵读。
      这内里不会是宁氏女儿的天下。这朝堂也不会是宁氏一门的天下。他望向启彦,只是启彦仿佛尚不知道他的用意。这一世,他都不能亲手将泓处置。他与泓有太多他不敢违背与忘记的故事。梓如没有错,国之天子,原本不须这样重信义。仲贤也没有错,善征伐,不善权谋;善用兵,不善治国。
      东宫妃奉上汤药。她无处得知这药里玄机,搅动银匙,取试温热。泓拦下她。
      他嗅到她袖中仿佛棠梨的浅淡香气,默默将这一碗雪参煎汤大口饮尽。他最终不曾辜负泓的心意。
      他浮目窗外。枯枝积雪染上春光,早莺徘徊梁间,振翅啼啭。林中有猫绥绥,有狐嫁女。棠梨开得极好,清姿更胜八重山樱。他濯双足于流泉。菀走来,拾起他的竹剑,抖开裙裾,洒满他一头落花。母妃走来,将一袭缭绫直衣与他比上一比,连连说他个子长得太快。他奔跑于沅南,迟迟在水边打苇而歌。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他双眼模糊。
      玄贞。他积蓄最后的力量,紧紧握住东宫妃的手,辛苦微笑。你来,你来诵那首古歌。
      他合上双目。他不敢,也不愿见到窗外原本寥落的残冬。这春日……便穷他几世的力气,都不再盼得到。
      歌声起了。他忽然满足,沉沉睡去。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日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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