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鸃鵕冠》芒芒子

1、一

　　2.1

　　南国亦有冬。

　　南国的冬季，没得北地朔风凛冽暴雪肆虐的寒势，是那种轻描淡写又微意渺旨的冷调子，原隰墨绿，陂泽靛蓝，各家各户悬挂的粉白黛黑的薄帘子。还有霓裳坊门场那棵叶疏枝密的老乌樟，在风靡靡云漠漠的冬节里，宛若披起雾绡烟縠的衣，任那寒鸦盘旋孤雁嘹唳。人们晃悠着出门去，里头穿件诃子，外头套一件对襟衣，再套一件对襟衣，还要加个大袖衫——兀自冷的哆哆嗦嗦的。

　　咱们在冬景天里说说丰年？

　　自冬肇端，栖风和杫云便亦喜亦怨，喜得是剪不完的绫罗绸缎，裁不尽的襦裙袄衫，赚到钵盈盆满；怨得却也是这剪不完绫罗绸缎，裁不尽襦裙袄衫，累到人仰马翻。台州府山有清辉，水有灵气，载育从豪门望族到蓬门荜户，家家有心灵性巧的针线娘子，拾掇纺织、缝纫、刺绣活计。还在暮秋稻米收迄丝麻绩毕时，她们早已起早摸黑为全家老少男女置冬衣，待到砧捣寒溪蛩吟晚砌时，全家人思衣得衣，思履得履。霓裳坊的生意，乃做给那懒怠拈针动线的，那耽好鲜衣华服的。

　　譬方说咱州府郊辖这金姓人家吧。

　　你看锦绣山那百尺巅千尺渊，土腴润水丰衍，蕴育的那碧泱泱青莽莽的万亩茶园；你再看台州府这商衢贾市，这倚郭酒楼那连苑的茶肆，鹤立的那金罍潋滟玉斝纷纶的锦绣酒家，俱是金家的贾业田产。这样家隆业盛的人家，爷们娘们轮穿的夏葛冬棉，哥儿姐儿淘换的春纱秋衫，就跟逢元夜百花殿的转鹭灯那般，花样缤翻，款式纷繁。这些锦绣金家交给霓裳坊承管——谁不知霓裳坊那奇女子有两把刷子，别说缝衣纫裳，就是扯把棕榈叶编蓑衣，拽把稻柴做芒屣，都比别家弄的齐整呢。

　　这日，霓裳带着栖风和杫云正忙活呢。

　　西北风吹来个乌帽皂履的客子，圆鼓鼓的脸盘，方墩墩的身板，好像律历志里走出来的规圆矩方的数器。那人喘喘然，吁吁然，递过锦绣世家檀木牌泥金笺的名帖，说来取前日预订的十件棉衣。栖风嗤鼻：“没做好哩！”哪有恁快，三天两天，千针万线，你真当咱姊妹有三头六臂！那人便眉焦眼急：“姑娘请恕再下失礼。俭岁之粱稷，寒年之纤纩，你我等得及，可清明桥底下那些逃荒来的饥氓等不及呀。”霓裳正在内室补孔雀裘呢，听外头客子话中有异，便出来问仔细。才知锦绣金家预订的这十件棉衣，乃要捐与清明桥底下那些逃荒来的饥氓的。

　　霓裳的心跟着沉到清明桥底去。

　　我朝自承平继统，官家倡导轻徭薄赋，民家休养生息，总称天下繁荣昌盛，已家家室宇修整，户户仓廪充盈。可是，再明再亮的太阳，要德润草木，要恩济鸟鱼，洒到咱黎氓头上还能剩几两几毫呢？就说去年淮南诸县旱潦相继，疠疫频举，那巡察使们蒙蠲赈的蒙蠲赈，受抚恤的受抚恤，最终还不任由大批灾民流落出去。数十男女老幼转徙到此，聚于西郊清明桥底。他们身无完衣，腹无粒米，整日偃伏跪地，乞衣求食。弄得附近的人家都恓恓惶惶的。这金家真好样，于锦绣山搭堡砦，招流民治园植茶，还特特为他们在霓裳坊预制冬衣。

　　这样的锦绣世家才真称得上锦绣世家。

　　于是霓裳恭恭敬敬唱喏道：“原是扶危济困与救贫拔苦之举，功德无量事，霓裳坊当以寥寥薄技去尽区区绵力！”她宣布，霓裳坊将放下小的大的活计，赶制那批功德衣，工时不计，工钱不取。不管栖风和杫云大眼瞪小眼，霓裳继续抬举那客子：“客官心慈面善，可就是锦绣家的方圆方老板？”那人腼然腆然：“霓老板抬举，敝方圆，寓履方戴圆于世间之意。”原来他就是金家千娇万宠独女锦绣儿的赘婿，传闻此人因善治财赋，精于簿録，成金家不可或缺的膀臂。因是赘婿，那金家上下待他貌恭而心不敬，阳奉而阴不承的样子，他亦能随高逐低。直到金家两老离世，他倒已完完全全的当家立纪。

　　这矩方规圆的，看不出还是个“天下神器”哩。

　　可是，就为这“天下神器”的善业，霓裳坊度过几多水深火热的昼夜－操刀落剪，飞针走线，挨鞭子陀螺那般滴溜滴溜的连轴转。磨秃了铜针箍，烧干了青油盏，却成全了锦绣家翻然鹊起的好声誉。你个菩萨只轻轻松松盘踞莲花座上，弹弹素指，挥挥柳枝，便能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了？栖风拌唇撅嘴，金针儿拉成拽耙扶犁，棉线儿挑成蛇蟠蚓结；杫云则磕头打盹，把条裤腿活活安到了前襟。霓裳少不得好吃好喝伺候好言好语宽慰：“好好的，累了就歇歇。咱哪是为得什么慈悲菩萨恻隐佛，不过为那些流民做些事罢了！”

　　他们赶在寒流来袭之前都穿上了棉衫。

　　冬至这天，州官县尹会率众民到林野郊原祀天祭地，自此夜长昼短，阴升阳潜，愿来年风调雨顺，物阜民安。霓裳坊亦按例歇班，为应个景儿凑个趣儿，弄些赤豆糕，黄米团，桂花酒釀汤圆。忽听得锣鼓喧天，但见众民沿街浩浩荡荡而来，前驱填道，后乘塞路，鼓吹沸喧，旌棨填咽。却道是清明桥底流民给金家送冠。“昔日国家冬至献履贡袜，所以国启昌期，民迎福运。今我等特制鸃冠，送与台州善人，惟愿惟愿福寿双全。”原来流民们各地拾捡的羽毛，织了顶帽，称作鸃鵕冠，献给那锦绣世家的方圆。

　　霓裳看着那些人浩浩荡荡开去锦绣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