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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娃娃舞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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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都最近常常阴晴不定,往往是出一会儿太阳就密布乌云下起绵绵细雨,而这个时候,她便只有待在家里,她讨厌下雨,一下雨她全身便乏力仿佛快散架了。妈妈已经催了好几次,要她过去,说是没有她出场,客人也少了。第十次,妈妈有些生气了,压抑着怒气说道:“不是妈妈不关心你的身体,只是你这么多天不来,我也有我的原则。”
安银青知晓是推辞不过,只得拿出衣服穿戴。她怎么会来沅都,她的记忆已很模糊,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呆站在剧场外面,衣衫褴褛地像个小乞丐,庆妈妈风姿绰约、步履轻盈地走过,忽然就停下了,问道,愿意学跳舞吗?她想了想,捣米似地点头,妈妈便笑了,好孩子。
剧场外面停满了达官贵人的车辆,皆是风闻久不出场的安小姐今天要表演的消息而来,虽然下着阴冷的雨,丝毫不减其热闹程度。安银青拉开车上的帘子往外看去,人山人海的场景她早已习以为常,可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谁而舞。妈妈常说她就像年轻时的自己,因此要把所有的舞技都教予她,希望她能成为名满沅都乃至全国的舞者。可是安银青认为这个理由还不够,她的舞、她的心应该有一个其它的什么理由而存在,仅仅是这个理由,她只看得见妈妈的心,而不是自己的。
“银青,来,先喝点茶暖暖身子,最近天气转凉了。”妈妈让佣人端来一杯姜茶,“谢谢妈妈。”安银青笑着接过喝了。“你的脸色确实不怎么好,今天不必那么用心,只要看见你,客人也是满意的。”妈妈慈爱地笑道。“是。”安银青放下茶碗,缓缓走进更衣间。
镜中唇红齿白的女子巧笑倩目,齐耳的短发自然地披散开,一对泪珠般的粉红水晶摇曳在耳垂下。众人皆说她很美,可她不清楚美该是以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若她就是标准,那这世上的美人岂不是全长成一个样子,起码是极为相似的。她晃晃头,她怎么又在思考这种问题。妈妈不是说过她有时的想法太奇怪了,她还告诫她,异于常人大多时候不是一件好事。她身后那些窃窃私语的伴舞女孩就是证明,她刚被妈妈领来剧场就被当作主角来培养,而她们有的辛苦了好几年仍然在伴舞,她被冷落是自然的,她们虽然不敢当面挑衅,但在不动声色中排挤她却是做得到的。安银青再看看镜中的女子,她的神情是多么落寞啊!
装扮上她最爱的舞衣,方才不快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舞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魔法,只要穿上它,她便又有了活力,只要上了舞台,那便是她一个人的舞台,任凭台下观众如何喝彩鼓掌,都不是她所要关心的,它们于她只是一种符号罢了。
安银青终于光彩夺目地登场了,整个剧场立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她微笑着,望着人们痴迷的眼神,总让她想起飞蛾扑火。只是一刹那,她捕捉到一点不一样的神采,它是那么细小,但在一大片雷同中闪闪发亮。
她抬起手臂,做了第一动作。是的,那是孤独,同她一样。她轻盈地移动舞步,每一次回头,她都在寻找那眼神;旋转、弯腰、再抬手,她没有找到。下一支舞,略显狂野的热烈;再一支舞,温柔的祈祷。这一组舞是妈妈改编的“狐女之舞”,在舞步的律动中,她渐渐感受到狐女的痴情、绝望、勇气和最后的平静。待谢幕之时,安银青已泪流满面,模糊中,那点独特的眼神又出现了,男子坐在阴暗脚落,帽檐阴影中的眼睛因痛苦而泛现白光。
安银青退幕后身子一直在微微发颤,他懂,他是懂的,他懂她的舞。他,安银青很想结识这位客人。她换下舞衣朝外间跑去,却不小心撞到某人身上——也许可以在剧场门口找到他——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忘了道歉。男人微皱着眉,低头看她。安银青惊慌失措,“对不起!”“你跳得很好。”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嘴角微微上翘,无论怎么看都带着一些讥讽,安银青愣住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两人对望着,直到妈妈的出现,“这位客人,请离开这里,这里禁止外人进入的。”男子闻言一语不发地朝外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那人却再没出现,安银青也因为连续的阴雨天气体力一日不比一日,无奈之下,妈妈只得暂停她的节目。“你这毛病简直莫名其妙,如果不能根治,我只能再找一个孩子。”她觉得这时候的妈妈很可怕,女孩们仿佛只是她手中操纵的棉线跳舞娃娃。
安银青回到家里,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她刚才很想告诉妈妈,不要换掉她,只有在舞台上她的心才会被无数的角色们填满,她扮演她们,同时也成为她们,只有如此她才能感受存在,否则她连心也失去了。
她透过窗子望向前街,雨已经停了,小贩们又开始忙碌了,摆了一地各色各样的小货品。距离太远,她看不大清,但她还是认出了那男子的身影,米色的风衣微微鼓涨着,他正蹲下身,似乎在找着什么。
安银青不知道自己怎么冲出门的,须臾间她已在他身后了,她想叫他,又寻思太唐突,只得到一旁的小摊佯装着挑饰品。
“安小姐对这些廉价的小东西也感兴趣吗?”男子毫无预兆的说道。安银青提起一串石头穿成的项链,“不过还是有原本就很漂亮的。”
男子接过项链,凝神间仿佛想起什么,自嘲地说了句话,声音低沉微小,安银青并未听清。他邀安银青同路。“舞台上的安小姐仿若我的一位故人,”男子的语调追忆着往事,“二十年前我也曾来过沅都,可惜……”他望着不远处剧场标志性的尖顶,“竟连这个如此出名的地方也未曾见过。”
安银青低着头,神色黯然,他原来把她看作了另一人。只是她竟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这样走在他的身旁,她心里唯有满满的喜悦。
“我这样说,安小姐不会介意吧?安小姐当然还是安小姐。”男子一脸歉意,嘴角微翘,仍带着讥讽。安银青不解地看着他,男子察觉她的疑惑,用手指抚着嘴角,“这天生的表情不知还要引起多少误会。”安银青释然地笑了笑。
“我叫路云阳,安小姐,期待你的新作。”临行前,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