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都逢魔录》西*雪

4、酒店老板的妖怪人生

　　苍微只想安安稳稳不受打扰地过他的一生。这种想法本来是很好的，问题在于，这对人来说是绝好的隐世之道，可惜他是个妖魔。被众妖嘲笑不提，偶尔以真面目向人示好，还要被尖叫为妖怪。
　　他的十一个姐姐骂他没出息，给漉山王一族丢脸，族中长老更是不厌其烦地催促他继承王位。他对那座摇摇欲坠的漉山实在不感兴趣，还要提他那十一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凶狠残暴、无法无天，不知有多少无辜人士丧生在其魔爪下，又有多少和尚道士来收妖不成反送了性命。
　　苍微从小被逼着做那些他不愿做的事，被按照一个魔王的标准来塑造。等他要心灰意冷放弃理想的时候，庆州狐族发生了一件大事：狐王那有一半人族混血的公主与灵师结誓，背弃了整个妖界，守护灵师的儿子，斩杀怀抱各种心思的众妖。
　　他只见过一次那位公主，银白色的长发，冷艳而孤傲，一对银灰的眼宛如水晶。苍微不禁暗暗佩服。她能做到，为何他就不行？
　　结果，苍微逃了，化成人形来到人间。人间的一切于他皆是有趣的，他像一个喜好玩乐的孩童，细微的事物也能让他雀跃不已，他高兴地把漉山丢至九霄云外去了，而辟珠在他体内也隐藏了他的妖气，普通的术者根本就发现不了他。他太满意这样的生活，他开始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百年的时间足够他熟悉人间的生活，他变换着身份，经历着不同的人生，时而是老者，时而是商人，时而又是顽童。
　　而这一次，他决定做一名郎中，时逢战乱，原本让他留连的人间已如地狱，杀戮、瘟疫、饥饿，人们的脸上不再有让他感动的笑容，而是苦难与哀叹。在残垣断壁间他会潜入人们的梦中，制造一场绚丽的幻象；他也会恶作剧地偷走贵族的药材；他游走各国，医治所遇见的病人。
　　于是在后来的书籍中，记载了这个时期在民间流传的三个传说：梦魔、药盗、游医。

　　路经筑城城边的森林，他听到了妖怪的哀嚎，他突然就想起了漉山，他知道因为战乱，许多妖怪也大肆侵扰人间，他虽然喜欢人类，但并没背弃妖族。他迅速朝发声处奔去，却已迟了，巨大的妖怪已鲜血淋漓地倒在一个女子脚下，旁边还有一群瑟瑟发抖的难民。
　　“秦大夫！”有人认出了他，向他跑来。他看着地上的妖，叹息：“何苦呢？也不必致他于死地。”“这可是妖怪。”一个少年憎恶又恐惧地颤抖着说，“如果没遇上这位姐姐，我们早成了他的食物……”
　　那个女子虚弱地踱步上前，审视着他，“你……”终因体力不支跌坐在地上。苍微也平静地回视她。她是一个法力高强的灵师，想必一眼便已洞悉了他吧！
　　此后，她一路尾随着苍微，其间保持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当苍微在一处停留为伤者治疗，她远远地看着，也不靠近；有时她也会落下，似乎身上的病痛极为严重，而不能前行，苍微便会停下等她。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维持这种奇怪的状况，女灵师很明显是要监视自己，如有异状便要收妖，却因为身体的原因迟迟无法动手。一方面他对这个杀害同族的女灵师怀着些许仇恨，一方面他又十分钦佩这个带病除妖的女子。
　　他犹豫着、挣扎着，他相信女子也同样承受着矛盾。

　　真相有时候也是命运的讽刺，自从“云游大夫是妖魔化身”的传言一出，人们对苍微的戒心与日俱增，疑惑与猜忌是胜似毒药的毒物。这样的传言是谁传出的已不大重要，不管是那个自以为聪明的道人还是看到他酒醉后现原形的客栈老板，秦苍微在人们眼中已是个异类。
　　他茫然地捶着药臼，他实在不明白，人们的态度就因为一个身份就有如此大的转变。他自问这么多年来他未曾用过妖术，他想做一个人，却也是这么难。
　　他感叹：无论妖界还是人界都容不下自己罢。因为妖魔不会放过一个不做妖魔的人，而人也不会相信一个不害人的妖魔。
　　“真是可笑的结果。”如今女灵师竟是唯一愿与他接近的人。她的脸因为病痛变得瘦削蜡黄，眼窝深陷，可仍然看得见昔日清秀的影子，眉心有一片花瓣状的紫色胎记。她的气很纯净，仿佛透亮的轻雾，这是妖魔最喜爱的灵师之魂。
　　“你尽管嘲笑我吧。”苍微苦涩地轻笑。女灵师摇头，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看他为一个跌倒路边的老兵敷药，“老伯，好些了吗？”他问道，老人点头，“好多了，多谢大夫。您这般慈悲心肠怎会是妖魔？真不知是谁编造那种奇怪的谣言。”苍微一顿，说：“若我说，我真是妖魔，”老人瞪大眼，“老伯也依旧这么认为吗？”老人早已吓得向后爬去，边爬边回头，“别……别过来。”
　　女灵师闭上眼，“从未见过你这么笨的妖魔。”苍微无奈地说，“既然知道我是妖，还不来除我？”女灵师仿佛没听见，自言自语：“太傻了。我改变主意了。”
　　“你放我一马，那我是否也该报恩？”苍微走到她身前，她早已病入膏肓，却迟迟未治疗，他看得出，若再遇上强大的对手，她是无法支撑太久的。
　　“只有一件事，你愿意帮我吗？”“啊？”苍微诧异。
　　女灵师自嘲地笑笑,站起，“算了。”向前走去，仰头吞下一粒药丸。

　　筑城之战，苍微目睹了生命在战争激流中的渺小，他也明白了哪里都不可能有真正安稳的生活。
　　几天后，沅都方向出现了一团紫光，侵略的沅都军撤退了。据说城中发生变故，有灵师混入沅都，刺杀沅都督首。
　　苍微心中隐隐有一股不安。他朝沅都而去，半路便看到了半空中被群妖追杀的女灵师，她的脸更加瘦削，双眼更加深陷，明亮的双目不含一丝胆怯。她也看到了苍微，仿佛如释重负般，她像一只紫色的蝴蝶翩然飘落。苍微一纵身抱住了她，她身上血流如注，狰狞的伤痕却是人类刀剑留下的。
　　“咳、咳，这人间也要变成一个妖魔的世界了，由人变成妖魔，咳－”女灵师一阵猛咳，吐出一滩血来。苍微心中悲愤交加，一向温和的他也难以压抑体内那股四处碰撞欲出的妖气。
　　追上来的妖魔被苍微四周汹涌翻滚的妖气震慑，一见他额上的王族印记纷纷跪下。
　　“王子，这个女人杀了我漉山的八公主啊！”众妖的声音恐怖地回荡在惶惶野风中，人们惊恐地四散逃逸，惊叫哭声响彻天地。
　　女灵师半闭着眼，“呵呵，你竟也是个妖魔王子？”“是的，你是不是后悔没有早些除去这个魔头？”苍微惘然。女灵师浅笑，“的确是有些后悔，不过你确是与众不同……”她半眯上双眼，似乎不想深究。
　　“王子，为公主报仇，杀了她！”众妖逼近，“杀了她！”
　　苍微的力量完全释放，赤红的发如红莲火焰，“放肆！退下！”他一臂挥出一阵强风，妖魔们七零八落地被摔到三百里外。
　　女灵师双眼没有焦距地望着沅都的方向，神情恍惚，“爹爹，爹爹，你为什么要把灵魂交给妖魔，你忘了当初女儿是因为异能才被赶出沅都的……”苍微欲为她治伤，却被她拦下了。她长长地叹气，“妖魔，没用的，我这付身躯早就残破不堪。”看着苍微赤红的发，她说：“控制沅都将军的妖女也有一头这样的红发，是你的姐妹？”苍微点头，女灵师明亮的眼眸渐渐黯淡，“我梦里常常回到故乡，如今回来了，却是这般光景……陷落了……妖魔人间……你们为何要来人间……”她平静的脸庞轻轻埋在苍微的臂弯。
　　晶莹的水珠滑过女灵师蜡黄无血色的脸颊，紫色的花瓣跳动在眉间。苍微此后的岁月中一直回响着她梦呓般断断续续的低语。
　　“恨我吧……妖魔……不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