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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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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半痕支着头靠在案台上,希望能止住那蔓延的头痛。自从凌晨收到从从容传来的讯息,他就一直呆在书房内,连白珺也不见。
他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书房的门轻轻被人推开。
不是说了不准人进来吗?复半痕头也不抬地呵斥:“出去!”
“我帮你端了参茶过来。”声音轻柔温和。
复半痕起身上前:“你身子不好,怎么不在房里歇着?”他接过妻子手上的参茶搁在案几上,扶着她坐下。
“听说……”雁儿落斟酌着词句,“听说茶杏受了伤?”
复半痕闭上眼,点头:“是。”
“让人去请千色神医了吗?”千色迭斋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医术自然极好,但性子却有些古怪,并不是个悬壶济世普渡众生的好大夫。但庄主夫人雁儿落曾经跟这位古怪神医有过些渊源,而雁儿落自己的身子并不好,所以也就不客气地经常相烦。
“派人去了。”虽然千色迭斋在文莱的药庐离揽云庄不过百里,而且这位孤僻的神医几乎都不会出门,但这次复半痕却有着莫明的预感——一定来不及。想到这种预感,他的头几乎要痛得炸开了。
雁儿落将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门外突然一阵嘈杂,然后是慌乱的敲门声:“庄主!沐公子跟……跟少庄主回来了!”
复半痕像阵风一样从雁儿落身边穿过,出门往大厅的方向掠去。
在庄子里用轻功啊?看来是真的着急了呢……雁儿落微微叹了口气,复又端过桌上的参茶往门外走。
*
从接过茶杏,到抱他到涯园,复半痕的脸色就没有和缓过,守在床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枕烛没有将匕首拔出来,怕拔匕首引发大出血,茶杏就真的没救了。但即使腹部大穴被封住,裹住茶杏身体保持他体温的白色褂子还是被血染得触目惊心,而至今仍然插在他腹部的匕首更是让每一个熟识这个孩子的人都心惊胆寒。
枕烛站在门口,靠着墙有些无力:“大夫还没有来?”
“庄主派人去请千色迭斋。”白珺一字一字地答着,声音僵硬。
“千色……迭斋……”枕烛呼了一口气,振作着离开支撑着自己的墙,“我去看看小扇,如果她醒了就麻烦了……”
白珺看看房里的情形,跟上前去:“我跟你一起去。”
如同平日一般沿着走廊慢慢往前走,脚步却分外沉重。
唐小扇……唐小扇……
“白珺,小扇……是唐门的人吧?”
“你想到了什么?”
“也许小扇会有办法……”
“你不会是指……”白珺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个?那个几乎将年幼的茶杏害死的东西?“你疯了?”
枕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低声道:“睡海棠本来就是拿来救人的圣品,只不过那时候的小扇年少无知,用错了方式而已。”
“睡海棠对身体的副作用太大,茶杏承受不起!”
“那是你的看法!”枕烛回头喉了他一句。
习惯了枕烛一贯的冷淡,突然听到他激烈的语气,白珺不由愣了愣。
枕烛自己也愣了愣,讷讷地道:“抱歉……”
白珺了解地拍拍他的肩,让他不用介怀。毕竟复半痕让枕烛出门的时候是郑重其事地将茶杏交给他的,而他居然没有保护好他,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即使是淡漠的枕烛也充满了罪恶感。
“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枕烛……娶了这丫头吧……’我真要疯了……”枕烛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惨白。
*
多云又有风的天气很适合躺在草地上睡觉。
茶杏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很惬意地呼吸着淡淡的青草香。
“茶杏!茶杏!我叔叔追我,快跟我一起跑!”
茶杏还没有做出善意的回应,已经被小扇拖着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狐疑地往后看:“你叔叔为什么要追你?”
小扇嘻嘻地笑:“这是秘密!”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跑了!”茶杏赖在原地。
小扇看着自家叔叔越追越近,忍不住跳脚:“好了,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就告诉你!”
茶杏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去,脚步慢一拍地从后面看小扇的侧脸。
父亲跟唐门的门主唐衍是知交,带着茶杏到唐门来给唐衍贺五十岁寿辰,顺便小住了几天。这丫头是唐门的小小姐,比茶杏小一岁,性子跟茶杏一样顽劣,凑在一起热闹得很,短短几天里已经将唐门里大大小小的人都捉弄了个遍,所以茶杏才会懒洋洋地躺在这里打哈欠。
而小扇不知又捉弄了谁,或者又做了什么坏事,惹得她叔叔追着她不放。
等两个人瞧不见身后有人,已经跑出了唐门的范围很远。
“你到底做了什么?”茶杏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虽然唐门的人精于用毒不善轻功,但要摆脱一个大人还是尽了他的全力。
小扇在他身边坐下,取出一个锦囊笑嘻嘻地望着他,卖关子:“你猜。”
“你不会是偷了你叔叔什么毒吧?”茶杏无趣地看着那锦囊。
“嗯……猜错了!”
“那‘嗯……’是什么意思?”
小扇把锦囊里的东西倒在手心里,看着茶杏,眼中的意味是“就说你猜错了吧?”
她手心里的居然是一朵花……一朵很漂亮的海棠花。比一般的海棠花要大些,颜色是青色的,每一片花瓣的中央都蔓延出一条银蓝色的细线,清晰无比。
茶杏见过的海棠花多是粉红色,红色,或是黄色,却从未见过青色——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有青色的花……
小扇看他呆愣的神情,不由地得意起来:“这是我叔叔培育出的新品种,说是很珍贵的东西。我路过时觉得漂亮就摘了一朵来给你看。好看吧?”
茶杏刚想伸手去摸摸,闻言赶紧缩了回去:“那应该是有毒吧?”
“什么有毒!要毒也是先把我毒死!你紧张什么?”小扇轻轻哼了一声。
“给我看看!”
小扇把花小心地放进他手里,神秘地道:“我听娘说叔叔培育出了一种能瞬间使伤痊愈的药,她不告诉我哪个是,我也猜得出来!”
“能瞬间使伤痊愈的药?”茶杏觉得稀奇,“你们唐门不是精于用毒吗?”
“毒跟药本来就是一体两面,要把毒用好,自然要学着用药的!”
茶杏表示了解地点头,盯着手里的海棠花好一阵才问:“那你偷出来做什么?”
“试试啊!”小扇笑得天真烂漫。
“试试?”茶杏反射性往后闪闪,“别找我试啊!”
小扇哼声:“胆小鬼!放心,我才不找你试呢!”她在身上摸了一阵,问茶杏:“你带刀了吗?”
茶杏摇头。他本来躺在草地上睡觉,怎么会带刀。
小扇无奈地抿抿唇,起身往路边翻找,看能不能找到尖锐一点的石头。
“还是……不要了吧?”茶杏觉得哪里不对劲。
“胆小鬼!又不拿你试!”小扇找到一块尖尖的石头,往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满意地点头:“好,就这块了!”
茶杏起身走过去,皱着眉去拉她:“还是不要了……”
小扇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刚要说什么,却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倾去,而眼前的茶杏却是一脸骇然的神情。
*
——小扇,我们唐门从来没有欠过人什么,但是你……
——小扇,自己犯下的错误要自己来承担……
——小扇,我已经跟复庄主说好了,今天起你就到揽云庄去照顾茶杏,如果他有什么意外,那你也不要回来了……
——小扇,不是你的错……
*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她欠了谁?她犯了什么错误?
为什么爹和娘亲都不要她了?
谁在说——小扇,不是你的错……
小扇从梦中惊醒,望着房中的一切,记忆一点点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是啊……她掉下山崖,然后茶杏也跟着跳了下来,为了保护自己受了重伤,然后自己为了救他,让他吃了睡海棠……
然后……几乎害死了他……
但那个温柔的人却对他说:“小扇,不是你的错……”
房门被推开,小扇清湛的眼神对上呆愕在门口的两人,笑道:“你们不知道女孩子的闺房是不能乱闯的吗?”
不记得吗?枕烛的眉头一蹙,不知道怎么开始话题。
“主子呢?”
门口的两个人顿时僵住。
“不是被庄主叫去书房训话了吧?”小扇推开矗在门口的两座雕像,在走廊上伸了个懒腰,回头问:“我们是怎么回来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白珺搔了搔头,问“你身上有没有睡海棠?”
睡海棠?小扇的脸色一僵:“谁受伤了?”
枕烛闭着眼睛道:“茶杏受了很重的剑伤,如果不快点止血会死的。”
小扇冲上前揪住他的前襟,吼道:“你居然让他受伤?”
枕烛沉默不语。
小扇冷冽地瞪了他一眼,一甩手直接穿过庭院往茶杏的房间冲去。
“明明是她自己……”白珺忿忿不平。
“她什么都不记得。她只是中了别人的暗示,什么都不知道。不能怪她……”枕烛挥挥手打断他的话。
“那就该怪你吗?”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庄里怎么样?那件事处理得怎样了?”
白珺哼声:“现在庄外还埋伏着不少人,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潜入庄里。你们回来的时候,我还真怕会在路上出什么事!”
“难怪半痕派了许多人来路上接人……他们就没有其他动作吗?”
“好像是在等待什么时机……”
枕烛眉头一跳,猛地想起那天在越家听到的话,脸色一沉道:“快下令让下边的人今夜通宵别睡,小心防守,那些人恐怕是要有所动作!”等待什么时机?就是等待他带着重伤的茶杏回来,扰乱揽云庄上下的心神!这比任何打击都有效!那些人自然不会在半路上截击他们,毕竟他们才是对付复半痕最好的武器!
“你去通知庄主,我去跟下面的人交代!”
*
当晚没有月光,浓重的夜晚带着杀意。
揽云庄里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等待一夜腥风血雨。
涯园里亮着淡淡的灯光,枕烛站在门口静静守护着。
小扇坐在床边,看着茶杏惨白如纸的脸色,神色也一样苍白。睡海棠这种东西,她怎么可能会带在身上?她已经七年没有回过唐门了,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她那位喜欢玩弄花草的叔叔,怎么可能会有睡海棠!
当日茶杏几乎被睡海棠害了性命,她就冲到叔叔的院子里将那株奇花拔了,扔在地上踩得辨不清模样!即使现在派人回唐门,也不见得会有睡海棠!
而且……那是几乎害死他的东西!七年前能把那么霸道的药压下去已是不易,难道还要冒一次险?
但是……就这样不拔剑吗?就这样由着茶杏的血一点点流光吗?
“枕烛……”小扇隔着门问,“茶杏是怎么受伤的?”
枕烛很久没有回答,久到小扇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近处一匕首刺中心口腹部要害……”
近处……一匕首……刺中腹部要害……“是谁?是谁干的?”
枕烛又沉默了一会,淡淡地道:“我没看到。”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枕烛……娶了这丫头吧……
这句话像咒语一般缠绕在心头,枕烛一下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话,他不可能答应,更不可能告诉小扇啊……
小扇刚要开口再问,枕烛闪进房里灭了烛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靠着窗小心看着外面。
小扇静静地望着枕烛绷紧的背影,握紧茶杏的手,手心中却是出人意料的冰凉。她翻手去探他的脉搏,忍不住“呀”了一声。
枕烛闻声回头的瞬间,屋外的几条黑影也有了动静,纵身破窗破门而入。枕烛无暇多想,只能抽剑迎了上去,一时间刀光剑影交错。
小扇却像没有意识到变故般呆在床边,脑中轰然。
茶杏的脉搏……不跳了……
“小扇!”枕烛大喝一声,希望能把她惊醒,小扇却置若罔闻。看到她呆了一般,枕烛心头一跳,隐约有了不好的感觉,无奈闯入房中的人越来越多,只能聚敛心神应对眼前,尽力把所有的攻击都揽在自己剑下。
纵然枕烛有绝顶武功,在小小的房中也施展不开,他正想着怎么把人引出房外,一道黑影闪过他,窜到窗前挥刀往小扇头上劈落。
眼中像幻觉一样慢慢映上眼前的刀光,小扇直觉地躲了一下,往边上寻找可以抵御的武器。
兵刃交接的声音中,小扇有些忡愕。刚才的触觉是什么?她握在手中的是什么……
空白……
空白……
等小扇回过神来的时候,入目的是枕烛的眼睛,充满疼痛的眼睛。她怔怔地问:“他……死了?”
枕烛微微笑了一下:“只是脉搏微弱了一点。”
没有死……没有死……手中的匕首掉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扇就脚软地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
等到千色迭斋这位神医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午时。他把所有人赶出房门,诊了半晌才出来,却是脸色不善:“这小子没被你们弄死倒真是稀罕!”他不过是离开药庐去了趟山里采药,这群人就能让人顶着要害的匕首慢等,也不找其他大夫来处理伤势!是太看得起他还是太没脑子?
小扇神色惨白,张了张口竟是没问出话来。
在一片沉寂中不知是谁问了一句:“他现在……怎样?”
迭斋淡淡看了看眼前的一大堆人,冷笑了一声:“血已经止了,伤也在痊愈……”
“我去看看他!”松了一口气,小扇的心情立刻愉快起来,往房里冲过去。
复半痕上前一步,看看小扇的背影,转而看看眼前的迭斋,好一会儿才问:“还有什么话吧?”
迭斋哼了一声:“你们以为他受的是什么伤?一剑穿心!没当场死掉已经是奇迹,拔匕首的时候没经过任何处理,不伤重而死也失血而亡了,更不用说会止血痊愈……”
复半痕盯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想了想说:“他小时候曾经吃过睡海棠,我不知道这有没有关系。”
“睡海棠吗?我只知道他体内有一种被压抑很久的药性,而这次受伤让被压抑的药性全都发挥了出来,所以他的身体才能够自动止血,而且痊愈得这么快。不过……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记起七年前茶杏被睡海棠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样子,复半痕脸上微微变了颜色。
雁儿落伸手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给他一些温暖。“千色大夫,请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答复,茶杏究竟会不会有事?”
迭斋有点受不了两人恩爱地望了望天,呼了一口气:“放心吧,他流的血把一部分过强的药性流失了。只要好好养着,多半十年二十年是死不掉的!”
“什么叫只要好好养着,多半十年二十年是死不掉的?”
“意思就是,以后他别想惹是生非,能帮你省不少麻烦!”
“下床?”
“不能太久。”
“出门呢?”
“最好不要。”
“动武?”
“嗯……你疯了?”
*
“那……让娃娃叔叔把我支出去的麻烦……也是越允辞搞的鬼了?”
“恐怕是的。他不知从哪里得知嫂子是苗疆血族,联合武林各派要半痕把嫂子交出去,让他们处死这吸血的妖怪。半痕自然不肯,那些所谓武林人士就光明正大联合起来攻打揽云庄。”
“那结束了……”
茶杏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一个狂怒的声音打断:“复茶杏——谁准你躺在床上跟乱七八糟的人聊天浪费体力的?”
枕烛指指自己,无声地笑笑——乱七八糟的人?
小扇推门风风火火地进来,把手中的东西重重搁在桌子上:“主子需要静养!无关人士自动消失!”
“是是是……”枕烛看看床上一脸无辜的茶杏,依言自动消失。
门被轻轻带上,小扇对着茶杏忽然扭捏起来,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床上的人是昏迷了三天,昨天刚刚醒过来的茶杏,脸跟唇还毫无血色,脸上也是大病初愈的憔悴,眼中却带着一点笑意,近乎跋扈的孩子气的笑意。
千色大夫说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睡海棠的药性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所以要好好养着。
但至少……至少……是没事了……
茶杏看她站在床边看着发呆,笑道:“小扇……我睡了几天,你就迷上我了?”
小扇直觉地跟着他一起笑:“是啊,我还一直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呢!主子准备什么时候娶丫头我过门呢?”
“呵,那肯定是你的错觉!”茶杏说得坚定不已。
“哦?真的吗?那我把绿樱人参果露端走了哦!”小扇不客气地端上餐盘就走,还啧啧有声地感叹着,“唉,亏我还怕主子失血后会觉得冷专门温热了呢……”
她走到门口,侧过脸往后瞄,戏谑地盯着茶杏瞧。
茶杏的眼睑微微打着卷,困得没有兴致再闹,只能出声投降:“好啦,两情相悦就两情相悦,我要吃啦!”
“还真委屈你了……”小扇摇着头转身回来,乖乖盛了汤喂他。
茶杏喝了几口就喝不下去了,瘪着嘴摇头:“我累了……”
“那你睡吧,我在边上看着。”
茶杏闭上眼一阵又睁开眼,低声道:“我听到有蚊子。”
“睡吧睡吧,我帮你赶蚊子。”
茶杏闭上眼一阵又睁开眼,抱怨道:“床好硬……”
“先睡吧,回头我帮你垫床垫被。”
感觉好像平日被关在涯园的日子……茶杏笑笑,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