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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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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的,温晚失眠了。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记忆在这片墨色中愈发清晰。一阖上眼,两个画面就在脑海里反复交错、撕扯——
一会儿是沈文砚那张哭得通红的脸,泪水混着雨水往下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破碎的无助,指责她言而无信,是个骗子。画面一转,又变成父亲握着笔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在手术通知书上签下名字的瞬间,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
温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枕头上残留的洗发水的味道都变成了消毒水和下过雨的腥涩的味道。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月光顺着窗连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大小不一的光斑。不出意外,温晚一夜无眠。
第二天,温晚眼里布满血丝,红得吓人。
因为不想和温国诚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温晚拎着书包就跑了。
张姨和温国诚年纪都大了,追不上健步如飞的温晚,只能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温晚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
就像当年温国诚坐在车里通过后视镜看着在大雨里哭着奔跑的温晚。
当年,年纪尚小的温晚追不上他的车。
如今,年过五十的他追不上温晚了。
这算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吗。
温国诚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眼角泛起不易察觉的湿润。不远处的花丛里,晶莹剔透的水珠安静缀在绿叶上。
“晚晚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越来越不愿和我亲近了。”
张姨轻轻叹了口气,柔声劝慰:“先生生,小姐心里是念着您的。昨晚上我瞧见她……”
温国诚沉默地摇了摇头,目光仍停留在空荡荡的街角。绿叶终于承受不住水珠的重量弯了下去,水珠顺着绿叶的弧度下坠,没入土壤,不见踪影。
温晚背着书包来到学校,清晨的校园还笼罩在一层薄雾中。为了方便频繁转校,每次转校温国诚都会提前跟校方打好招呼,大致意思就是温晚在学校待不久……知道温晚在学校待不久,所以以前那些学校的老师都不怎么管温晚。
反正都要转校的人了,还浪费那些精力管一个学习差劲的人干什么呢,大概所有的老师都这么想,所以,温晚从来不会被管束,想翘几节课就翘几节课。
想必这个学校的老师也知道她待不久,温晚刻意放慢脚步,直到早读铃声响起才踏进教室。
“报告。”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早读刚好是班主任在看。
李梅转头看见温晚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烧起一股火,严肃道:“迟到了,外面站着去。”
温晚缩回迈入教室的脚,站在门口愣住,呆呆的看着李梅。
面对迟到还不听话的学生,李梅的声音明显拔高了:“难不成要我八抬大轿请你出去吗?”
朗朗读书声瞬间停止,教室里的人各个屏息凝神看着温晚,坐在教室里的每一个同学都知道,李梅只是看起来慈祥,平时笑呵呵的,真正生气起来还是很可怕的,跟灭绝师太有的一拼。
开学第二天就迟到,温晚恐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沈文砚拧着眉看着走神的温晚。
他的注视太过明目张胆了,温晚很快就注意到了。她从那双浅淡的眼睛里看到了嫌弃的意思,温晚心里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挑衅回去。
沈文砚一愣,不理解温晚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不是说会永远保护自己吗……
这目光落在李梅眼里又是另一个意思,怒道:“还敢挑衅老师!?”
温晚语速飞快说:“没有。”
从教室退出去,站到外面的走廊上,歪着头看窗外的风静,风去云来,天空不曾留下一点来去的痕迹。
真蓝啊。
“还有心思赏景?”李梅也跟着出来了,因为她知道温晚的情况,温晚是她的学生,了解一个学生,是做为一个老师最基本的职责。
温晚摇头。
李梅走到温晚身边,轻声细语询问:“都看到了什么?”
温晚看着李梅,试图从李梅脸上找到愤怒的痕迹。李梅笑说:“在同学们面前我不得不凶一点,因为太温柔了你们没人听我的,私下里,独处的时候,我还是希望能心平气和的聊聊天,成为一个长者,一个好的倾听者,和你们处成亦师亦友的关系。”
她明白李梅的意思,李梅不是让自己罚站,而是在全班同学的面前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温晚歪着头,像个小猫打量着面前的人类,
“所以和我说说,你看到了什么?”李梅和温晚并肩站立,也看向窗外。
温晚没说话。
李梅说:“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来说,看看我们看到的东西是不是一样的。”李梅观察着温晚脸上的表情,继续说,“我看见白云飘到另一片天空后,变幻了形状。”
温晚看着窗外不语。
得不到回应李梅也不觉得尴尬,“我不管你以前在那些学校怎么样,但你现在既然来到这个学校,这个班级,我希望你能按照这个学校,这个班级的规矩办事,可以吗?”
温晚看着李梅,问:“管一个即将要转走的学生很有意思吗?难道您不觉得非常浪费时间和精力吗?”
“不,”李梅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你现在可是我的学生,你在这里一秒我教你一秒,你在这里一辈子我教你一辈子。我是一个老师,教书育人是我的职责。”
温晚淡淡道:“随你的便——顺便,帮我调个位置,我成绩不好,会耽误沈文砚学习,麻烦老师了。”
李梅张了张嘴:“班级没别的空位置了,调位要等到第一次期中考试结束了。”
温晚:“……还有多久。”
李梅:“两个多月。”
温晚:“……”
就不该多嘴问。
最多一个月,她就会转学。
氛围有点安静。
李梅也想到温晚转学的事,微微叹息,抬起手想拍拍温晚的肩膀,结果被温晚不着痕迹的躲了过去。
温晚冷漠的看着李梅,神情中甚至带着一点对陌生人似的防备。
李梅抬起的手悬在空中几秒,然后尴尬的落了下去,李梅斟酌着还想说些什么,斟酌到最后,说了一句要好好学习,然后回了班级。
回到班级,李梅就看见沈文砚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老师我有点困,想去外面站着读。”
李梅:“……”
书立着,躲在书后笑的杨文天瞬间不笑了:“砚哥,傻了?”
薛应淮:“不知道。”
杨文天:“这转来的哪是姑娘啊,分明是小妖精,一来就把砚哥的魂儿勾走了。”
……
李梅走后,温晚看见窗外的白云变了形状,像开了一朵温柔的花。
温晚安静看着窗外的景,没有多长时间了,很快她又要去陌生的学校,适应陌生的环境,至于这次重逢,就当作一次偶然,就像投入大海的石子,安安静静沉入海底,湮没在沉沙之下。
沈文砚,有缘再见。
“好巧,你也迟到啦?”温润的男声带着秋日的清爽,轻轻敲开温晚的世界。
温晚回神,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沈文砚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一本写满笔记的英语书,墨色的字迹飘逸潇洒,爬满每一页纸。
晨风穿过走廊,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微乱,眉眼间的清明却丝毫未减。秋季的蓝白校服妥帖地穿在他身上,衣领板正地折着,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以及优越流畅的颈部线条。
温晚的视线掠过他肩头,看见阳光斜斜地顺着窗户照了进来,将他的身影镀了层浅金色的边,带着一层朦胧的少年感。
沈文砚拿着课本在温晚面前晃了晃。
温晚迅速回神,面无表情反问:“什么叫‘也’?我没看错的话,你早就在教室里坐着了吧。没想到沈大校草搭讪的方式如此的低劣。”
沈文砚不恼反笑,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微扬的嘴角,那双浅色的眼眸里流转着温和的光彩:“至少有用,不是吗?”
温晚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沈文砚说:“至少还能跟你说上话,若是我坐在教室里,怕是一句话都和你说不上来了。”
温晚语塞:“……我不是你认识的什么的人,你真的认错人了,不用把对她的耐心加注在我身上,这样会让我良心不安。”
整段话说完,她的良心更加不安,不敢看沈文砚的眼睛,甚至不敢听见沈文砚的呼吸。
沈文砚凝视着她微微闪躲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坚定:"我认识的她,紧张时右手会不自觉地捏住衣角。"
温晚猛地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校服下摆。
“她难过时,总是先抿紧嘴唇,然后假装看别处。”他的目光掠过她微微抿起的唇瓣。
温晚下意识地别过脸去。
“最重要的是,”沈文砚的声音愈发温和,“她从来不会对需要帮助的人袖手旁观。就像昨天,你明明可以不管施晴的事。”
温晚怔在原地,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哭红眼睛的小男孩,后来那双爱笑的眼睛……
“沈文砚……”这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嘴边的哽咽咽了回去。
沈文砚声音轻轻的,明明是反问句,语气却那么的笃定:“你说我说的对吗,温晚。”
温晚深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这些习惯我都没有,帮助施晴不过是顺手的事,我相信那天就算我不帮忙,路过巷口的你也会帮助施晴。”
沈文砚的眼框有些发红,迅速低下头,似乎想尽力克制自己的翻涌的情绪。温晚更不敢看那双破碎的眼睛,心虚似的拉开与沈文砚之间的距离,两人之间只有晨风吹过的声音。
温晚的余光里,沈文砚似乎在书中翻找着什么,翻到最后一页抽出一张纸。沈文砚合上书,纤长的胳膊伸了过来,纤瘦的手腕上系知着黑色的平安扣手绳,显得肌肤过分白皙瘦弱。
温晚的视线里多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画着两个火柴人,一个火柴人披着红色斗篷,手向上举着,看起来像一个正在飞的超人,而另一个火柴人拿着一串气球,目不转睛看着正在飞的超人。
是她以前画的,送给沈文砚的。
没想到沈文砚现在还留着,并且好好保存的。
“你简直就是超人!”
“我才不是什么超人。”
沈文砚小时候就是个小哭包,动不动就哭。听见她否认,沈文砚立马落泪了。
她没办法,只好画了一张画安慰沈文砚:“我是超人,超人会永远保护沈文砚的。”
“真的吗?”
“真的。”
“一直到你能保护好自己为止。”
沈文砚抬眼看她:“你看,这是你送给我的,我还一直保存着……
他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在温晚心上。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承诺,原来从未被遗忘。
温晚看着他珍而重之的神情,忽然意识到有些羁绊不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它们早已在岁月中扎根,越是想要逃离,越是缠绕得紧。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恐慌和迷茫。
于是,在沈文砚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她猛地伸手,一把夺过那张泛黄的画纸。
“温晚?”沈文砚惊愕地看着她。
在沈文砚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温晚毫不犹豫地将那张承载着童年誓言的画纸——撕成了两半。
纸张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她没有停手,继续将碎片叠在一起,再次撕开。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张画变成无数细碎的纸片,从她颤抖的指间飘落,如同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隔在他们中间。
“沈文砚,”温晚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平静,“我不是温晚,你不要再缠着我了,你真的很莫名其妙,你再靠近,小心我告老师,说你性|骚扰。”
沈文砚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缓缓抬眼看她,刺耳的话语在耳边回响。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震惊、不解,以及深切的痛楚。他的嘴唇泛白,微微颤动,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整个走廊陷入死寂,连风都安静了。
温晚强迫自己与他对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以为会看到他愤怒,或是悲伤。但最终,沈文砚只是缓缓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碎片。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收集什么稀世珍宝。
“没关系,”他低着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传到她耳中,“碎片……也可以拼起来的。”
“就像有些人,”他抬起眼帘,那双受伤却依然坚定的眼睛直直望进她心里,“就算被你推开一千次,我也会第一千零一次的走回来。”
温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她看着他一寸寸弯下的脊背,看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她低头,忽然觉得那些被她撕碎的,不只是画纸。
还有她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墙。
“温晚……”
“回忆是撕不碎的……”
沈文砚神情破碎,眼眶通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