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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南风物语 ...

  •   大桥向后退去,河面衬着骄阳顽皮跳跃。童妍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曾无数次默默相对的车窗,扯着年年岁岁花相同的景致,漫漫而过几许芳华。

      桥的那头,是生活了五年的象牙塔,那头的那头,是F市知名的美院。

      童妍以为,会在宽敞的、四面都是落地窗的工作室采访ALOS,没想到这个传闻中特立独行的画家,真的把美院教室当成了私人工作室。

      从大门到约定地点,步行约30分钟,比医学院的解剖室还要隐蔽。停下脚步喘口气,树丛里钻出一身影。童妍理理裙摆,拉正领口的蝴蝶结。顶着安朵的名号,可不能丢她的风度。

      “是安朵小姐吗?老师已经在画室了,我带您过去吧。”年轻男同学热情带路。

      摇摇头,杂志上的评价不是空穴来风,如此不懂礼数,定是轻狂之徒。记事本里塞满了隐私问题,安朵千叮咛万嘱咐尽一切力量也要拿到的第一手资料,想来自己是有负所托了。

      穿过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前面豁然开朗。巴罗克风格的教学楼犹抱琵琶立在半山腰,散发着古老的异国风情、围栏下是旧时人家的砖瓦屋顶,一块一块井然有序地排列。视线再放远一些,可以看到医学院的大楼。周围不时走过身背画板的学生,有的三三两两坐在长凳上采风,皆穿着随意神情陶醉。重新踏入大学校门,除了久违的书卷气息,便是歌中那一句萦绕不去的吟唱:
      “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
      依然有爱情在游荡。
      在你我相爱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唱,
      依然还是年少无知的感伤。”

      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爬上三楼,男同学推开雕花的玻璃门,毕恭毕敬对里头支应了一句:“老师,安记者到了。”然后侧立一旁,给童妍让出道儿来。

      童妍顺着他“请”的手势走进去,这才体会到“别有洞天”的意思。两间可容纳百来号人的教室被打通,里头干干净净,连多余的画架都没有。原以为会挂满“战利品”的墙壁清一色纯白薄纱窗帘。门户敞开着,它们在夏风的吹拂下飘扬舞蹈,像青衣的水袖,抖抖落落,欲语还休。

      “安记者,你想采访什么?”低婉磁性的嗓音从幕帘后头传来,和大提琴的起奏一般,空洞洞凉丝丝,让人分不清是风还是他的声音。

      “如果实在探不出口风,就记录他灵感充沛、专心做画的过程。”安朵的交待适时响起。

      “我想记录您灵感充沛、专心做画的过程。”

      “灵感充沛?”好听的声音裹上冷笑,“你以为灵感是自来水,说来就来的吗?”

      童妍一时语塞,劈头盖脸的指摘令她些懊恼。

      “安记者,”男同学附在她肩旁,小声道:“老师六点便到这儿了,没灵感他是不画的。”

      果然,童妍看到ALOS一腿弯曲,踩在坐凳的架子上,一腿自然伸直,修长笔挺。颜料画笔都整整齐齐放在手边,画布上一片空白。

      “如果你急着交差,我可以随便画几笔让你看看技巧。”听得出这是他莫大的退让。童妍并不想领情,那样还不如回家看《跟我学》呢。

      “不,您等灵感,我就陪您等。”我倒要看看什么是风神,什么是身价最高的新人画家。

      “那你做好一天的打算吧。”虽然高了几度,仍有挑衅意味。

      “没问题!”气性上来,童妍一梗脖子毅然对答。学校里总有地方吃饭吧,再说,两餐不吃,理论上饿不死。

      他似乎颇感意外,转过十五度角,用余光瞟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童妍,吩咐道:“给安记者搬张椅子。”

      ********************时光流逝的分界线******************

      日头越升越高,ALOS已经纹丝不动三个时辰。那记者坐下后,还算知趣地没发出一点儿响动。ALOS懒得理会她,这类专挖人隐私唯恐天下不乱的文人,若非必须,他才不屑接受访问。可这位貌似不容易打发。管她呢,她爱等就等着吧,权当培养她的耐性了。

      收回注意力,定定投向窗外,支离破碎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迅速筛选组合。现实场所虚化,他只觉得自己脚底虚浮地旋转于某个混沌空间,时不时有流星、羽毛从身边飞过,抓住了又从指缝溜走。他索性闭起眼睛,听鸟唱起伏,等构思尘埃落定。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ALOS不知道,他的背影,看在童妍眼里,成了一卷别有韵味的水墨画。

      白纱翻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异香。童妍嗅嗅自己的衣服,“冰恋”的味道都压得荡然无存,奇怪,明明没有点香啊!

      “安记者,这些是老师的作品,您看看有没帮助。”男同学蹑手蹑脚出现,把厚厚的缩印本放到童妍膝上。温柔周到的学生碰上恃才傲物的老师,童妍不由替他捏一把汗。

      但很快,这个想法便消失地无影无踪。那些图片磁铁一样揪住她的眼球,一张一张翻看,最初的惊讶变成由衷的赞叹。风,全是风:黄昏时分妇人手里的蒲扇,澳大利亚草原高高飞翔的纸鸢,安第斯山脉成片摆动的苇草,济州岛短袖少年欢愉的追逐……不同的人、物在风里摇曳不同的精彩。他的笔,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操控无形的风,把难以言状的刹那,栩栩如生定格在薄薄的画布上。

      “嗯?都是南风呀~~”画家各有解不开的情结。莫非,他也对夏天抱持特殊情感?自顾自的想法不觉漏出口,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尤为突出。

      神思遨游的ALOS被这轻呼狠狠一怔,猛然回头,她双膝合拢,淑贤优雅地坐在门边,背线笔直。三个小时的忽视和等待也未见一丝烦厌,反倒津津有味欣赏他的作品。素净装扮,袖口蝴蝶起舞,黑亮长发遮住两颊,头顶湖泊蓝发钻幽幽闪耀。

      “何以见得?”他不由自主走下画台,开口发问。接着好笑地看她画本稿纸洒了一地,又急急忙忙起身收拾。

      石膏像突然说话,饶她童妍再怎么镇定,也难免胸中一惊。他不是预备凉自己一天的吗?

      抬抬眼皮,不以为意地回答:“你的画,背景都在夏季,截取的地点有的是澳洲,有的是南美洲,还有的是亚洲,这些地方夏天吹的就是南风嘛。”说着,大大方方与行近的他对视。

      童妍面庞扬起那一刻,ALOS觉得心跳骤然停止。满室阳光都朝她奔去,聚集在她的周围,烘托她清冷的眉眼,明艳的双唇。像一个烟色历程中长久不醒的美梦,突然之间,架着金色云彩,活生生降临在他的世界。

      ALOS面庞落入视线那一刻,童妍觉得呼吸都被剥夺了。风拂过他墨黑飘逸的碎发,长而翘的睫毛,雕塑般的轮廓。他的眼神,是僵滞后的切切追寻。正午阳光如奔泻的清泉,注入覆着冰层的瞳仁,泄漏了藏掖的向往和忧郁。依稀,依稀,梦里有此番情景。

      两人深深凝望,这样的距离,足够在彼此眼中清明地看到自己,看到之后,谁也无力挣脱。最后,童妍轻咳一声,率先解开了胶着的视线。紧接着,ALOS也偏过头去。等他们调整好自己,再次面对面的,依旧是孤傲的她和肆戾的他。

      “你,叫安朵?” 低沉柔魅的嗓音在童妍头上绽开。以她的高度,平视时正好对着他精致的锁骨。这个男人,清瘦俊美得超乎想像,关于这一点,所有报道竟只字未提。

      “是的。”童妍启颜一笑。不知名的香气越发浓烈了。

      ALOS盯着她,若有所思地蹙眉,良久:“到会客室吧,你问什么,我都会尽量回答的。”

      童妍四下张望,只有一张凳子,她倒不介意站着说话,既然ALOS提议,客随主便吧。

      隔着桌子对膝而坐,童妍摊开记事本逐条访问,随着采访的进行,嗅觉辨认出刚才那股香气实则两种味道的融合:一种是“冰之恋”,还有一种,是 kenzo 的“风之恋”,皆是冷到骨子里的香水,合到一处,愈发泠洌纯静,宛如夏夜的浪漫冥想。童妍不动声色观察面前男子,一个如此热爱风的人,心之深处必有重重矛盾和挣扎,有坚硬的外壳和柔煦的本性,所以才在气流涌动时,钻出撩起的面巾,化作缥缈暧昧的轻风。

      从艺术之路到对未来的规划,ALOS均简明扼要一一作答,只是问到过去的经历,他答得很艰难,尽管接近敷衍,触痛神色依旧看得分明。

      不忍相逼,避重就轻捡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判断句后,童妍合上记事本,把名字和家庭压在最底页。

      “完了吗?”ALOS有些意外,别的记者挤破头也要追问的问题,这么好的机会,她却放弃?

      “差不多了。”童妍拍拍本子,“不过,有一个附加的。”

      她拿过缩印本,准确无误地翻到75页,指着上头的画。一条宽阔的江,粗看只用两种颜料,细看首尾之间有数不清的过渡色带。画的内容很简单,全凭作者对光影的敏锐捕捉和对色彩的深刻把握。

      “这副是你得到金奖的作品,名字叫《惊变》,但我不太明白,能解说一下吗?”

      ALOS随意扫了一眼,脸色立马就变了,胸口细微地劇缩,上齿紧咬住下唇。也就一秒不到的时间,他撇撇嘴角,又挂上了无懈可击的面具。

      戏剧性的一幕没能逃过童妍的眼睛。力道可不小啊,他,不疼吗?

      “...这取材于驮娘江的传说。”疼?我以为早就不会感到疼痛了。她发现这幅画,是天意吗……

      “为了逃避战乱,十几岁的儿子扛着母亲四处逃荒。他们来到一条河前,道路消失了,河水又混浊又湍急。母亲让儿子自己过河,儿子不肯,她就要纵身跳入河中。不管母亲怎么坚持,儿子还是坚持背上母亲一起过河。这时,一位美丽的壮族姑娘驾着猪槽船出现了,她帮助他们到达对岸世外桃源后,这条河的泥沙不见了,河水也变清变浅了。我的画,描绘的就是河水随风由浊变澈的瞬间。”

      童妍入迷地听他讲述,仿佛身临其境。故事动人,画动人,娓娓道来地ALOS更动人。可惜自己美术太差,否则,把这时的他画下来,一定会是最棒的作品。

      “真是好创意呢。”童妍站起身,向他伸出右手,真诚道,“该问的都问完了,谢谢您的配合。”

      ALOS移开椅子,垂下头,纤细柔荑举在他面前,令他有一丝震颤。他也伸出右手,指尖交错,掌心相交。再熟悉不过的温凉,就好像握着自己的左手。炎夏里沁人心脾,那寒冬呢?当冰山遇见冰山,是互相融化还是互相冻伤?

      “不用谢,再见。”

      “再见。”

      当冰山遇见冰山,是互相融化还是互相冻伤?童妍坐上回程的公车,在窗户呵出一口气,画下“风”字,然后看它在湿热空气里急速散去,只留下微不可察的淡淡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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