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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兔儿神】· ...


  •   他久久无法直面命途,那兔儿神一事,也就迟迟定不下来。他心里一直惦记,却宁可装糊涂,拖得一日算一日。
      殷十一竟也从不催促。

      他只当那阎王把自己忘了,暂且松一口气,老老实实住在毕长青舍下腾出的一间空房里,做一只蹉跎度日的闲鬼。
      毕长青倒常常出门,除了每日例行去讨一碗孟婆汤,空暇时居然大多是去拜会殷十一,据说意在“修身悟道”。他自然不敢跟着去,推三阻四,一个人待在屋里——如果不算上那只时不时现出原形四处啃草的兔子。

      或许真的闲透了,胡天保养出了些小习惯:挖挖笋,修修竹,削削篾条编几只竹器。
      一旦毕长青不在,他便溜到竹林里去,因畏惧阴山诸邪,不敢走出太远,就近找一块地方做活儿。
      那兔毛披肩在周围无人时便会“咻”地飞到一边,落地显形,也不睬他,兀自拖着毛绒绒的一身肥膘觅食。正好此地不缺雨水,蒿草遍生,搜找起来也不似在那荒山石崖上那般费力。
      黄泉无四季,好在还能见到地面出笋。
      胡天保拎上前些时日自己编好的一只竹篮,提着铁锄,寻得一地硬壳竹笋,蹲下去专心致志挖起来。
      “小子。”正挖着,冷不丁听到那兔子幽幽唤了一声。
      由它主动打开话匣,倒是稀罕。
      胡天保微微惊讶地抬起头,只见那兔子居然没再埋头进食,半卧在地,一对圆眼直勾勾盯着他,像在忖量什么。
      “你来这里多久了?”
      胡天保愣了愣,不解其意,只得照实回答:“大约半月有余。”
      那兔子目光不移,继续问:“半月有余,殷十一所提之事你可曾想清楚了?”
      胡天保最怕谈论这个,眼睛早躲躲闪闪地避开了对方的直视,小声支吾:“兔、兔阿公,此事不提也罢……我乡野出身,一无才华,二无志气,只怕那十一阎王挑拣出了更好的人选,已经把我忘了。”
      “哼,你倒想,”兔子鼻间呼呼喷着粗气,“那厮记性好得很。”
      “就算——啊!”
      胡天保话接到一半,忽然叫出声来。原来他一面与那兔子交谈,一面挖笋,不想锄开层层泥土后却赫然见到笋根处一片黑。
      明明露出地表的半截还是正常的棕青颜色,底下却似乎长了霉,由根部起渐渐漫上乌黑。

      胡天保怔怔定住几秒,回过神后惋惜道:“糟糕,糟糕,怕是人们常说的霉蛀,没法吃了。想不到阴间的竹笋竟也会生出霉病?”
      可那兔子却猛地一翻身,探过来牢牢盯住那段发霉的根,一言不发。
      “兔阿公?”
      “胡天保,”兔子忽然叫出他的全名,声音比先前更严厉些,像在训自己的不肖子孙,“那兔儿神你爱做不做,都由你自己去选,只是你一日日懦夫似地拖着像什么话?去见殷十一,早做决定,早日离开。”
      他被那兔子劈头盖脸生生斥了一通,瞠目结舌,不明白它怎么就闹脾气了。
      他和那兔子共处了半个月,自觉他们还算亲近,也渐渐把对方当作真正的长辈一般敬重,被骂也是真惭愧,垂着头喃喃道:“您说的这些,我都懂得。我只是觉得迷茫,又没有一个境遇相同的人与我聊聊,才一直下不了决心。”
      谁想那兔子却说:“若要‘境遇相同的人’,你直接找殷十一聊聊,不就好了?”
      他闻言吃了一惊:“您的意思是……”
      兔子微微冷笑:“他那神职也是他人所授,捡回来的。他心安理得,你却畏首畏尾——你们真是两种人。”

      胡天保再迟钝,也能听出兔子口中满满的讥诮,只当对方恨自己胸无大志,不敢顶嘴,由它骂去,只道:“便是如此,阎王又岂是想见就见的?”
      兔子还未回答,身后倒猛然响起一个陌生声音。
      “老爷要见阎王爷爷?通传一声便是了。”

      胡天保吓得一个激灵,扭头去看,但见一个仆役打扮的黄瘦男人双手抱拢,两腿曲如弓,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己身后,仿佛平地里钻出来的。
      他更加惊慌:“谁去通传?谁是老爷?”
      只听那人道:“我去通传,您是老爷。”
      其实见不到殷十一全是借口,真的要见,早请毕长青帮忙了,哪知道被这人听见,一心要替他安排。况且对方一口一个老爷,让胡天保这个自己当惯奴才的人窘迫万分,若非已经死了,几乎要喊一声夭寿。
      “你又是谁?”
      “回老爷话,小的名号‘进退两难’,乃酆都城中一名鬼差,原是专门传信送件的信使。”
      胡天保听他如此说,连忙低头一瞧对方腰间挂牌,果真刻有“进退两难”四字,与第一日所见的“哭笑不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半惊半疑间,忽地想到殷十一顶着那副青年面相被这人赶着叫“阎王爷爷”,不觉失笑,也不那么害怕了。

      一问起来,那进退两难生前原是一个捕蟹的,兼做厨子,前前后后不知打捞了多少螃蟹,或蒸或煮,或酿蟹膏蟹酱,弄死无数,结果自己死后叫一众水族告上了森罗殿,不得不在地府当差,还这一笔债。
      秦广王罚他也如螃蟹般只能步步横着走,无法进退,因而得此诨名。
      胡天保听得入迷,却没忘追问一句:“可你为什么叫我‘老爷’?”
      进退两难回道:“阎王爷爷吩咐过小的,有需要时,凭您差遣,还说您日后是要做神仙的,如何不叫‘老爷’?”
      胡天保涨红了脸,简直想遁地逃走。
      看来他怎么也要见见那殷十一,把话讲明白,否则这“做神仙”的事一传十十传百,都快给他坐实了。

      ◆

      临走时,他曾用目光探询兔子,对方却一扭头跑得无影无踪,甚至不愿变回披肩,便知道它不肯同行了。他只好劳烦进退两难带路。
      进退两难虽然进也难,退也难,横行却是佼佼者,且一身怪力,不等胡天保反应过来,已经双手钳住一把扛到头顶,横着飞奔起来,如阴风过境,唬得他身子硬邦邦地不敢动一动,缩手缩脚,活像一块驮在龟背上的石碑。
      相比之下,前回带他过去的黑白无常要温柔多了。

      胡天保上一次来时哆哆嗦嗦,双腿发软,全靠黑白无常拖进去,根本无暇四顾。这一次好歹能自己走进去了。
      进退两难在第十一殿前把人放下,横着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又横着出来,只道“阎王爷爷知道了”,便退了下去。
      他没有那兔子作陪,到底局促,将自己从头到脚匆匆拍了一遍,整理妥当,这才轻悄悄地踱上台阶。
      殿中烛火依旧,灯影幢幢。
      他屏息迈着步,循着火光往里走,烛花仿佛也知道有客登门,竟一簇簇渐次绽开,引他前行。少时,绕过几道屏风几面墙,但见前方灯火盈盈满泻一地,就知道快到了,他于是蹑手蹑脚行至光照处,先把头伸出去,看一眼人在不在这间房,结果生生一愣。
      殷十一在,而毕长青也在,却是倒在一张禅椅上,面容苍白,双目紧闭,似乎半昏迷着。
      殷十一手掌悬在他面前三寸之处,有光幽幽不绝自掌中逸出,送进他体内。
      另有一支白玉毛笔在半空游走,挥墨书写咒文,每写一行,一行即消,堪堪融入毕长青那仿佛薄纸所作的虚弱躯壳里,周而复始。

      胡天保惊得吸一口气,僵住不动。
      那阎王约是听到了,微微瞥他一眼,既没招呼,也没赶人,只是全神贯注继续手头上的事。
      胡天保自然不敢打扰,忧心忡忡地盯着毕长青看。
      一时光慢慢收束回来,殷十一总算把手掌一合,那支白玉笔亦随之停住。
      毕长青额间渗出细细一层冷汗,脸色却没那么差了,艰难地半睁开眼,似要挣扎起来拜谢。可殷十一摇摇头,只吩咐“你先歇会儿”,边说边伸手遮上他的眼睛,果然听他嗫嚅一声,手松开时双目已再度闭阖,靠向一旁,困倦地沉沉睡了过去。

      安置好禅椅上的人,殷十一才转向门口,朝满脸不知所措的胡天保走来。
      “莫打扰他,我们到别处说话。”
      胡天保连忙一顿点头,攒起惴惴不安的思绪,跟着那殷阎王走。
      两人穿过一道回廊,来到廊下一处僻静所在,终于停下。胡天保悄悄打量对方脸色,看上去并无怪罪自己不请自来的征兆,于是鼓起勇气问:“长青他……这是怎么了?”
      殷十一没有正面作答,只道:“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在浸淫福州府多年的自己听来,等同于无可奉告。他便不敢往下问了。

      一时双双无言伫立,胡天保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陪着殷十一,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吃力。
      往日同官府老爷们共处一室,都要时时谨言慎行,多长一个心眼,现在却不用。
      也许是因为殷十一今日不是正式会客,未戴冠冕,未着朝服,只作居家打扮,少了一分王侯威严,多了一分人情世故,与世间普通人无异。又见这位阎王神情滞重,双眉微微锁起,想也是挂心毕长青,他更生出几许亲近,一同看着飞檐斗拱也不乏闷。
      却不想,殷十一自己先主动重拾话题。
      “你应该知道,长青每日必饮一碗孟婆汤。”
      胡天保回过神,匆匆点头。
      殷十一眼睛仍在眺望远处,负手在后,低声道出缘由。
      “通常而言,孟婆汤一碗便够了。那是用来涤净前尘的阴冥之水,能除五蕴,能断六根,倘若日日去饮,一个凡人的魂也会承受不住,分崩四散——长青的情况正是如此。我须定期定时用法力维系他的魂体,保它完全,否则万事休矣。”
      他闻言一惊,惊到连敬称也忘了:“既如此,你为何还下令让他天天过去?”
      殷十一淡淡开口:“因为那是长青本人所愿。他初来乍到时,曾同我立下一誓,让我助他彻底忘却生前种种,哪怕他在喝下第一口汤后忘了理由,忘了誓言,我也会牢牢记着,替昔日的他践行这一承诺。”

      胡天保愣怔半晌,无言以对,不由想起第一次目睹毕长青喝汤的情形。
      “可孟婆说,他仍忘不干净……”
      “呵,”殷十一忽然轻轻笑了,眉目微显舒展之势,如春水涟漪缓缓荡去,“世间万事皆有‘例外’,总有连阴阳两隔、鬼神造物亦解不了的牵绊,是谓人心,是谓人情,冥冥中自有破局。纵然是万里挑一,也并非绝无可能。”
      胡天保看着他笑,听着这些话,一时有些恍惚,呆呆站定,似有所思。
      殷十一不再言语,两人继续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直到他压不住心中所问,冒出一句:“长青当年的理由是什么?”

      问出口的同时他便后悔了,暗暗埋怨自己不懂分寸。他人之苦衷,又如何能轻易相告?
      但殷十一给了他短短三字作为回答。
      “爱别离。”

      他一怔,进而想起那日倒影中颈上无头的毕长青,不由心寒:那样的别离之痛,又岂是一言两语能道尽的?
      不禁喃喃喟叹:“真是苦了那位毕夫人——”
      听到“毕夫人”三字,殷十一忽地一抬眼眸望住他,眼角弯弯,似笑非笑,把他盯得忐忑至极,心想莫非毕长青尚未完婚,还没有把人娶过门?
      谁知对方的下一句直接叫他深深愣住。
      “那人并非女眷,而是一名男子。”

      他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啊”了一下,一时语塞,好不狼狈。
      殷十一忍不住笑。
      “自古神祇之中,也有专司人间姻缘的喜神,叫那有缘的男男女女结成夫妇,白头偕老,却不知那赤绳缚足之礼始于阴冥,最初由阴官执掌。但长青那样的缘,却算不上世俗正统,便有一片痴心,也是无依无靠,无可指望。”讲到此处,一对桃花眼捎着盈盈笑意转向身侧,十分讨巧地借此摆出一副阎王作派,“因而本王想让这‘兔儿神’补上空缺,也助世间那些有情而无望者得偿所愿。”
      还不忘话锋轻轻一绕,绕回头刺上一刺。
      “好容易选定一个人,偏偏那人推脱至今,未得首肯。”

      胡天保脸上一阵阵烫,面红耳赤,却拿不出只言片语驳他,仿佛被一只狐狸咬了口手指还不许喊疼,偏偏那手还是自己先伸出去的。
      虽不奇怪十一阎王身为阴官知晓他的生平,知道他也爱慕男子,此时点破,到底还是有些羞耻;一想到自己那桩荒唐事也定是写进了卷宗,被此人一一翻阅过,脸上更热,心口突突跳着胡乱猜测对方当时的想法。

      殷十一那日提到的“有缘”,难道正是指这个?

      忽然,他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兔子说过的话,喉咙一滞,恍惚间竟脱口而出。
      “那……你自己在当上阎王前,有犹豫过吗?”

      殷十一笑容仍在,只是渐渐浅了下去,像阖上窗牖,隔着窗纸透进屋的白光。
      见亦能见,却不可及,不可辨明。
      良久,才等到那低低一声。
      “自然是有的。”

      他脸上的热仿佛流了一分到心间,生根萌芽,说不出缘故,就总觉得稍稍宽心了。
      或许殷十一并非兔子所说的那样“心安理得”,也曾有过迟疑。阎王也好,兔儿神也罢,生前仍是一颗凡心,会喜会怒,会彷徨会迷途。
      于是怯怯地上前半步,吸一口气,对上殷十一的双眼。

      “那容我,试一试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兔儿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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