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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老】·[五] ...

  •   难得不是独自一人孤伶伶入睡。船工抱着他,他则抱着沉甸甸的满怀心事,明明胸口相贴,心却仿佛隔了好几里。
      闭上眼睛,不禁去想船工口中那个他们白头到老的梦。
      自己却只梦到茫茫海面上一片湍流涌来,他四下张望,拼命呼喊,可回应他的只有海浪越来越急的拍打声——

      他倏然惊醒,竟是有人在外面砰砰地大力拍门。
      “啊……”
      正不知所措,身旁的男人也醒了,睁眼见天才朦朦亮,大抵五更刚过,不由微微一皱眉,像恼于久违的相拥而眠被一早打扰。可拍门的人偏偏锲而不舍,还边拍边喊船工,应是熟人。
      那师傅下意识一挣,想挣出那双手臂。自己出现于此,若叫船工认识的人瞧见,知道他留一个推拿馆子里出来的男人同宿同寝,多招流言蜚语,直想悄悄找地方藏起来。船工却一把扣住他,按回枕上。
      “你躺着,我出去看看就回。”
      “可……”
      未能说完的话被那人轻轻压下的一吻封住,他便再说不出,涨着脸缩回去。船工这才松开他,穿上衣服出去应门。
      此时起身估计也来不及了,师傅只能默默把自己卷进被中,不声不响,万一当真有人闯进卧房,也只盼他们不要注意到床上另有一人。幸亏来者无意进屋,门开后直接在院子里大声嚷嚷起来,听不仔细,唯一听清的是船工那声愕然的“什么”,似乎十分震惊,令他心里咯噔一下,惴惴不安。
      不多时,来人便赶时间似地匆匆告辞而去。
      那师傅微微松口气,正从床上支起身,便见船工沉着一张脸迈进门槛,不禁又提一口气。
      “出了什么事?”
      船工默默摇头,坐回床边,突然伸手将他深深揽入胸怀,半晌不肯放开。

      “工头叫人过来传话,急着一早召集所有人,说是……”船工顿了顿,喉咙和臂膀均是一紧,“说是,可能马上要再启航。”

      听到最后一句,那师傅的脸顿时苍白几分,本能地紧紧攥住了船工的衣襟。
      “这、这么快……”便要分开了?
      “我不确定,我希望那不是真的。”靠岸不足三日,干粮淡水尚且无法补满便急急忙忙要走,如此冒进,简直闻所未闻。船工不敢亦不愿相信,只希望其中有什么误会,却给不出一句准话,只能低声说,“总之我得先去问问情况,才能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那师傅十指发凉,微微颤抖着放开了,心知工头一大早催他过去,耽误不得,自己也不能再留了,于是强作镇定地扯了扯嘴角:“那……你快去吧,别得罪了工头,害你在船主面前挨罚。我先……回去了。”
      但对方用力扣住他的双肩,一时不肯松手,半晌方道:“等我打听到消息,迟些会去找你。”
      那师傅点点头,可一转念想到再见之时也许即是告别,脸更白得像一张纸,抿了抿唇,忍着满心哀伤轻轻将对方的手掰开,催促一声“走吧”,也不再看他,翻身下了床。又想起身上穿的是船工的旧衣,不由默默裹紧,权当一分慰藉,只把自己换下的几件脏衣物慢慢收拾齐全带走。
      船工本想一路将他送回,他却摇摇头,在门口与之别过,逃似地匆匆离去。

      ◆

      推拿师傅回到馆中的时间和往日大不相同——大清早的,肩上还背着箱匣,却并非当日去当日回,一看便知是“上门生意”做足全套,在客人那里过夜了。
      前来开门的小徒弟双眼瞪大,嘴巴张得仿佛能塞进一颗鸭蛋,盯着他一眨不眨,好似见到了日头西升。回过神后,又一溜烟跑进去,同另几位少年一阵咬耳朵、挤眼睛、撇嘴巴,纷纷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他却无心理会,埋头只顾走。
      不想半路和一个长着吊梢眼的师傅迎面碰上,那人愣了愣,见他留宿在外一脸又惊又恨,喉咙卡着痰似地荷荷作响,怒目看着他的颈侧,阴阳怪气地啐了一口:“谁那么饥不择食!”
      他闻言一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在看什么。
      一咬牙,默默扯高领口遮住昨日纵情时留下的印记,不知是出于羞耻,还是不想让那个人因为自己遭人嘲笑。
      他一声不吭地大步迈过去,没有搭腔。那吊梢眼更气了。
      吊梢眼虽三十不到,却也算是馆中年纪比较大的师傅了,近两年也一样渐渐接不到皮肉生意,好容易攀上的一个相好前阵子丢下他,勾搭另一间馆子里的雏儿去了,为此还让那群小徒弟们嘻嘻哈哈奚落了一番。吊梢眼又怒又慌,一转头把气堪堪撒在更年长的他身上,想着至少有一个比自己落魄的垫垫底,不料竟还有客人愿意买他过夜,一时嫉妒不已,开口挖苦。
      见他和平日里一样不争不闹,吊梢眼甚至恨恨地砸了手上一只木梳。
      兴许动静太大,连馆主也揉着惺忪睡眼晃悠悠地探出头,一见是他,不免面露几许诧异。
      “你这便回来了?”
      若按付了的银钱算,不多睡几晚上,未免吃亏——怕是这回终于觉得腻了,要弃了。
      那馆主眼珠滴溜溜一转,看他神情憔悴,更觉得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口中嘀咕着“一夜也好,一夜也好”,又退回屋中,似乎从不抱多少期待,只暗暗可惜没了一位金主。

      那师傅并不在乎周围的人怎么说,怎么想,只想早早一头扎进无人的角落,独自慢慢咽下那则噩耗。
      放好箱匣后,他抱起带回来的脏衣服来到后院一面偏僻墙下,浸在木盆里,对着那盆水发呆,直至看见盆中水被一颗接一颗掉进去的水珠打破,才发觉自己在流泪,忙胡乱抹去;好在手也是湿的,若叫人看见,可以用擦汗时不慎擦了一脸水搪塞过去。可他自己身上正穿着的那件却不愿沾湿一点半点,小心翼翼护着。
      他搓洗完衣物,晾晒起来,又回到自己房中怔怔地倚墙而坐。
      回想起昨日两人恣意缠绵,仿佛只是大梦一场,错觉罢了,也不知船工会带回什么样的消息,是不是真的马上又要天各一方?
      待再度相会,他几岁,那人又几岁,那门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喜事”——那块一直高高悬于头顶的石头——会不会在他们下次重逢时沉沉砸下,一锤定音?而自己到时只能一边祝福,一边把好不容易盼回来的人推向某位幸运女子。

      越是想,越悲观。

      那师傅浑浑噩噩地靠在墙上,许是方才哭过,眼睛酸疼,不由闭目缓上一阵。
      怪便怪在,再睁眼时,周围的光似乎变了一番模样,像打碎的蛋黄洒满一地,又稠又厚,明明该是早晨却如同置身黄昏,一时大为惊讶,不自觉站起来,茫茫然走了出去。
      更让他惊讶的是整间馆子空无一人,层层薄雾将天井围了起来,人走在里面,恍如步入云端。
      他心慌无比,目光四处搜寻,忽然见到一个青年远远站在檐下,十分面生。
      他完全不记得馆子有过这么一位客人,但总算见到还有别人在,心一放,正想走过去询问一二,却见那青年抬头朝他微微一笑,四周缭绕的雾散去少许,才发现青年身侧还立着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年,一个在左,一个在右,都盯着他瞧。
      他直觉有什么不对,意识却轻飘飘地无法深究,只是有些发怵,结巴道:“你们……你们是客人?还是……”
      那青年顿了顿,苦笑一下,斟酌着缓缓开口:“其实,我们都已经算不上是阳间之人。”

      不是阳间,那多半是阴间来的了——那师傅心下一惊,渐渐明白过来此情此景并非真实的,多半是什么法术,可面前这三人看着又不像厉鬼凶魂,自己扪心自问,也不曾做过什么害人之事,因而只是惊,不至于惧怕。
      正微微僵住不知所措,青年已双手呈上一封信。
      “师傅莫慌,只想请你认一认,这封信可是师傅你请人写的?”
      那师傅闻言一看信封,怔了怔,眼睛都睁大了。
      “这、这封信,你是如何……”
      即是承认了。青年等到他亲口回应,才道出自己上门的真正因由:“是周老爷让我来的。”

      ——周老爷。
      那师傅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不禁“呵”地一笑,仿佛记起了种种往事,一时感怀,神情亦柔和不少:“‘老爷’……是吗,当年的周少爷已经当上老爷了。也对,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又轻声问:“他可还好?”

      胡天保悄悄端详他片刻,看不出他对周老爷当时的作为心怀怨怼,松了口气,便将周老爷的近况大致说了。
      在听到周夫人已为周家诞下二子一女时,那师傅露出一丝浅淡的笑,点点头:“他有了家室,还有儿有女在膝下承欢,如此美满,我……觉得很好,很替他高兴。”
      沉默一会儿,又道:“只是想不到他还记得我。”
      胡天保回想到周老爷那几句肺腑之言,轻轻叹道:“周老爷说当年不得不丢下你,他一直心中有愧,又没法回信,才托我前来看看你,是否已经找到一个好归宿,不再孤单。”
      那师傅听得眼眶一红。
      “他不用觉得愧对我,我知道他心地好,即使并没有多喜欢,也愿意把我当‘契弟’养着,供我吃住……”说着声音哽咽起来,“我从未怪他,而是怕继续亏欠他打扰他,才有意断了书信的。”

      胡天保默默听下去。
      那师傅拭了一下眼角道:“我家本是佃户,因为太穷交不起地租,渐渐地连一亩田都没了,父母早年便把我卖到镇上,转手好几回。周少爷碰巧与我最后一任契主是酒肉朋友,有一回登门赴宴,见那人待我不好,便借着酒劲开口要了我的身契,讨回去当‘契弟’。他虽好南风,却只爱那些年轻白净的孩子,养我是出于一时怜悯,但我很感激他,心想只要他不赶我,我伺候他一辈子报答他也好……可他很快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过门的少夫人最恨我们这些人,我不想让他为难,便自己走了。最后那封信也只是为了报一句平安罢了,断得干干净净才好。”
      胡天保不作声。
      以周老爷的性子,若是知道那师傅的下落,难保不会一边送信,一边送银子;万一败露,恐怕周夫人不只是闹一闹就完事了,提刀追到泉州也有可能。

      接下去的话他踌躇再三,才慢慢开口问:“那么,师傅你现在那一位相好……那位船工,你愿意跟着他吗?”

      那师傅深深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蒙住:“你、你怎么知——”
      胡天保面颊微热,略显尴尬地轻轻咳嗽一声:“是阿左阿右昨日去打探你去向时,不小心就……”
      那师傅猜到他口中所指是旁边那对一模一样的兄弟,又一想到自己和船工昨日共处时的种种,不由抽了口气,一下子满面通红:莫非他们全都看去听去了?
      仿佛能读心一般,左右为难双双摇起头来。
      阿左捂住眼睛说:“我没看到,只是听到了一点。”
      阿右捂住耳朵说:“我没听到,只是看到了一点。”
      却绝口不提他们五识相通,只要有一人看到听到,就等于两个人都看到听到了,所以上报的时候真叫一个绘声绘色,左右开弓,害他们那位新上任的长官不得不顶着涨红的脸,一迭声叫他们打住。
      而当事者本人更是无地自容,羞得抬不起头。
      除了这种事情本就不好示人,羞耻的原因还有一个。
      “我们……两个男人,定是叫你们觉得,觉得……”他哽了哽,竟寻不出一个合适的字眼,只觉着十分难堪。

      胡天保怔了一下,回过神时忙连连摇手:“不,我没有那样想。”
      左右为难乃阴间怨气聚生,虽外表同人,却不懂人的喜怒哀乐,不懂世间三纲五常,自然也不懂那师傅话语中的苦涩所在,只照着字面意思领会。
      于是一个说:“不打紧,这位是兔儿神,管的正是两个男人的事。”
      另一个则说:“嗯,阎王爷爷说过那叫‘男上加男’。”
      是“难上加难”!胡天保耳根红赤赤的,差点被这一左一右没心没肺的唱和呛到,窘得不行,腹诽殷十一调侃他的双关怎么偏偏叫这两人学去了,还到处乱说。

      不想那师傅听到“兔儿神”三字,生生呆了一下,然后慌忙跪倒在地。
      “竟是神仙老爷,我……我……”
      “快请起,快请起,不必如此。”胡天保一脸惭愧地去拉他。
      若按阳寿算,此人比自己还年长一轮,这样一拜反而让他不自在。
      “我也是阴差阳错才当上这么一个小神仙的,说起来,还亏得周老爷慷慨相助,为我立庙。他有恩于我,而今又有求于我,我当尽力为之。”说着看了一眼默默不语的那师傅,猜他有苦难言,于是轻声问,“那位船工,可是你的意中人?”
      对方半晌才讷讷回答:“他是……客人。”
      若当真只是一个客人,理应脱口而出,不会挣扎那么久。
      胡天保暗暗叹一口气,等着。
      又一阵沉默后,那师傅果然自己木然地慢慢往下说了:“您应该已经打听过了,这间馆子在做两种‘生意’。我们这行在世人眼中和娼妓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多一门明面上的手艺罢了。娼妓还得有几分姿色,像我们这样的,只能偷偷在推拿馆里卖个廉价,混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客人们面上有说有笑,心里大多也觉得我们脏。
      “一开始他真的只是客人,甚至只是普通客人,除了推拿,从不对我做任何暧昧之举。我以为他对男人没有那样的想法,又或者……我年纪太大,他看不上,可……慢慢地事情还是变了样。
      “我们有过第一次后,往后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持不住。他再也不是普通客人,但他并不会轻贱我,一直待我很好。”
      至此,又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待我越好,我越害怕,”那师傅终于喑哑地坦白,“怕自己到时候该断却断不了。”

      胡天保一动不动看着他,自然也把那十根绞得发青的手指看在眼里。
      “‘到时候’,是指什么时候?”
      他一声苦笑。
      “年纪大了,一旦错过便无法挽回的时候。”那师傅缓缓道,“他所在的船队是跑远海生意的,一来一回,小半年眨眼便过。他已经不年轻了,比我还大上几岁,却不像他的许多工友那样早早赶回乡娶妻生子……”
      “也许他不想?”胡天保轻轻插了一句。
      “也许他不知道他想。”那师傅低下头,手无意识地微微抵住小腹。自己终究不是女人,那地方永无孕育子嗣的可能,“不说周家那样看重承继的大户,普通的契兄契弟里,我也见过不少山盟海誓,如胶如漆,但年纪一大,仍分开了各自成家的——不同的年纪也会有不同的想法。他都过了四十,要是一拖再拖,再过几年,连生养都将会困难重重,他到时再回过神,真正想要妻儿时,可能就后悔莫及了。”

      胡天保忽然一愣,手向前一递,却顿了顿,慢慢放下。
      或许任由这个人涌出的泪一颗一颗掉出来,不去干涉,反而更好些。

      “万一他,真的那时候才回过神,才跟我告别……我……”
      他捂住脸,眼泪狼狈地渗出指缝,在一阵微微发抖的啜泣中不住滑下。
      “我可能……会承受不住,想要一死了之。”
      ——还不如在尚能承受之时一点点走出去。
      年轻时能忍着疼痛将破碎的自己拼合成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苟且活着;老了却无力去挡最后那根稻草。

      这时,他忽然听到面前的人轻轻打破沉默。
      “师傅,”一句话仿佛亦是一根稻草,重量不会把人压垮,只把他的心堪堪压停一拍,令余音震耳,“你给出那么多理由,却没有一条是你不喜欢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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