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三章 归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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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襄阳，像将一卷曝了光的胶片重新塞回暗盒。车站混杂的气味依旧，街道两旁的梧桐绿得发闷，所有景物保持着近乎冷漠的恒常。我用那把被掌心焐热的钥匙，拧开家门。“咔哒”一声轻响之后，是熟悉的、被放大了数倍的空寂扑面而来。灰尘在午后斜射的光柱里缓缓沉浮，位置与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积得更厚了些。屋里的一切都在原处沉默着，仿佛我从未离开，又仿佛我这个人是否存在，于这个空间并无区别。
日子迅速退回到它固有的轨道，严丝合缝。清晨在固定的时间被生物钟而非闹钟唤醒，烧水，煮一碗清汤挂面，看着窗外同样的天空由鱼肚白变成灰蓝。超市的蔬菜价格牌换了新，但品类依旧；楼下收废品的吆喝声会在上午十点准时响起；黄昏时，隔壁单元准时飘出油爆辣椒的呛人香气。一切都在重复，精确得令人安心，也令人窒息。武汉那一个多月的光景，连同巷子里的油烟、江边的风、还有那几张生动的面孔，被迅速推远，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仿佛只是闷热午睡后一个汗湿的、细节流失的梦。只有偶尔从背包角落摸出一颗武汉公交车的塑料币，或是衣领间残留的、与襄阳不同的、更浓重的烟火气味，才会在某个瞬间，猛地拽我一下，提醒我那并非幻觉。
临近八月末，空气里开始飘荡一种无形的、属于“开学”的焦灼。巷子里奔跑的孩童少了，电视广告开始循环播放文具和教辅资料。我意识到，我需要面对一个新的“地方”——初中。关于升学，我听到的零星信息如同隔着水听到的声音，模糊不清。“划片”、“就近”是我捕捉到的关键词，似乎一切早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线划定，个人只需等待被安置。
刘叔发来过一次消息，简短告知“学校的事不用操心”。这理应让我彻底放松，等待那个既定的结果即可。可是，某种在武汉被短暂唤醒的、对于“自主”的微弱渴望，或者说，是一种对完全被动状态的不适，促使我打开了那台旧电脑。生疏地敲击键盘，搜索区初中的信息。弹出来的页面带着粗糙的排版和过时的新闻图片，我费力地从中辨认有用的信息：地址、概况，还有一行小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新生入学能力测评”。
测评？考试？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沉寂的心湖。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淡淡挑衅的情绪升腾起来。既然总要进去，何不看看那扇门本身是什么样子？或许，也是想用一种方式，在这件关乎自己的大事上，留下一点点主动的痕迹。循着网上一个模糊的电话，我打了过去，询问这个“测评”。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公事公办的疲惫，大致说了时间和科目——数学，英语。末了，她例行公事般问：“你家长呢？报名需要基本信息。”
我顿了顿，平静地回答：“他们在外地，我可以自己填吗？”
对面沉默了两秒，似乎有些意外，但最终还是说：“那……你把该填的填好，考试当天带来吧。”
我按照网页上下载的、格式粗糙的表格，用笔认真填写自己的信息。姓名，出生日期，小学毕业学校……在“家长联系方式”一栏，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填上了电话，不知道连我都经常打不通的电话填上去有什么意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报名”做一件事。
考试安排在一个周六的上午。学校比我想象中要老旧一些，红砖墙上爬着稀疏的爬山虎，铁门锈迹斑斑。走进指定的教室，里面已经坐了些同龄人，大多有父母陪同，低声叮嘱着，整理着笔袋。我独自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包里掏出唯一的文具——一支黑色水笔。监考老师发下卷子，雪白的纸张，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数学卷子上的题目并不难，甚至可以说，过于简单了。那些数字和图形，在我眼中如同熟悉的积木，可以轻易拆解、组合。笔尖流畅地划过纸面，几乎没有停顿。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来自于掌控知识的愉悦感，细微却真实地流淌过心间。我甚至提前不少时间完成了所有题目，包括那道额外的、标注着“选做”的思考题。检查时，我看着写得满满的卷面，竟有一丝恍惚，仿佛那个在武汉早餐摊前默默洗碗的少年，和此刻这个在考场上奋笔疾书的身影，是分裂的两个人。
然而，当英语卷子发下来时，那短暂的愉悦感瞬间冻结，然后碎裂。满纸陌生的字母组合，像一片密密麻麻、毫无意义的密码。我认得零星几个单词，却完全无法将它们串联成有意义的句子。阅读理解的文章像天书，选择题的选项长得都差不多。我握着笔，手心渗出细汗，目光在卷面上茫然地游移，最终只能停留在作文题那几个仅能猜出大概意思的单词上，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是笔尖书写的沙沙声，而我面前的卷子，除了填涂了几个连自己都不确定的选项外，大部分仍是刺眼的空白。一种冰冷的无力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我忽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世界的残缺——那些我凭兴趣触及的领域，给了我一座孤岛；而更多我未曾涉足、也无人引领的汪洋，则将我牢牢困在原地。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像一种解救。收卷的老师走过我身边，瞥了一眼我几乎空白的英语卷，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成绩很快出来，是通过电话告知的。依旧是那个公事公办的女声：“数学满分，英语……综合来看，同学，你这个情况有点特殊啊……”她没有直接说结果，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我握着听筒，站在安静得可怕的家里，目光望向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大概是一些关于“均衡发展”、“入学后再努力”之类的套话。我的思绪却飘远了，飘到了那个尚未踏入的校园，想象着开学那天，如果真的按“划片”进去，那个或许见过我这份离谱成绩单的老师，在教室里看到我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是讶异，是无奈，还是干脆已经忘记了这张试卷和这个陌生的名字？至于她……那个记忆中模糊的、有着娃娃亲约定的戴家女孩，如果也在那个学校，在那个班级，偶然知道这件事，又会怎么想？或许会觉得可笑，或许根本不会在意，就像无数个日子里，我们曾在同一个小区长大却几乎从未真正交汇的轨迹。
“喂？同学，你在听吗？”电话里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嗯，在听。”我收回思绪，声音平静无波，“谢谢老师。”
挂断电话，屋子里重新陷入寂静。数学试卷上漂亮的满分，和英语试卷上大片的空白，此刻都失去了意义。它们像两个矛盾的标签，突兀地贴在我身上，却都无法定义我即将踏入的、那片名为“初中”的未知水域。我知道，无论有没有这场测评，那扇门终究会为我打开。而门后的世界，与这场考试一样，注定是混杂着些许掌控与大量茫然的、需要我独自面对的新循环。我走回书桌前，将那支考试用的水笔仔细地放回笔筒，它和其他几支笔并排立着，再无特殊。窗外的天色，正缓缓地向夜晚过渡，又是一天，即将一成不变地结束。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归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