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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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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楹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剂药下去,再加上年小满和保护瓷娃娃般无微不至的照顾,不出三日,她便已恢复如常。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正是深冬时节,老天却反常地接连下了三日大雨。小镇依山傍水,河道水位疯涨,昨夜里,山上栈道又被泥流冲垮,一队行商遭落石袭击,死的死伤的伤,断胳膊断腿零零碎碎地落了一地。
徐凭砚天未亮便接到了消息,提着药箱匆匆赶去山脚,留下时楹和年小满看家。
两人一早便着急忙慌地往外舀水、拯救药材,时楹还把一个躺在木盆里飘到她家门口的小娃娃送了回去——那家人拉着她的手好一顿谢,等淌着水回来的时候,积水已然漫到了小腿。
天空黑压压的,看不清路。她费劲推开被水泡着的院门,刚挪了几步,便看见一点昏黄的光摇摇晃晃地朝她挪近,“阿楹!”
“小满!”
时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扬声问:“雨这么大,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相隔不过数步,却被翻涌的水流裹挟着,怎么也靠不近。
耳边尽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喊和呼救声,她凝神细听,才勉强辨清年小满的话:
“今天是李二来取药的日子……他那病断不得药,我、我得给他送过去。哎——”
两个人好不容易凑近,年小满突然一个踉跄,时楹慌忙去扶,刚握住她的手就被冻得一个激灵,险些没把她也给拽下去。
“小心!”
年小满脸色白得吓人,她紧紧攥住时楹的手,声线颤抖:“我的腿好疼,动不了了。”
时楹心头一紧——年小满当初就是因为腿伤溃烂、高烧不退才被送来徐凭砚这儿的。这才治好没多久,在这冰冷的雨水里一泡,旧伤复发就不好了。
她两手一伸就想把年小满拉上来,后者几乎半靠在她怀里,她用力将人一拉,刚好扯开年小满早就被雨水浸湿的衣袖——那里像是被水泡皱了的纸,泛着凌乱又骇人的褶皱,苍白得像是褪了色。
时楹心头一跳,下意识脱口道:“你的手……”
年小满遮住自己的手臂,笑了笑:“没、没事,大概是被水泡久了。”
时楹心中奇怪,但她到底不懂医术,见年小满也不像在逞强,便点点头,将她搂得紧紧的,试图将两个人的体温捂热,一边带着人往里走。可惜手都搓起火星子了,年小满的身体依旧冷得吓人,连带着她也冷得直哆嗦。
年小满察觉到她的瑟缩,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天生体寒,一到冬天就怎么都暖不起来,你别管我了。”
不等时楹接话,年小满看着阴沉的天空,又转头看向她,恳切道:“阿楹,李二的药不能断的,能不能麻烦你帮忙送一趟?徐大夫早就叮嘱过我,我……是我不好,耽误了时辰,阿楹……”
她有些懊恼地低下头,看表情像是要哭了。
上一世,年小满也是这样恳求她帮忙送药,那李二不知道得的什么毛病,等她送到的时候人已经枯瘦得和干尸无异,不过半月,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医馆门口,对着她连连道谢,血气十足,面色比她的看上去还要健康许多。
看来那药确实十分重要。
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时楹捏了捏年小满的脸:“别哭了,我帮你送。”
年小满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但是过深的积水阻止了她的发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而扶住时楹的肩膀,轻轻晃了晃:“阿楹,多谢你,等你回来我给你蒸红糖年糕吃!”
年小满的手艺很好,但她身体瘦弱,不怎么爱吃东西,和徐凭砚一样挑食,做的大部分吃食都到了时楹肚子里。
两个人手牵着手互相借着力走回院子里,年小满连连摆手,只让时楹送了药就快点回来,自己在家等她,时楹看着她的腿始终放心不下,又反复叮嘱了几句,这才准备出发。
李家住的地方较偏,地势又高,靠人腿走得花不少功夫,上一次她便是等到快天黑了才走到,这次要走得快些才行。
但今天注定不太太平。
不知是哪家孩子落了水,搜救的哭喊的看热闹的,一团团将大路围了个水泄不通。本就积着水,不便走路,这么一热闹,时楹想要穿过人群走完大道就更艰难了。
“这么小的娃娃,这么深的水,哪里还找得到呀。”有人嘟嘟囔囔地小声议论着。
“淹死的人最邪门了,那小娃娃本好好被大人抱着,不知怎么的落了水,照道理立刻下去捞也能找到,偏偏一下子就没了踪影,你们说……”那围观的看客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是水鬼作祟啊?”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呸呸”两声骂着晦气,那提到水鬼的人也知道自己说这话不好,悻悻赔笑两声,缩到人群中继续看热闹去了。
时楹看着油灯中颤巍巍的一点昏光,犯了难。
李二的药耽搁不得,可是……
徐凭砚给她画的那张地图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时楹往右看了看,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一条漆黑的小巷,四通八达,能让她赶路的速度更快些。
时楹看了眼人声喧嚷、到处飘着锅碗瓢盆的大路,咬了咬唇,攥紧灯柄,转身往右边走去。
她一手提着着油灯和药包,一手扶着墙一点一点往里走,耳边呼喊的人声也越来越轻微,只剩下雨落在积水里滴滴答答的响声。
心中不断回放着方才那几位看客的谈话,她知道这实力能人异士众多,妖魔鬼怪也随处可见,雨下得那么大,河水倒灌,怕是也死了不少人,只求千万别让她遇上……
一边暗自祷告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眼见着尽头处开始亮起一点光亮,时楹心中一喜,刚要加快脚步,突然在雨水淅淅沥沥的声响中听到一声压抑的低喘。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这巷子年久失修,两侧多是破败空置的老屋,住户早已搬空……哪里会传来喘息声?
时楹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一片矮房的屋檐突兀地遮住了她的视线——这时,那声怪异的喘息又轻响了一下。
距离很近,就像在她耳边一样。
时楹脸色倏地白了。
她顿时后悔自己选了这条僻径,回头望去,一片漆黑,只有正前方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她咬了咬牙,拔腿就要往前冲,却见那指引着她的光亮突然一晃,“扑通”一声落在了水里——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显得无聊在那边挂了一盏小灯,此刻被风吹落,火光瞬间被水吞没。
时楹:“………………”
她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问候了一下挂灯人的祖宗十八代,深吸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原路折返,那声喘息却又近了——浑身气血猛地往头顶一涌,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身就扑棱着往外冲。
“扑通!”
一声重物砸水的闷响骤然炸开。她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腥臭的积水已劈头盖脸溅了她满身。
下一秒,有一只冰凉的手在水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指尖,随后猛地将她往下一拽——
水鬼!
她一个踉跄就要栽下去,那水鬼大概死了没多久,还没成完全体,被她挣脱开,却又紧接着缠上来——湿漉漉的手臂一把箍住她的腰,竟借她的力气“哗啦”一声从水里窜起。
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时楹抬脚奋力一踹,油灯也在挣扎中脱手,向前面滑了出去,照亮了那东西的脸——
面色惨白,黑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双目紧闭,嘴唇微微颤抖着,看不清真实的长相。他一半的衣服不知所踪,身上血迹斑斑,伤口狰狞溃烂,看上去死状极惨。
这种情况……水鬼怕不是要成精了!
水鬼终究还是比凡人要厉害些,它往前一倒,压着时楹死死抵在墙上,冰冷的侧脸贴着她的脖子,时楹下意识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刚想推开,却听见一声极轻的、气若游丝的男声:
“救我……”
断断续续的呼吸撒在她的脖子上,带来一阵又一阵冰冷的战栗:“救救我……求你……”
她心跳未平,指腹已搭上那人的脉搏——或轻或重地微弱跳动着,竟还是个活人。
时楹勉强撑着他站直,脸上却忽地一痒。抬眼看去,只见一块被水泡得发皱的布料,正挂在低矮的屋檐下,随风晃荡着,一下下扫过她的脸颊。
时楹:“…………”
看来这人身受重伤,无处可去,只好躺在无人的屋顶上避开积水。
时楹在黑暗中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巷子里一点光源都没有,呼救声也被覆盖在雨声里,她半拖半拽着那个男人艰难挪动,心里只求这人千万别死在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摸到一个门框,木门泡在水里,竟没上锁。好不容易才推开门,积水瞬间灌入。
“有人在吗?打扰了……那我进来啦。”
她小声自言自语几句,见没人也没鬼答话,才放了心。屋内黑黢黢的,好在床位偏高,暂时还没被水泡湿。
光是走这几步就已经花光她全部力气,时楹艰难地将人推到床上,脱了力地坐在床边,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昏迷的人念叨:“老天保佑,我已经仁至义尽,是死是活就看你造化……”
说完,她掌心合十朝着那人拜拜:“如果、如果真死了也别来找我,这个世界太可怕了,人死了还会变鬼变妖怪,冤有头债有主,去找害你的人,别来缠着我……”
时楹闭着眼,十分虔诚地对他鞠了一躬——弯下腰的瞬间,床上本应昏迷的人竟睁开了眼。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说完,她不敢再看那人一眼,转头拎起药包就往外走,还没完全转过身,手上骤然一沉。
有人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向后用力一扯!
那人用力将她按在了榻上,背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时楹还没来得及喊疼,屋外突然白光一闪,有一道闪电无声地劈开了层层乌云,将屋内照亮了一瞬——
那人正俯视着她。
湿透的长发在剧烈的动作中散落,露出底下凌厉而清晰的眉眼。
时楹呼吸一滞,只觉得心跳都停了。
这人的脸,便是让她再转生八百次也绝不会忘——此刻罔顾救命之恩、扼着她脖颈,犹如从地狱爬出的厉鬼般的男人,除了任端玉,还能是谁!
屋外雨声依旧,闪电过后,黑暗重新吞没一切,只有两人交缠的、湿冷呼吸声,和身下简陋木榻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下一刻,他虚弱地动了动嘴唇,语气似乎很是疑惑:“怎么是你?”
时楹:“……”
这话我他娘的还想问呢!
时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刚想破口大骂,却见任端玉的脸上出现了类似于“安心”的神情。
紧接着,他眼底那点微光骤然熄灭。
扼在她颈间的手无力滑落,整个人如同抽去脊骨般,彻底脱力地沉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