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衍》九子卿

3、成长的阵痛

　　浴室里的水汽还没散尽，周琰裹着浴巾从里面出来。

　　“妈呀！感觉我的任督二脉要被激活了。”她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昨天非要自虐去健身，今天感觉浑身酸痛。

　　“变瘦的代价，就是全身酸痛么。”周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走到镜子前。化了半天妆，但还是感觉镜子里的脸有些浮肿，淡青色的眼影挂着，空谷幽兰般的美感。

　　随便点了个外卖，继续投简历。招聘网站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

　　躺在酒店里，这种面对未来的迷茫感快要把她吞噬。

　　下午两点，终于约到了一个面试。一家位于CBD的跨国咨询公司发来面试邀请。

　　周琰从床上弹了起来。昏昏欲睡的，都快要睡着了。

　　三四十度的天气，澄海的街道感觉像是一块发烫的铁板。粘稠的空气就像糖浆一样，在空气里化不开。她感觉呼吸都喘不过气。打开遮阳伞，有气无力的走着，随手在路边便利店买了一个冰饮料。

　　地铁里冷气开的很足，周琰裸露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出了地铁站，看见那栋大厦。附近的白领在楼下穿梭，一看就是精英。

　　那家咨询公司占了整整三层，前台是个妆容精致的女孩儿。“周小姐是吗？请稍等。”周琰到处看了一下，落地窗宽敞明亮，窗外是令人眩晕的城市天际线。一个穿着米色套裙短裙的女人从她身边路过，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扑面而来。

　　她定了定神在沙发上坐下。背挺的很直。生怕自己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周小姐，先喝杯水吧。这边请。”前台带周琰到了面试区。

　　面试官有三位，中间那位是部门总监，穿着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气场强大。左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面试官，化着淡妆。

　　“请坐。”总监抬头扫了一眼周琰说。
　　周琰坐下，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假如你负责一款新型的智能手表的上市，预算五百万，如何在三个月内抢占20%的市场份额？”

　　“我们看到你的实习经历中有社群运营，请设计一个针对高端白领的社群裂变活动。我要看到关键节点和成本核算。”另外一个女面试官化着淡妆，语气温柔平静。

　　周琰大脑飞速运转。想起之前学过的理论，市场营销、市场细分，定位，渠道组合，营销节奏。答案组织的还算流畅，但是却空洞无物，完全无法落地。自己说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空气中静了几秒。

　　她明显感受到，那位精致的男总监镜片后的眼神，写满了觉得自己很无聊，仿佛在听一段预设好的程序汇报。他合上周琰的简历。语气顿了顿：“周女士，我们这次招聘，主要面向清北复交以及海外TOP100的毕业生。你的思维很活跃，但是底层逻辑和知识框架，可能还需要在更顶尖的环境里锤炼。”

　　他的话礼貌而疏离，让周琰感觉满腹委屈。像一把精致的手术刀，精准的剖开了周琰一直强撑的自信。

　　“那今天先到这里吧。”男面试官合上周琰的简历，手指在封面上停了一瞬。

　　“谢谢.......”周琰声音压的特别低。感觉眼泪快要从眼眶里出来了。

　　想说点什么话为自己争取一下，但话在喉咙里滚了几圈，还是咽下去了。

　　周琰起身背着包走了。

　　快到电梯间的时候，有人追上来，拍了拍周琰的肩膀。周琰擦了擦眼泪，回头一看，是刚刚那位女面试官。她拍了拍周琰的肩膀，递给周琰一瓶水：”加油，我看好你。”周琰看着这个大姐姐，捏着那瓶水，指尖微颤。

　　“谢谢。”周琰说完进了电梯。

　　她站在电梯里紧紧握着那瓶水，打开猛的喝了一口，把刚刚的不愉快都咽了下去。

　　“有什么了不起的！哼！”

　　下午到处逛了一下，晚上回家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的妈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周琰一惊一乍的。

　　旁边的人都瞥了她一眼。周琰立刻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闪电撕破天际，紧接着雷鸣就在头顶炸开。

　　一股强烈的无助感攫取了她。她看着大街上下着雨的人影绰绰，此刻感到特别没安全感，站在屋檐下，仿佛自己像个世界的落单者。她不由得幻想，此刻要是有个高大可靠的男生，给自己送把伞，还能让她靠在他宽大温暖的怀抱里，该有多好～

　　“周琰！”脑海里，那个理智的，酷酷的女战士登场了。“快停止幻想，这里是澄海，不是偶像剧！你的骑士是打车软件，快召唤它！”

　　她手忙脚乱的掏出了手机，屏幕被水汽模糊。叫车软件上，排队人数显示15+，预计等待时间十几分钟。风雨夹杂着寒气往身上扑，她单薄的外套彻底倒戈，紧紧贴在身上，吸收者寒意，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终于，车到了。就在马路对面。看着那一二百米的距离，和中间已经沦为“内河”的马路，周琰深吸一口气，咬咬牙，用手撑着外套盖住头，摇摇欲坠的冲进了瓢泼大雨中。

　　鞋子瞬间灌满了水，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脖颈往里钻。等她踉跄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时，整个人已经湿透。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默默递过来一盒纸巾。

　　“谢谢师傅！”

　　“以后出门要及时带伞哦，澄海可是会时不时下雨的。”司机师傅说着一口带着澄海口音的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果不其然，第二天感冒了。

　　头重脚轻的去参加了两场面试，声音沙哑，反应迟缓，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

　　接下的几周，日子过成了一种黑色的循环。在招聘网站上海投，结果面试上的工作要么不喜欢，要么喜欢的面试不上。挫败感像潮汐，一次次冲刷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自信。

　　唯有去健身房锻炼的时候，挥汗如雨的时候，才感受到快乐。

　　这天，周琰正对着镜子琢磨深蹲姿势，重心有些飘忽。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膝盖别过脚尖，重心再往后坐一点，感觉用臀发力。”

　　周琰一愣，抬头看到是那位面熟的教练，赶紧照做，顿时感觉到了发力点的不同。

　　“谢谢教练。”

　　“不客气。看你练了有一阵了，变化挺明显。”教练靠在器械旁，语气随意，“自己练能坚持下来，不容易。”

　　周琰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擦了擦汗：“也没什么，就是……找点事做。”她没提那些失败的面试。

　　教练笑了笑，递过来一张自己的名片。“看你悟性不错，也挺能坚持。有没有想过，系统学一下，往后吃这碗饭？”

　　周琰彻底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毛巾。“我？做教练？”她下意识摇头，“不行的……我连跟人说话都紧张，性格也闷。”

　　“技术可以学，证书可以考。沟通嘛，教人练动作，就是最好的沟通。”教练语气很实在，“这行认真本事。看你底子不错，人也实在，是个苗子。要不，跟我们老板聊聊？听听他的看法？”

　　“老板？”周琰更茫然了。

　　“嗯，他偶尔过来巡场。我看他前几天也留意过你训练。”教练看了眼时间，“这样，你下次来，我帮你约一下，就当多个职业选择听听看，没坏处。”

　　那天离开健身房时，周琰的脚步有些飘。做教练？这个完全没想过的选项，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漾开了一圈陌生的涟漪。

　　几天后，她真的见到了那位看起来精明干练的老板。一番谈话，老板看中了她的“心性”，说这行缺能沉下心钻研的人。一个看似疯狂的念头，在她心里扎了根。

　　揣着那张额度不多的信用卡，在深夜的宿舍床上，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然后，她坐起来，点开了教练培训的报名链接。按下支付确认的那一刻，手心全是汗。

　　刷的信用卡，再三权衡之后，想到自己一直住酒店也不是事，一天几百块钱的酒店费用，自己实在付不起了。还是选择了试一下。

　　虽然可以问爸妈要钱，但是当时非要来澄海闯荡的也是自己。不能让爸妈笑话了。

　　员工宿舍是简单的两室一厅，一个人一个房间，虽然不大，但是环境挺好的，也干净。同事有个女孩子很好，是水瓶座。性格跳跃又热心。

　　她看不惯周琰下班后总把自己闷在宿舍，便单方面宣布成了她的“夜宵搭子”。

　　从此，每个训练结束的夜晚，几乎都能听到她活力十足的声音：

　　“周琰，收工！快换衣服！”

　　“走啦走啦，再晚牛丸就不弹了！”
　　起初周琰总推脱：“不啦，我减肥……”林莉会直接把她拉起来：“减什么减，练这么狠还不补给，身体会造反的。走，今天带你去吃砂锅粥，暖胃。”

　　于是，湿热的夜风里，两个女孩的身影渐渐成为深夜街头的常客。林莉总会一边翻着菜单，一边用胳膊碰碰她，眼睛亮晶晶地问：“诶？今天想吃什么？

　　“说实话，我来澄海还是第一次吃夜宵，我在家都晚上吃完饭，几乎不吃夜宵。看到澄海半夜还是好多人哇。好热闹，无论几点吃饭都有大把吃的。怪不得是大城市。”

　　“那我们今天吃牛肉火锅吧。那家牛肉特别新鲜。而且汤底是矿泉水，又不会胖。

　　“好呀好呀。”提起来好吃的周琰立马好兴奋。

　　接下来上了一段时间班，周琰感觉整体还算快乐。但是偶尔总是能听到同事们议论身材自己不好，说自己腿粗。

　　周琰每次听后都会偷偷躲起来哭。

　　有一天周末，天气很好，周琰发了个微博，配上自己喝的咖啡图片，还拍了一张澄海湛蓝的天空。

　　工位隔板并不隔音，那些关于她身材的议论，尤其是关于她身材的窃笑和点评，总是会让周琰自卑。

　　“感觉你性格很单纯，你在家里是独生女吗？感觉你性格跟小公主一样的，没吃过什么苦。”

　　有一天周琰站累了，靠在跑步机上。一个男同事过来找她聊天。轻蔑的语气，还带有一丝撩拨。

　　“我？没有啊。我很能吃苦啊。”周琰翻了个白眼。

　　“好多人都这么说你，说你性格感觉娇生惯养的。”

　　周琰瞬间感受出来这是贬义词。“娇生惯养。”这四个字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塞进她心口。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一股自我怀疑的情绪浪潮又涌过来，半天消化不了，于是她垂下头不说话。

　　每个女生二十岁稚嫩的时候，被否定。这种滋味都很不好受。

　　“既然工作上暂时无法让你们刮目相看，那就从身材开始吧。”这个念头带着点自毁般的狠劲，成了她那段灰暗日子里的唯一支点。

　　健身房成了她的避难所，也是她的炼狱。从那之后她拼命的健身，打拳击，饿肚子。拳击手套撞击沙袋的闷响，是她对抗内心嘈杂的唯一旋律。她看着那个镜子中眼神中日益倔强却掩盖不住疲惫的女孩，仿佛在用身体的苦行，来抵消外界施加的屈辱。她以为筑起一道城墙，就能挡住那些箭矢。

　　但恶意有时候不走直线，它会绕到城门下，用最原始的方式破门而入。

　　有一次，她正在上班，突然女同事气冲冲的就来了，对着她肚子踹了一脚。

　　“周琰，你今天对老板说的话什么意思？”

　　周琰感觉一下子无措，全身的血液“嗡”的一下子冲向头顶。

　　作为一个乖乖女，自己还是第一次被打。她感受到肚子闷闷的酸痛。泪水立马夺眶而出。“我怎么了？”她感觉肚子酸痛，紧随其后的就是席卷全身的冰凉的麻痹感和汹涌而上的、无法抑制的羞耻。

　　因为这个健身房在商场里面，所以商场里面很多人看。还好现在是午后，夏天大家都在休息，没人来炎热的外面跑，人不多。

　　“谁让你乱汇报工作，害我被老板说。”那个女同事凶巴巴的喊。

　　“自己工作出错，在客户那里丢人现眼，倒有脸怪我汇报？”周琰又生气又委屈，不管不顾的也开始吼起来。

　　同事见状立马来把她拉走了。

　　周琰哭着坐进了办公室。她感觉这是自己二十岁青春里的噩梦。

　　她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隔绝了目光。疼痛，寒冷，以及那种被当众撕碎尊严的震颤，在寂寞中反复回响。

　　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等着老板带自己去医院看，可是等了一下午，给老板发信息，老板说他晚会儿回来。让周琰先在办公室休息一下。

　　“小周，我在外面看场地。晚会儿回去，你先休息一下。”过了一会儿老板给周琰打过来电话，说了一下。

　　周琰担心同事要进来拿教练上课要用的东西，就把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周琰，那件事不怪你吧？你只是去转达领导的意思。现在来怪你头上干嘛。怎么不说她自己平时不认真工作呢？！”

　　“是啊周琰，这么欺负我们周琰干嘛，老板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大家都想让他走。”

　　“平时她从来不好好上课。都拉低我们健身房水平了。别哭了周琰。”

　　...........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都站在周琰这边。虽然平时都嘲笑周琰身材菜，但是关键时刻还挺有正义感。

　　她感觉自己像是海浪里的礁石，周围都是寒风，没有一点人情的温度。这种对于人性的失望，以及心底的委屈，就好像醋在锅里煮，不断的发酵，直到那股情绪快要将她淹没，快要把她吞噬。于是她默默的戴上棒球帽，下楼买了一杯可乐。又面无表情的上楼了。

　　“呲——”拉环开启的声响。

　　冰可乐入口的味道治愈了些许不快。

　　周琰将帽檐压的很低。仿佛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整个世界都是开心的，只有自己委屈。

　　那还是她第一次被人打。

　　周琰在办公室哭了一下午，也不敢对爸妈说。

　　后面老板回来了，带她去了医院。没事。

　　“我把她开除了。”

　　老板坐在车里对着周琰说。

　　周琰看着车窗外，半天没说话。过了五分钟。老板继续安慰她。“别生气了，我很看好你。但人总要遇到一些挫折。以后我们就是朋友。我比你也大了十几岁。你就当我是哥就好了。”

　　周琰擦了擦眼泪。

　　“走吧，请你吃个饭。”

　　“好。”

　　周琰感觉情绪好了一点。

　　“我感觉你是我的贵人。刚来澄海的时候找不到工作。给我工作，现在又来教我一些心智。”在餐厅里，周琰边吃饭，边用刀叉摆弄着盘子里的烧鹅。边对着那个健身房老板说，认真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真诚。

　　“贵人谈不上，小周。”健身房老板边说话边看着窗外。40层楼上的餐厅，视野是挺好的。

　　“我刚来澄海创业的时候，兜里就两千块。不也是一路摸爬滚打吗。睡过网吧，啃过馒头。大家都不容易。我现在投资几百万开这个健身房经营也不容易。但是我看到你身上有冲劲。这股劲一定会助你冲出去。有野心是好事。”

　　这话一下子点燃了周琰。她低头用叉子戳着盘中的甜品蛋糕。

　　“谢谢.......但是健身房同事也有很多人说，他们都觉得，感觉我娇生惯养的，吃不了苦........”

　　老板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种过来人的了然。

　　“永远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你是活给自己看的，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当你把荣辱看的很重要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再能打倒你。当你脱离了亲情友情爱情，更多的时间，是你在陪自己战斗。只有你看到自己的软弱，看到自己的欲望。”

　　老板靠回椅背，深色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深邃。

　　周琰静静地听着，窗外的灯火映在她眼里。之前那团浑浊的委屈，仿佛被这些话一点点滤净了。

　　“这一行挺好的，小周。你性格不也是在不断地从内向变得外向了吗。你的收入也会慢慢提升，不让父母操心。”

　　周琰听完开开心心的吃了很多饭。又偷偷去楼下买了个车挂件送给健身房老板。

　　从那之后,周琰刻苦的训练肌肉，考证书，赚钱。美国ACE-CPT、营养师认证、运动康复进阶........一本本书，一节节课，像一级级粗糙但坚实的台阶。

　　时间在汗水的蒸发和账户的累积中悄然滑过。她从小教练变成了教练区域总监。

　　就这么，几年过去了。

　　这时候的周琰已经能够获得两三万的收入，好的时候四五万。还在健身房交到了很多优秀的学员朋友，有些是公司高管，有些是做生意的。性格和前几年内向的时候大相径庭。她会转一部分收入的钱给家里，或者给爸爸妈妈买礼物。

　　她爸妈经常会心疼她上课站一天会不会脚痛。

　　“习惯啦就好啦。”她每次都搪塞过去。

　　一个很平常的晚间。周琰正在健身房场地上渡步。

　　突然一个男人走过来。

　　周琰抬头一看，一米八几的个子。戴个眼镜。

　　“你好教练，能加个微信吗？”一个很沉稳的声音。

　　“当然可以啊，训练上面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周琰眨巴着眼。

　　没想到，这个男会员下班🈷约她吃饭。

　　“我就不去了吧？我真怕胖。”

　　“没事儿，我就在健身房上面那个口接你。”

　　周琰实在拗不过他。就去了。

　　大大咧咧的周琰这个时候还没意识到对方想追自己，还以为只是想找个饭搭子。

　　“你这车新买的吗。不错哦。”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周琰问。

　　“我叫沈衍生。”

　　从那以后，沈衍生就时不时约周琰吃饭。买了几十一百节课，下课了就找借口说约周琰吃饭。

　　“哥哥，你喜欢我什么？”

　　“不好说。”沈衍生故作神秘。

　　“有什么不好说的啊，说一下嘛。”

　　“第一次见面就感觉你与众不同，看起来比较疯癫。头发长长的，扎两个小辫子，又看起来桀骜不驯。”

　　“你才疯癫。”

　　周琰把头靠在沈衍生肩膀上，捏着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