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十八 ...

  •   十八

      他不记得最后一场雪停在哪一天,也不记得壁炉里的火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用一盆冷水浇熄,从此再也没燃起来。
      冬天在什么时候结束,春天在什么时候来临。
      莫/斯/科没有所谓春天的概念。他只凭一页页往后翻的日历,判断三、四月份的到来。即使屋内没有生火,屋外也不再漫天白雪,但接近零度的温度,依然能让他感到寒冷。
      莫/斯/科被冬季的尾巴掩埋的春日,他称之为冷春。
      街角的咖啡店,年轻的姑娘在布满雾气的玻璃窗上画着奇怪的图案。她伸出没戴手套的纤长的手指,在玻璃上绕来绕去。手指像一双会跳舞的脚,画出几个圈后,整个手掌都覆盖上去,骤然如一只飞越了一整个夏天的疲倦的蝴蝶。玻璃窗清晰起来,出现手掌的轮廓,映着姑娘百无聊赖的侧脸。
      “王。”她呼出一口气,声调拖得很长,“你是不是不太爱说话?”
      王耀沉默地抿了抿咖啡,笑了一下,“没有啊。”
      我们已经坐了十分钟了。而你一句话也不说。姑娘把这句话咽了下去,附和地笑起来,“这边的咖啡与巴/黎比怎么样?”
      王耀放下咖啡杯,低头看着杯里浓黑淳厚的液体,说:“更苦。”
      姑娘立刻问:“你是说这里的?”
      王耀点点头,余光扫到窗外不远处的几个闪躲的人影,不置可否地叹了叹气。
      “那比中/国的呢?”姑娘继续问。
      “中/国?”王耀把目光聚集到她脸上,几秒种后像是拾起了什么回忆,那目光散开来,飘到不知所云之处。
      “中/国的嘛……像加了苦味的白开水?”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姑娘当然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不过看得出是令他感到愉悦的回忆,她很好地接了话头,继续问道:“是自己煮的?难道是店里的吗?”
      王耀正想开口,只见窗外突然走近几个人影。他侧头定睛一看,领头的蒋/经/国正举起手敲打着窗楞,其余几个人发出压低的窃笑声。
      谈话被打断。经国扬起一个大号的微笑,说:“耀兄,来这种地方喝咖啡,也是国/际/主/义的援助吗?”
      国/际/主/义的援助——这个偏正短语在两天前也被自己的同学用同样的语调说出。
      姑娘的父亲是伊凡诺夫斯基教授,中山大学的导师。一个月以前打入了这群中/国留学生的圈子,不过不是以同学的身份。她就读於罗蒙诺索夫大学,只是在课余时间来参加中山大学的一些活动。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叶琳娜•伊凡诺夫卡娅似乎偏爱于那个平时不太爱说话,在人群里显得内敛而沉默的名叫安德烈的中/国人。不过在得知他的中wen名字后她便坚持叫他“王”,因为她认为“安德烈”实在没特点。
      两天前,歌咏活动结束后,在音乐教室外的长廊里,叶琳娜伸出戴手套毛绒绒的手,将一个苹果塞到王耀怀里。她看着他,不做解释,只是发出略带天真的咯咯的笑声。
      王耀诧异地愣在那里,半晌,才结巴地说出“谢谢”二字。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出此起彼伏的起哄声。王耀回过头,自己的同学们站在音乐教室门口,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们。
      经国绕到叶琳娜面前:“叶琳娜,我们也要苹果。”
      叶琳娜眨了眨眼睛,露出抱歉的神情:“我只带了一个。”
      “那你为什么给王耀啊。”经国挑起话头,余下的人也都附和起来。
      叶琳娜立刻说:“苏/联人民与中/国人民,是亲近的兄弟姐妹。”
      “你懂什么,人家那叫国产主义援助。”突然有人这么说。
      “我懂了,这是私人援助。”经国笑道,“除了王耀,我们大家谁都没份儿。”
      比起叶琳娜的淡定,王耀又羞又气。他无力辩解,也觉得没有辩解的必要。因为叶琳娜百灵鸟似的嘴能把事情都说清楚。但叶琳娜似乎没有把事情说明白的打算。她咬着嘴唇,无声地看向王耀。
      企图很明显。从她沉默的笑容与脸颊的红晕便可以很轻易地看出,这位斯/拉/夫姑娘喜欢上了自己。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只觉得进退两难,手里这个冰凉的苹果收也不是还也不是。他看了看叶琳娜明亮的大眼睛,以及嘴角轻轻上扬的微笑,在众人并无恶意的哄笑声中,焦头烂额地离开,把喧闹抛在身后。
      后来?后来就有了咖啡屋里面对面而坐的男女。
      不过他们不像恋人,因为东方人漠然的脸上若隐若现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感,使斯/拉/夫姑娘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他能感兴趣的话题。姑娘百无聊赖的神情与布置得格外有情调的咖啡馆格格不入,两人从开始沉默了十分钟,到之后毫无营养的对话,都与整个浪漫的气氛格格不入。
      再后来就是经国带领三两个同学过来,又一次准备拿他们的事打趣。
      这群可爱的同学。王耀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叶琳娜微微起身,透过打开的窗户说道:“尼古拉,大家一起进来坐坐吧。”她急需要众人来为他们缓和气氛。
      经国狡黠地笑道,“私人援助我们这一大帮人不好意思享受呢。”
      叶琳娜红了脸,“什么私人援助,你把它当作同学聚会不行吗?”
      见她并不是在说客气话,经国不好意思拒绝,“行。”
      于是,三两个人走进咖啡屋入了座,经国坐到王耀身边,见他情绪淡漠便用肩碰了碰他。“约会呢,耀兄,板着一张脸干嘛。”
      “不是约会。”王耀用中wen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话,叶琳娜的眼里似乎一闪而过难以察觉的失落之情,然后又迅速被笑意覆盖。她笑着,经国笑着,君虎在对面也笑着。于是王耀也很合群地笑了。
      气氛热闹起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原本只有两个人的见面果真变成了同学聚会。
      只是热闹与欢乐,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当王耀侧过头,把目光停留在窗外的时候,望着路边的梧桐疏朗的枝干,他会开始强烈地想念广/州,想念黄/埔。
      彼时的春日,是他到莫/斯/科的第二个春天。

      伊万一看到苏青就会想到王耀。一年以来这已然成为习惯。
      事实上很多事物都能令他联想到王耀。苏青说话时那股桀骜的年轻的腔调,王辉在厨房忙来忙去的身影,王耀卧室里摆放整齐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课本,以及散落在留声机旁无人整理的上/海老调。他最后把回忆的目光停留在巴掌大小的黑白合照上,王耀抿着嘴,像是来不及露出笑容。
      一年来,写过五封信到莫/斯/科。其中三封寄到了中山大学,另外两封寄给了娜塔。收到娜塔回信一个星期之后,在报纸上看到了王耀的回信。
      一封给三个人的回信。被刊登在报纸的右上角。标题是“广/州留学生饱含深情的家信”。
      以“苏/联人民对我们很好,就像亲人一样”开头,中间大量描摹中山大学的校园与教学,然后是对赤都的热爱,对祖国的怀念以及对未来的向往,大量的抒情后,提到了亲人和朋友。提到了王辉,提到了苏青,提到了在巴/黎过世的父亲,提到了伊万。
      用“苏/俄朋友”加以定义,完整的一句话是:最后向我的苏/俄朋友伊万•布拉金斯基问好,愿此信能传达我于遥远北国对你的想念。
      他铺开大大的报纸,盯着角落里的这句话,回味良久。
      日子依然平凡而简单。一个人住,与米哈伊尔一起去学校,办公室里备课、写教案,进教室上课,参加军事演习,参加鲍罗廷主任的会议,穿梭于军校的操场、教室与走廊,遇到苏青时客气地攀谈几句,感觉疲惫之时会去王辉那里,在王耀的卧室里看书,无事可做的时候躺在他睡过的床上,轻嗅被褥散出的淡淡的阳光气息。已然习惯了王耀离开后的日子。
      自己像是突然懒散下来的空虚的闲人,除了工作之外,变得有些无事可做。
      与王耀相关的唯一的消遣,就是写信。一年过去,身处他乡的人流中,写着鲜有回音的书信,如同朝着一簇时明时暗的光,不知疲倦地驱动着脚步。
      他的中wen越写越好,有一次偶然被瞿秋白看到,后者惊讶地睁大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笔记出自于外国人之手。
      像个孩子一般面朝北方心怀希冀,为得不到最甜的糖果不断平衡心态。日子在这种反复无穷的情绪中悄然滑走,当又一个春天降临之时,他开始询问王耀的归期。
      “你比我还着急,伊万同志。”王辉打趣说,“他今年年底便能回来。”
      彼时是1927年的初春。
      广/州温热的气候笼罩黄/埔,人的情绪也会或多或少变得湿润起来。以温柔的缄默的方式,滋润某粒种子的疯狂生长。内心表达过很多想念。它的根茎却没有勇气掀裂心脏的地表,选择破土而出。
      那时候,脑子里重点的画面是,东方人带着北国寒冷的气息归来,走下还在隆隆作响的轮船,站在码头四处张望。直到看到,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自己,然后飞奔过来。重点还有,他还围着,还围着那条走时自己送给他的白se手织围巾。
      温和的海风,扰攘的人群,期待中的相见,远处海鸥充满思念的鸣叫。
      它们统一的特质是美好又浪漫。

      比起痛苦、烦恼、快乐等,孤单是唯一不能分享的东西,一旦被他人知晓,那就不再成为孤单了。

      王耀把手轻轻从叶琳娜的毛绒手套里抽出,笑了起来,并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特别真诚。
      “叶琳娜,如果一个人已经有了喜欢的人,那还会有别的人住进他的心里吗。”
      叶琳娜久久地望着他,在他真诚而温柔的注视下缓缓背过身去,从眼睛开始朝脸颊泛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