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d Spring》西楼马夫

14、十四

　　【十四】

　　而后很多年，他经常回忆那个几近不眠的夜晚，橘色的灯光彻夜不灭，伴着天色渐明，逐渐融入氤氲的晨曦之中。
　　王耀握着手里越来越凉的水杯，突然猛地吸了吸鼻子。伊万连忙站起身，拿过他手中的杯子，把新的热水倒入杯中。
　　王耀伸手制止他：“别倒了，我马上就走。”伊万轻轻推开他的手，动作没有停，“你姐姐不在家。”他语气淡淡。王耀眨眼看着他。窗幔浮动，初春略带凉意的晚风透过窗缝送进屋内，王耀不禁又打了一个喷嚏。
　　伊万把手中的热水递过去，摊开手掌，轻轻撩开王耀额前的刘海。冰凉的手掌贴住自己发烫的前额，王耀不禁为之一颤。“有点发烧。”伊万轻声说，“外面这么冷，别出去了。你姐姐不在家，回去了也没人照顾你。”
　　王耀揉了揉通红的鼻子，“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伊万站起身，走到床头，刷啦一下拉开床头柜，“我路过你家时，里面黑灯瞎火，应该没人。”他说着翻出一些小包裹，然后走过来把它们放在桌上。“这些是感冒药，里面有阿司匹林。你吃下后去床上睡下，烧退了再回去。”
　　王耀透过热水上升的白雾看着桌上的一堆药，没有说话。
　　伊万娴熟地打开小包裹，把药粒分好，然后推到王耀面前。
　　王耀迟疑地拿起那几粒白se药片，放在手里端详了好一阵。直到伊万哭笑不得地说“要我喂你吃吗，小病人？”之后，才一口气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伊万眼角带笑：“好好休息一下，烧马上就能退。”他说着走到床边，把床上白se的被褥整理开来。王耀透过灯光看他微俯的身影，薄薄的毛衣露出细而柔软的边角。他突然感到一种特殊的平静感降临了内心，伴随着些许的疲倦。
　　“好了。”苏/联人直起腰来，转过身面带微笑。
　　王耀脱去外衣，步履缓慢地走过去。他莫名地陷入回忆之中，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中暑后神志不清的自己，把眼前的苏/联人当王辉使唤。而他并无半点犹豫，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拧干湿毛巾，然后把毛巾轻轻放在王耀的额头上。一切亲切而自然，仿佛他们认识已久。
　　这位苏/联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小病人。
　　不知何时开始喜欢这个称呼。王耀不由扬起嘴角，走到伊万面前停住。而后者对这个微笑的理解是感激，所以他摇摇头，一副“别客气”的样子。
　　王耀躺下之后，从被子里伸出半个头。“你睡哪儿？”他问伊万。
　　伊万走到书桌面前坐下，将桌上的水杯和书整理到一边：“我还有事要做，暂时睡不了。”他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一沓不薄不厚的纸，摊开摆在桌子上。“安心睡吧，小耀。别管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伊万同志。”王耀用俄语说道，随手关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屋内的光线暗下许多，只剩伊万桌上的台灯发出不刺眼的聚光，投射到桌面上，把他伏案写作的逆光的身影映衬得格外消瘦。
　　“别跟我客气。”伊万的声线很微弱，“我在旁边守着你。”
　　王耀在昏暗处把被子拉到额头下方，他嗅到淡淡的皂香与阳光的气息，头因为发热而变得有些昏沉，以至于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既虚幻又真实，令他强忍着倦意不敢入睡。
　　耳畔是伊万翻动书页的哗啦啦的声响，仔细聆听的话，甚至还能听到钢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的刷刷有力的声音。它们越来越明晰，使他的头脑愈加清醒起来。
　　“伊万？”他试探性地叫道。
　　苏/联人立刻回过身，“哪里不舒服？”
　　他笑了，笑他这么容易紧张，同时也感到丝丝暖意。“没有，你在忙什么？”
　　伊万回过身去，“写信。”他说，“好久都没收到家里寄的信了。”
　　王耀把被子拉下来一点，“你父母在莫/斯/科吗？”
　　伊万舒展了一下手臂：“啊，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回头看着他，表情柔和，“我只有一个妹妹。她住在莫/斯/科，和你年纪差不多。”
　　“你是在给她写信？”王耀问道。
　　伊万点头，“快一年了，只收到过一封信。”他轻叹一声，“娜塔很懒，不喜欢动笔写信，只有我写给她了。”他说着无奈地笑了笑。
　　王耀把头从被子里完全露出来：“等我去莫/斯/科以后，不会像你妹妹那么懒。”他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我会写很多信回来，寄给王辉，寄给苏青……”他顿了顿，“寄给你。”
　　伊万笑道：“希望我的信不是夹在王辉、苏青的信中的一张便条。”
　　“这个方法好。”王耀说，“可以省些邮费。”
　　“你跟娜塔真像，什么都以省钱为主。”伊万无奈地说，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染上了思念的意味，变得柔情。
　　“打住。”王耀微微直起身，“别拿我跟你妹妹作比较。”
　　“她可比你细心多了。”伊万提高了分贝，“以前在思想和生活上，我领导她，长大以后，在生活上，她领导我。”他的脸上微微洋溢出兄长对妹妹的溺爱之情，“她手脚勤快，遗传了我们的母亲，做起家务从不含糊。”
　　王耀撇撇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让妹妹领导生活？不嫌丢人吗？”
　　伊万无奈：“那能怎么样？我只有她一个亲人。”
　　王耀沉默了一下，然后细声问道：“你就没想过，换个领导？”
　　“换？”伊万笑起来，看着他，“怎么换。”
　　王耀移开目光，在昏暗处垂下眼帘。“你们苏/俄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你就没看上的？”
　　伊万的笑容凝固在嘴边。良久，他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是苏/俄的呢。”
　　王耀语塞，他的手掌紧紧攥着被子的边角，直到它们出现深深的褶皱。
　　“挑领导还分国别啊。”伊万笑出了声。
　　王耀重新躺下身去，用被子盖住头。“你真没看上的？”他的声音沉闷而含糊。
　　“没有，小耀。”伊万的语气出奇地认真，“你呢？”他笑着，“那么可爱的苏青，你喜欢她吗？”
　　对于伊万如此突兀地扯到苏青，王耀心中突然升起不安。他用被子盖住了脑袋，而此时的沉默却如雷贯耳，他翻了一个身，却已经体会到辗转反侧的难以平息的心绪与矛盾。
　　“苏青，她小我三个月……”王耀喃喃着说，他不知道伊万能不能听到，“我便只当她是小妹。”
　　他说完后立刻闭上眼睛，强迫着自己快快入睡。放下了话题，狭小的房间又归于沉寂。
　　温暖的橘色灯光，照着青年安静的书桌。一沓不薄不厚的信纸，写有优美的流畅的俄wen，两个信封放在一边，上面写着看不懂的地址，钢笔顺着桌子有些歪斜的走势滚落，笔尖溢出墨水，染污了整个笔套。青年弯下要去拾起钢笔，然后走到阳台前，又试着去关那扇关不太紧的窗户，他用手使劲拉了几次，都没成功，最终放弃了。他把两边的白色窗幔拉过来，用木制夹子夹在一起。风吹了进来，窗幔彼此缠绕再也无法分开。
　　整个过程青年的唇角始终带着微笑，最后他回到书桌旁坐下，趴在桌上，枕着手臂，倾听床上人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想象着他如何带着满足与疲惫，进入深深的梦境。
　　而后很多年，他经常回忆那个几近不眠的夜晚，橘色的灯光彻夜不灭，伴着天色渐明，逐渐融入氤氲的晨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