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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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钵多罗回到城里时,已是黄昏。
地平线的尽头,霞满西天,那火红的太阳像是要散尽所有的光芒和温度,只手遮天将整片沙漠融进一片昏黄之中。风沙磨砺的城墙上,印着耀眼斑驳的光影,好似岁月碾过的痕迹。
走在市集上,钵多罗看到人们依旧忙碌着,即使天色已暗,也寻不着一丝冷清的气息。
街上挂上灯笼,商贩行人依旧络绎不绝,叫卖声竟听起来有一丝悦耳,或许会有人因买卖不和大吵大闹,却很快被声浪盖过。食物的香气勾动着人的涎水,四处都弥漫着一股世俗的气息。
他略有些出神地看着一路上的一切,这一切与优罗钵界太过迥异,他想走近些看,心底却又隐隐觉得和自己不相匹配,就好似这般的自己根本不配走进这温暖世俗的世界。
走着走着,忽而一阵萧瑟缠绵的胡琴声传入耳里,钵多罗一下便驻住了脚步。他转头寻去,见一个中年人盘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着,沉醉地拉着怀中的胡琴,那面前缺了一角的破碗里,只有两三个孤零零的铜币。
除了钵多罗,没有一个为他驻足欣赏的人。
沉默地望着一脸胡须的中年人,钵多罗走到他身边,缓缓俯身坐下,风帽下柔亮的双眸,沉静地望着对面高楼的灯笼,神色迷离。
很久以前,阿难也曾拉过这种乐器。
那时候,阿难是他在优罗钵界苦修最大的安慰。
可如今……
什么都变了……
钵多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他更不明白自己是为何苦修。
佛祖曾说,他是因优昙钵华而生,无生有生,何生双生。他是优昙钵华的影子,而优昙钵华又是因他而种。
佛祖渡他成人,不为私庇优昙钵华,只为破那一个贪字,不是红尘贪念,而是本能欲念。
一个生字,便就是贪的开始。
他不明白,生,为何就是贪之根本?
若无生,何来这万千娑婆世界,何来佛祖菩萨。为何要破那个贪字,便是弄得自己人非人,鬼非鬼。
仲古天尊曾说,凡人,七情六欲之身,安能满足小小平安。
这是贪,那修仙拜佛,爱欲皆抛,也是贪,可为何仍有人渡劫成仙,化身成佛?神佛为何还要满足凡人的愿望?
凡人崇拜神佛,意义又何在……
说无爱无欲,佛陀又为何拔众生于苦难人间?他人之事,何必多管,仅因崇拜?何其可笑……
这些“为何”,说不清道不明,偏生深种而无法自拔……
钵多罗忽而想起佛祖点化当日赐他的一串佛珠,每颗黑檀佛珠上都刻着细微的经文,那些独守在优罗钵界的年年岁岁,拈动佛珠,便是心静。
有时他想,或许佛祖赐他手珠,便是想告他自律,摒除杂念,抱守清根。
可是……
真的有用吗……
轻声一叹,钵多罗收回目光,下意识去抚腕上的佛珠,下一刻却忽而愣住。
他脸色微变,低头看去,那清瘦的腕间竟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佛珠。
一阵落寞升起,钵多罗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
是昨天晚上丢的吗?
只有那时他才取下过佛珠,当时情况混乱,自己被雪蟾精攻击之后便失去了意识,应该就是在那时,握在手中的佛珠弄丢了。
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痕迹,即使他的皮肤本身十分白皙,长至千年的佩戴,还是令那里出现了惨白的印记。
耳边的胡琴声依旧幽怨地持续着,好似中年男人感到有人在欣赏他的琴声,没有间断地拉着一曲又一曲钵多罗从未听过的曲子。
钵多罗出神地望了手腕许久,半晌终是闭目将之抛却了脑后。
或许,缘分已尽……
他想,不论是优罗钵界,还是佛祖赐予的佛珠,其实都不应该是他的。
三千年的寂寞,应该能偿还那不应出现的阴差阳错吧……
“公子,你若是再如此白白听下去,大胡子可就要哭了。”头顶忽而响起一个清脆娇美的声音,钵多罗抬头望去,便见那挂着红灯笼的窗户前,倚着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
她的额间坠着一颗翠绿的宝石,好似一滴水珠,欲落不落,衣着是西域人惯有的服饰,只是更为华丽鲜艳,一只香肩外露着,肤若凝脂。
钵多罗觉得这个美丽的女人是慵懒的,随意地捏着酒盏灌下酒水,说不出的动人,可是那含着盈盈秋水的双眸,却漾着冷冷的波光,沧桑而寂寞。
“姑娘有话对我说?”钵多罗不明白女人为何对他说那样一番话,自己欣赏大胡子的琴声,怎会招得大胡子哭了?现在大胡子虽然停止了拉琴,可也没有哭啊?只是神情有些呆滞地望着女人的方向,钵多罗有些看不明白他的眼神。
女人垂下眼眸,低声笑了一阵,仰头提着酒壶灌了一大口,酒渍随着吞咽的动作,蜿蜒下修长的脖颈,直至胸前隐没的沟壑,钵多罗竟听到身边的大胡子细微地吞咽了一下。
“人家是拉胡琴过活的,公子听了好些时辰,也不见公子打赏打赏,白白害得人家卖力地拉了一出又一出,他不哭才怪呢。”女人娇笑着说道,钵多罗却恍惚听明白了。
凡间买卖都讲究一个钱字,他平白无故听了这么久的琴,似乎真如女人所说,触了他人的利。
可是,他身上并没有人间所说的钱啊……
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正从女人身上回过神来的大胡子,两人对上眼,大胡子清咳了一声,道:“公子若是没有就算了,能遇到如此知音,也算是我的福气。”
钵多罗收回目光,有些尴尬,他不曾想过,这看似粗糙的大胡子,竟会说出这种话。
“罢了罢了,公子,就当奴家请你了。”女人娇柔笑道,对大胡子说,“我跟妈妈说一声,你就留在明月阁里做个乐师,就当抵了这位公子欠的债,大胡子,你意下如何?”
大胡子愣了一下,脸轰的涨得通红,他结结巴巴问:“湘……湘子小姐,您……您真的愿意收留我?”
湘子懒懒地瞥向他,眸里的秋水好似快要溢出来:“不是我要收留你,是这明月阁当家的妈妈要收留你。你是我介绍的人,今后可得长长脸,别输给了其他的人,不然这把胡琴就是烂了。”
大胡子深呼吸了一下,像是将女人的话反复咀嚼,而后“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对着楼上窗前的女人忙磕响头:“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抬头望着女人的脸上,满是欣喜,还有无法掩饰住的痴迷。
“公子,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若是今后有缘,湘子定为公子演奏一曲。”湘子对着钵多罗颔了颔首,于那痴痴望着她的大胡子嫣然一笑,“大胡子,进来吧。”
大胡子提了提胡琴,见钵多罗傻乎乎地立在那里,似乎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迟疑了片刻,对钵多罗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钵多罗回神,大胡子早已走远,进了对面那华美楼宇的大门,而窗前美丽的女人也不见踪影,只剩一只酒盏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头顶竟是一片夜幕,缀着漫天细碎的星斗。
大街上挂满了照明的灯笼,方才不觉,现在才知时候已是不早了。
这一天之内,竟叫他遇到了这么多如此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