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z29

1、第 1 章

　　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抵达成功？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人。

　　1.
　　自我醒来，我就在天地间以一种透明的状态飞行。关于我所有的教养还有文化，都来自后来那个人的帮助。透明这个词也是如此。我只觉得我和这里的空气，这个世界是一体的，我并不知道这是透明。
　　他好像不把我看成独特的东西，他知道我只是透明的。

　　2.
　　在遇到他之前，我喜欢和风一起掠过它掠过的所有东西。当然，不包括任何生命体的呕吐排泄物等。我的确透明、不会染色，也无边无际，但这并不是我要掠过它们的理由。我觉得除了风也没有东西会愿意直接和它们接触，连太阳烤干，用的都只是那强烈的光线。
　　我不喜欢太阳。

　　3.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地方，这个世界就直接把我的生活习性归类到菌子了。
　　我习惯待在阴湿的地方，等回过神来，身下早就长了一片青苔。
　　很滑腻，我也没见过。起先我根本不认识，用肚子把它们擦干净后就等待下一茬长出来。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因为我体内的水太多了，把土地给洇湿，所以长出了不能吃的植物。
　　我说没关系，它挺干净的，能帮我洗肚子。
　　我看见他表情一忍再一忍，没有评价我的行为。

　　4.
　　很久很久……
　　久到我不记得万物出现时都需要的出生，也不记得万物存在都要去满足的作用，我无边无际地躺在这个世界。
　　我觉得我像一块透明的软软的波浪，或者说，其实我整个东西就类似于青蛙的一个蹼。
　　一个蹼也能……
　　也能称为人吗？我记得我是这样问的。
　　他没说话。他总是不说话，只是静坐着修炼。

　　5.
　　后来我以为他是石头。
　　哦，我应该先介绍我们的初遇。我知道，人类社会需要初遇来制造浪漫，不过浪漫往往是出于对喜欢的人的好感加持，只有话本里的才能够真正展现。浪花漫到沙滩上，人类是要小心的。不过我不需要。所以我们的浪漫是真的、不用被害怕的。
　　我和他的初遇就是我和风一起走，第一次有阻碍地撞在他身上。他拎起我的一角，问我是不是要讹他。我看见他脸色有点难看，手也有点抖。我小心的调整躯体大小与重量，让他拎起来轻松一点。
　　他是那个特别的人。我高兴的想。
　　总有生命告诉我，每个他们都会遇到一个独特的存在，但要是想度过一辈子，那有些难。任何人都会很伤心。
　　好吧，其实这些都是我偷听来的，因为没人能看见我。
　　我不怕这个，我就怕没有人能看见我。

　　6.
　　他是一个人，但他看起来像石头。
　　他并不喜欢说话，他会修炼奇怪的功法。
　　每次他一修炼功法，我就会有一点点痛。但是也还好。能够和世界产生连接的话，痛也是没有关系的。
　　我高兴地告诉他我的这个发现，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他和我说第二句话是：“你是谁？”

　　7.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在这个世界，我怎么能界定出我的存在呢？我只是一个不能被看见的东西，遇到他才算有了人类世界的存在，或者说，定义？
　　应该是这样用的。他只把自己不再需要的书拿给我，让我自己学着读，了解世界。
　　我本来就和世界是一体的，因此很快就能把人的文字和我印象中的世界一一对应。曾经我不会写字，因此和他们语言不通，现在我会写了。
　　能被看见，真好。

　　8.
　　他踏上求仙的道路了，他说他想与天道相抗，为什么鱼肉百姓的可以为祸乡里，辛勤劳作的却要遭遇苦难。
　　他说话时的神情没有波动，我却无端察觉到悲伤。
　　这就是他的目标吗？我想。
　　好伟大。
　　我只想和能看见我的人待在一起，并不关心其他人。他愿意为了那些人放弃自己，好伟大。

　　9.
　　他的父母死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因为他上头有个姐姐，长得很好看，所以被看上了。他说得很简洁，像别人的事。
　　我听过别人讲故事，大多都是肆意爱笑的，或者直接哭。他太平淡了，平淡得坐在茶楼当说书先生的话，是会被赶下台的。

　　10.
　　我知道求仙。
　　和人类社会流传的话本子里的说法不同，不同的求仙之道有不同的观察基础的方法。摸一块石头便测出有无根骨的只是最入门的筛选。
　　求仙者要先登成仙梯。
　　酷热，严寒，水淹，火灾，成仙梯上会变换最可怕的生存环境，还有，让人经历死亡。这些事情都完成了，它便会把人扯入心底最害怕的幻境，无限地磋磨，最后，在成仙梯上被仙力碾碎骨头，整个人只剩一滩皮肉做的外衣，蠕动到终点。
　　这就是塑骨炼体了。
　　可怕，但效果显著，按买药膏的师父说的话就是，“用过的人都说好”。
　　爬过的人都说好。

　　他就算变成一滩肉泥也比别人多，看上去也会比别人硬。
　　他真的是石头吧？为什么不承认呢？

　　11.
　　话说，精神同化是个什么东西？
　　我跟着他一起来到了修仙的地方。学生们一个个都精神抖擞，对成仙的痴迷程度就像我看见他那样。
　　我有点害怕他们的表情，他告诉我那是他们被同化了。
　　可是同化是什么？
　　他说，就是在一个环境待久了，我们都要去做。
　　我不会做。幸好没有人能看见我。

　　12.
　　我不用自己变身，也小小的了。
　　他不像个石头。
　　我把自己放在他头上，看他斩妖除魔，鲜血略过我爬到他头发里。他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施了个净尘术。
　　我学会了，口诀和动作都会，但我没有法力，所以我只能叽叽咕咕地念叨。
　　他看向我的时候神色复杂，我有点害怕，所以朝他笑。
　　他愣了愣，移开了视线。

　　13.
　　他带我去吃好吃的。

　　14.
　　他有一个小师弟，很活泼，嘴巴很甜，下山之后会带好多好多好吃的过来。他不吃，都是我吃掉的。
　　他问过我为什么是透明的却能吃东西而不腹痛，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能吃，什么都能吃。
　　我说我甚至能变，什么都能变，只是大家都看不见。
　　我真的做了很多努力，但是没人能看见我。所以我也真的很珍惜他，我想别人看见。

　　15.
　　他带我看了好看的风景。

　　16.
　　他沉迷修炼的时候，模样和那些学生一个样。在山上，他们叫弟子。
　　我叫醒了他，他眼珠子通红地瞪着我，吐出一口血。
　　我再也不敢叫他了。

　　17.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奇怪的地方！好冷……

　　18.
　　我只能和他说话，也只有他能触碰我。无论多少次都是如此。我学习文字没什么用，只是能够读懂他在读的书。
　　然后他读的书我也看不懂了，因为他不再让我学习，也不再在我面前读书。

　　19.
　　我趴在他头上，跟着他斩妖除魔。他门派一个弟子死了，他扭头看我，眼神很奇怪，怪到我觉得我看见的人很陌生，可他又和每个弟子一样。
　　不明白。不想明白。
　　我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露出一个很不熟练的笑。

　　20.
　　我再也没见过小师弟，不知道他去哪里学习了。
　　他受罚了，很严重的那种。我不能给他抹药，有点忧伤。但很快我就去做别的了，他的房子里的砖头每天都有很多话要说，据说它是女娲补天时漏下的一块。
　　但我听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砖头的声音。但我日复一日地听着。

　　21.
　　他功力大涨，我慢腾腾地飞到他身边。
　　他让我帮他拿炼丹炉里的丹药，我去了。
　　……
　　…………
　　我不见了。

　　22.
　　我能感受到我不见了。
　　我是世界上的每一个东西，所以我知道有一个什么东西消失了。我通过炼丹炉看见他吞下丹药，然后皱眉寻找说怎么没有。
　　我通过路边的灵草看见他辛勤修炼，始终找不到突破瓶颈。
　　我通过他的丰碑看见他缅怀逝者，他的目标已经从为了普通人发声变成为了天下人发声。
　　他抬眼和烛火对上，我不敢动弹了。

　　23.
　　他真是石头，我看见了。他的住所有一块小石头塑像，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怀疑那是他以前住的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出来了。
　　他的小石头塑像是双腿盘起来坐的，手上还打着势，表情看起来比现在温柔多了，眉心有红红的一点东西，抠不掉，好像是融为一体的朱砂。

　　24.
　　我好奇地去碰这块塑像，塑像很脆弱，一碰就哗啦啦掉石头。
　　我觉得有个比喻句很合适，它就像水全都没有了。人类的汗水口水泪水啦它全都没有，它也没有自然的河水雨水。
　　但我更惊喜，因为我实验过，我只能碰到他，眼下的情况验证了我的猜想。
　　可这只是一个小石头塑像。一个小石头塑像为什么会有人生呢？
　　我想不明白，就像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

　　25.
　　我观察了他很久，他比之前还像石头了。
　　一天，他在屋子里自言自语说自己成功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自己成功了。他突然召出一团火，火把这间草屋烧着了，我没法找到水，只能在周围急得团团转，想把这个积攒了他很多回忆的地方保存下来。
　　好奇怪。下次能和他见面的时候，逮到他再问问。
　　现在我离不开这里。

　　26.
　　我睡了很久……
　　直到我再次以透明的形态出现在这个世界，我看到他待的那座山头有一尊巨大的石头塑像，而成仙之道已经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
　　我和风一起掠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