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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君心我心 ...

  •   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季节。
      而对于行走于殽山中的秦军来说,这个一年之中最适宜的季节也变得恼人了。
      且不说士气正高涨之时却莫名其妙地被令退兵,无功而返倒也罢了,回师途中还顾忌着合纵军不得不走得急匆匆的。因此军中不免有些人心中不忿,示之于行溢于言表。
      自从踏上规程以来军心浮动,这一点身为中军司马的蒙武非常清楚,他同样清楚,即使是他的父亲,大军统帅蒙骜对此也是束手无策。事实上,恐怕连父亲本人也十分恼火。全军上下都指望着一个出气口,因而那个人成为众矢之的也是必然。
      掌灯时分,统帅命全军暂停修整。
      “哼!兵临城下,岂有退兵的道理!”统帅大帐中,蒙骜将酒一饮而尽,随即把酒碗狠狠掷在地上。“咣!”酒碗在刚进帐的蒙武脚下摔成碎片。
      蒙武随意扫了酒碗碎片一眼,吩咐营帐中伺候的兵士收拾后,在一边的地席上坐下。“爹,寻常士兵也就罢了,连您都迁怒于他,可让人家一个王室子弟何以自处?”
      “哼!”蒙骜从喉咙深处迸出一声低吼,脸色阴沉。
      蒙骜年已四十有余,一脸粗犷的络腮胡已经颜色斑驳,双目中也不复往日的神采。蒙武知道他的父亲真的老了,自从二年前攻取魏蒲阪导致旧伤复发之时起,蒙骜的气色已经大不如前。这一战是他向秦王请命得来的,其中还多亏了宣太后的异父弟——相国魏冉的情面。父亲是打算以此作为今生最后一次大战,蒙武隐隐感觉得到。谁知那个人竟然在新郑事败被擒,还以此要挟父亲退兵。徐阅然前来交涉的时候,他瞄见蒙骜的脸都涨红了,眉竖目张,几乎要吩咐手下把这个胆大妄为口出狂言的使节剁成肉酱!不过他知道他的父亲不仅是无敌的猛将,而且冷静识大体,否则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秦王交待了。
      他了解父亲的无奈和怨愤,但是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劝住父亲,不让他做出过分的举动来。那个人虽然不是秦人,也非秦惠文王的亲子,但毕竟从小在军中长大,人脉和评价都相当好,本身更是超卓的猛将,何况他又是宣太后最钟爱的小儿子。无论如何这个面子一定要给,他在蒙骜军中时绝对不能出事,至于回咸阳之后秦王如何处置他,就与蒙氏没有关系了。
      蒙武要委婉劝告父亲蒙骜的,也就是这一点。忍得小节,方能不乱大谋。
      因此他对父亲的牢骚视而不见。“急行军已经七日,兵士们都疲惫不堪了。此处离函谷不过三五日行程,不若就在此稍事休息如何?只要在山顶扎营,再于各山峰布下游哨,即便合纵军赶上,我军也有余地让他们吃亏。”蒙武的报告有条不紊。
      “啪啦!”蒙武话音刚落,蒙骜手中的笔劈头向他脸上甩来。
      蒙武本能地想躲避,但他知道不能避,于是硬生生制止了身体的行动,任笔重重地摔在面上,墨汁溅了一头一脸,凉凉的。
      看到儿子面无表情地承受了他的怒气,蒙骜反而愣住了,随即眼中怒火熄灭,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叫蒙武下去。“安营的事就交给你了。”蒙武谦恭地行礼,退出帐外。
      出帐吹了冷风,他才恍然觉得面颊上生疼,伸手摸摸,手指上沾了一丝血迹。竹虽柔韧,毕竟也是伤人的凶器。叹一口气,举袖便要擦拭,看见一人从帐后绕出,动作凝定在半空。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他放下手淡淡笑道:“见过泾阳君。”
      纵使已经春末夏初,夜晚的空气还是带着寒意,而对方竟只着一袭青色布衫,虽然看着冷,倒是和此人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
      “司马大人客气。”被称作泾阳君的男子点点头算作回礼。“这墨迹是……”
      蒙武心中冷笑一声,依旧笑道:“刚才和家父发生一点争执罢了。请容蒙武下去更衣。”他也不耐烦掩饰,略一拱手便转身要走。
      “慢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他一顿止步。纵使方才在大帐中受的气已经让他喷薄欲出,蒙武还是深深吸口气稳定表情,保持恭顺有礼地回身道:“君上还有何吩咐?”
      刹时一方柔软的手巾已经贴在他的伤口上,他惊讶之下一震退开,皱眉看着对方。这个泾阳君莫非是想戏弄他?
      “不赶快好好清理的话,墨渗进伤口颜色就去不掉了。”泾阳君举着手巾的手悬在半空,眼睛看向他淡淡道。蒙武这才恍然对方是好意,随即踏前接过染了血迹和墨汁的手巾,随便往脸上一擦,俯身道:“多谢君上关心。”既然他的确是关心,那蒙武也不能拂逆了他的好意。
      “不谢。”泾阳君的神情依旧冷淡。“只是不想司马大人留下无法补救的污迹罢了。”
      他本来已经要走,闻言再次停住。泾阳君话中的含义让他不能不深思。含笑抬起头,他又怎会不明白泾阳君就是想在这次回师途中做文章呢!
      此次无功而返,父亲是白费力气,恐怕回去之后不得不告休回乡;而泾阳君则免不了受处罚。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的确有携手渡过难关的必要。且看对方有什么条件可提,至少现在决定权在他这边。想到这里,蒙武保持脸上的笑容,淡淡道:“君上不妨有话直说。”
      泾阳君双目闪烁,道:“令尊是否有退隐的打算?”
      果然如此。蒙武心底泛起一丝不屑。忽然想到让这个贵公子吃瘪会如何?笑意从蒙武眼底一闪而过,他断然答道:“没有。君上何出此言?”说罢,好笑地等着泾阳君的反应。
      不出所料,泾阳君露出了惊讶之色。蒙武暗暗冷笑,心中已着实不耐烦,却必须给泾阳君面子,不能甩袖而去,恨不得冒失地拿话堵住他的嘴。心里正酝酿着告辞的话时,只听对方的声音道:“既然如此,司马大人请听嬴悝一言。”蒙武笑道:“洗耳恭听!”“不论令尊态度如何,司马大人务必和穰候保持距离!”泾阳君字斟句酌地道。
      “冉相?”蒙武震惊地喃喃道,不禁怀疑地看向泾阳君,而对方神色仍然那么平静。“我知道蒙氏和穰候一向亲善。但为蒙氏一族着想,我才出此妄言。此次任务事败,王兄必会重责于我,在死之前想说几句真心话而已。大人不以为然的话,就当听了个笑话吧。”
      好一个英雄末路!好一个视死如归!当日被擒时你为何不自我了断,省得现在被人背后指指戳戳?蒙武在心里冷笑。人说六国虚伪,果然不错。这个没有秦人血统的泾阳君睁眼说瞎话,不是最好的证明么!他虽然仍是脸带笑容静静听着,可不屑的神情还是流露出来。
      敏锐如泾阳君怎会察觉不了他的想法,知道他的话蒙武听不进去,只得低叹一声,负手而去。
      蒙武盯着他一袭单衣的挺拔背影看了半晌,手却将掌中他给的手巾紧紧攥住。

      蒙骜出战无功,在这种农忙季节白白浪费粮草和人力,自然没少受秦人的白眼。御史台弹劾的奏章更是一卷又一卷地往秦王的台子上送。原本经常登门拜访的官员们惊惶不知何以自处,反倒原本与蒙氏关系不佳的王陵意见鲜明地表示支持。老父亲一头钻进书斋著书立说,蒙武却依旧冷眼旁观,照旧往返于朝堂和蒙府之间。虽然对泾阳君的劝告嗤之以鼻,他的话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梗在心里,除了公事,蒙武倒是再没有和魏冉私下来往过。
      惟一让他挂心的是泾阳君的处置一直没有拿到朝堂上商讨,按蒙武的估计,御史台肯定没少参,只是秦王不动声色。好在他打听到泾阳君从回来之后就蛰伏在府中,不收信,不见客,着实一副韬光养晦之相,才稍稍放下心来。魏冉应该会力挺蒙骜之子,而泾阳君的指望只有宣太后的影响力了。可是蒙武知道宣太后,她是个永远国事为先的强硬女子。会不会为平息朝野愤怒牺牲儿子,也很难说。
      转眼间在咸阳就是半个月,既没有处分下达,也没有按习惯命他去蓝田大营或函谷关的诏书,纵使是耐性好如蒙武,也着实有点心焦了。就在他甚至想违反谨慎的原则找王陵之子王龁把酒谈心之时,秦王诏书到,命他即刻进宫。
      内监将蒙武领到书房,正批阅奏章的秦王嬴稷抬头见是蒙武,挥挥手示意他坐下。嬴稷是秦惠文王与宣太后的小儿子,长年和母亲在燕国做人质,直到秦武王死后才得以回国即位,这已是嬴稷做秦王的第六个年头。蒙武一点也不敢小看这位刚二十岁的年轻秦王,虽然他的权力被母亲宣太后和舅父魏冉制肘,但行事很有手段。
      蒙武坐下后,嬴稷把竹简推到一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道:“蒙武,你可知寡人刚才看的这些是什么?”
      蒙武心知肚明是御史台的弹劾,却不能表现出来,低头恭敬地道:“蒙武不知。”“哗啦!”
      一卷竹简掷在蒙武座位前,嬴稷平淡的声音响起道:“念!”
      蒙武不敢抬头看秦王的表情,双手捧起竹简展开,深吸一口气,语调平板地念道:“蒙氏受秦国福荫久矣,亦曾有功于秦。然蒙骜居功自矜,强领军务,致无功而返;其子蒙武,愚顽痴懒,狼狈为奸,结党营私。此二人不惩不足以戒众,不刑不足以彰法。请大王早日议罪,明正典刑。臣赢疾敬上。”念毕,蒙武暗暗吁了口气。赢疾啊赢疾,你也太狠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赢疾会把矛头对准他而不是父亲,更没想到竟连“结党营私”的帽子也扣给他,他拉拢谁来?王龁么?蒙武心寒如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若非得到确切的消息表明秦王的态度,单单一个赢疾是绝不敢写这种东西的。
      书房中陷入一片紧张的平静,蒙武只听得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终于来了……秦王终于决定发落他们了。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主意呢?是秦王自己,还是宣太后,或者华阳君芈戎,甚至……穰侯魏冉呢?即使他是蒙氏的靠山,在这种千夫所指的情况下,也难说魏冉会不会放弃他们。
      “蒙武,你可有辩解?”秦王嬴稷平淡的声音中蕴含了令人窒息的压力。蒙武额头上渗出汗珠,迅速在心里打好腹稿,抬头直视嬴稷,道:“臣蒙武斗胆:疾公子在胡说八道!”
      嬴稷面无表情地看着蒙武。长史甘茂曾经说过嬴稷与惠文王相似,而泾阳君则像宣太后。无疑,嬴稷肯定继承了惠文王深沉冷峻的一面。蒙武注视着嬴稷和泾阳君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屏息观察他的反应。
      嬴稷冷硬锋利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道:“你可知道寡人为何宣的是你,而非你父亲?”
      蒙武琢磨不出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答道:“臣不知。”
      看着他唯恐踏错一步的样子,嬴稷轻笑一声,淡淡道:“如果蒙骜看到这份东西,说不定会气得当场自刎,至少也会联合他的那几个老朋友找疾公子算账,那咸阳和蓝田大营都要乱成一团了。”说罢,忽然微微一笑,“蒙武,你的确是个人才。入得庙堂,上得战场,比你父亲的躁脾气强多了。”听了他这明褒暗贬的话,蒙武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跪伏下身去。
      “泾阳君到——”内侍尖利的嗓音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平静。蒙武心里一震,才知道秦王竟打算把他们一块发落。这暗示着什么?莫非秦王以为他们结党?心思电转间,已听到泾阳君的脚步声从门口移到他身边。一声轻响,泾阳君玄色的衣袂从他眼前拂过。
      “臣嬴悝拜见我王。”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清清冷冷。
      蒙武忽然发觉泾阳君的声音和秦王非常相似,分别仅仅是前者的更飘逸淡漠,而后者更成熟沉着。
      “宣旨。”嬴稷道。蒙武心头一紧,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秦王的语调中带了几分冷酷意味。他不敢抬头,手心满是汗。
      内侍窸窸嗦嗦地展开一卷竹简,念道:“泾阳君嬴悝虽非先惠文王之子,然与寡人素来亲近。寡人密令其佯助太子呈,实则寻机行刺。事败被擒,诚非其过。即令泾阳君爵加一等。”
      蒙武猛然抬头,看见秦王正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泾阳君,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复杂微笑。
      泾阳君显然没想到秦王不但不责罚,反而大加嘉奖,深深地俯下身去,道:“嬴悝谢大王恩典。”
      “悝弟啊,你回咸阳的这半月尚未去看过母亲吧?她很挂念你。”嬴稷脸上冷淡之色尽褪,笑呵呵地道。“一会儿和寡人一起去趟太后寝宫,再没几日就又要去齐国为质,寡人和丞相太后都商议过了。”
      泾阳君如受雷击,猛然抬头,蒙武看见他双眼中震惊和痛苦的神色一瞬而逝。他立刻低下头,道:“遵旨。”竟回复了一贯的冷淡。
      蒙武却是心中颤抖,为质是什么他很清楚,即使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遥远齐国,那也意味着数年甚至十数年背井离乡的生活,百年战国以来,质于他国的王子王孙能回国的已经算是幸运,死在异国的更不鲜见。这就是赦免泾阳君死罪的代价么?蒙武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心中再无一丝欣喜。
      他不知道泾阳君此时在想什么,是否心中充满了绝望?前一刻兄长的原谅和奖赏,后一刻竟然就被赶出国门。旋即他对自己苦笑,还不知秦王对他如何处置,怎么净为他人难过呢。想着想着,心里越发冰冷。
      “蒙武,没你的事了,回去吧。告诉你父亲注意身体。”嬴稷忽然道。
      “谢大王。蒙武告退。”蒙武身心俱疲,缓缓起身,看了仍然跪在地上的泾阳君一眼,走出书房。
      第二天诏书下来,国尉公子疾年事已高,赐还其封地,蓝田司马蒙武才德俱佳,领公子疾之职。
      从前离去的宾客又回来了,纷纷祝贺蒙武的升迁。连王龁闻言也寻借口赶回咸阳和他聚酒。
      蒙武本应该为躲过大祸而庆幸,他心中却一丝欣喜也无。秦王冷酷的微笑,泾阳君绝望的眼神,久久在他眼前闪过。
      那一方手巾,他一直收藏着。等那个人归来的时候再还给他,然后说一声谢谢,发自心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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