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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十四 谕 ...

  •   东偏殿外观简朴,殿内的陈设也很简单。
      没有王座,没有屏风,只有三张案排在殿当中。东向的一席空着,显然是给来客留的了。南向的席位端坐着一位年近不惑的白净男子,一看便知是韩王了。西向的是一位满面须髯、长相粗犷的中年人,见到公子光和青未进来,便站起来迎接。他一起立,青未才发觉此人身材极健硕,手足粗壮有力,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物。
      这人便是丞相王衍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青未暗想道。
      “公子光请坐。”韩王平淡地虚手一指东向的客席。公子光依足礼数拜谢,默然无语地坐进座位。青未立在他身后,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公子光能扭转这明显不利的形势吗?她把目光投向若有所思的韩王和拈须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神情的王衍。
      “不知公子前来有何事赐教?”王衍首先发话了。
      “魏光即将启程回国,特来向舅父辞行。”公子光黯然道。闻言,其余二人明显轻震一下,青未也被吓了一跳。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要走的事?
      韩王似乎有点不知从何说起,道:“外甥来此时日尚短,便要离开了吗?”王衍笑道:“自然是为国事哩!公子为国公心令人钦佩。”
      青未至此完全明白了韩王和王衍的心态。韩王显然是念旧情之人,只看他称公子光外甥就可见一斑。而王衍则是和公子光作对,处处提醒韩王公子光的魏人身份,只会为魏国着想,千方百计地阻止韩王感情用事。虽然他处处阻挠公子光令青未反感,但平心而论,若青未处在他的位置上亦只会这样做。毕竟魏国已成为三晋众矢之的,谁对待魏国使臣都是小心翼翼,更何况公子光乃庶出王族。
      正恍惚间,公子光清亮不失沉稳的声音在身前响起:“丞相言过了,魏光只是牵挂母后才想速速返回的。”
      闻言,韩王双目都亮了起来,身体微前倾,关切地道:“槿妹还好吗?”他那充满感情的神情,使青未更肯定了之前对他重感情的判断。王衍的双眉聚拢起来,显然对王衍感情流露极为不满。
      公子光清脆的嗓音黯淡下来:“母后最近心忧大王,常常日夜哭泣。”
      “为何?”韩王惊讶又担忧地问道。
      公子光肃然拱手道:“光曾询问,母后有言:‘韩国积弱,民多疾苦,且强国环伺如履薄冰,妾身常忧王兄之操劳。万幸魏韩血浓于水,兼且路途便达可常团聚,若妾身远嫁赵、楚,岂非只能苦念于心!’母后对大王情深意重,光不复有言!”公子光慨然道。
      韩王露出震撼之色,一时默然无语。青未不禁心中叫绝,公子光拿亲情说事,既可打动韩王,又可令王衍没有话说,最重要的是在话中暗示了韩国的不利处境:地小人少,国力贫乏,而且周围的三大强国魏、赵、楚之中魏国离得最近,对魏无险可守,而对其他国家尚有关隘可设防御敌。这即是说,与魏国为敌对韩国最为不利。她目光扫过王衍,见他一脸哑口无言,公子光表面上只是在说他母亲,王衍这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半晌,韩王叹口气,道:“来人,立召信陵君和呈太子面见寡人。”王衍急道:“大王三思!”韩王摆手制止他道:“丞相不必多言,寡人自有定见。”又朝向公子光和蔼地道:“光儿果然和槿妹一般聪慧,寡人欣慰之至。”公子光连忙叩谢。此时王衍的脸色更不太好看了。寒暄两句后,公子光婉言谢绝了韩王邀请他在宫中小住的好意,与王衍一起告辞。
      出了宫门,公子光与王衍对望一眼。王衍眼中忌惮之色一闪而逝,作出一副豪气之相道:“”公子不来敝府盘桓几日吗?公子光还礼道:“光怎敢叨扰丞相大人,好意心领了。”不卑不亢,言语间全然不予对方一点颜色。青未暗想这丞相当真心机深沉,不论对方是敌是友一律笑脸相迎,她自认绝不会有这种气度。公子光终究年少气盛,忍不住便要向对方假以辞色。她偷瞄王衍一眼,见他仍是不动声色,告罪一声便施施然登车离去了。
      “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公子光忿忿地低吼道。“走,去驿馆!”他一把拽起青未向等在宫门的马车走去,边道:“新郑王衍势力最大,无事最好不要抛头露面,等太子回来再说。”青未点头表示知道。
      登上马车,他紧绷的面孔放松下来,懒懒地斜靠在车厢一角。“这回好了,不用再与那个老枭周旋,全交给呈太子应付便成。”呈太子又能如何应付了?青未心里嘀咕。

      驿馆专门为招待外国使臣而建,布局简洁,庭院整齐敞亮。不知怎的,青未联想到了邯郸城内的故宅,心中一阵酸楚,步履缓慢下来。
      孟春已尽,花瓣全谢,昔日欢声笑语的家如今怕也是人去院空、落英满地了吧?曾经住在那里的姐妹现已天人永隔,逝去的固然不失安乐而终,活着的亦只是行尸走肉。清醒过来的那个星月之夜令她明白复仇的愿望有多么强烈,然而,在这似曾相识的庭院前回忆起故人,她反而生出了一丝迷惘。那从前平静的生活,她所向往的生活将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即使能够杀死仇人,这一点也不会有丝毫改变。退一步说,假如她无论如何也报不了仇,那么让仇恨长久地折磨自己,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心找不到落脚之处。
      如果这时毛遂在身边,一定会用最雷霆的言辞为他闪电般地照亮一条毫不用怀疑的坚定道路;
      如果是冯驩,应该会用最温柔的话语替她平复所有纷乱的思绪,让她自己能够找到心中的答案;
      如果……
      她是不是对有人陪伴的生活习以为常了呢?一旦遇到心结难解,最先想到的往往不是自己克服,而是求助于他人。既然决定了最终目标,就应该做好孤独上路的准备。可是她从来都渴望有人会在背后默默地支持。
      客雨离开的那一晚,被关在忏室的一天一夜,以及莽山城沦陷的时候,是她最孤独的时刻。
      第一次,平原君安抚了她。
      第二次,毛遂喝醒了她。
      第三次,信陵君救了她。
      什么时候她才能学会自我救赎?
      公子光就近在眼前,但她并不想向他寻求帮助。
      谁知道他是不是只是从她生命中匆匆路过?或者说,谁又不是他人生命中匆匆的过客?
      现在虽然在一起,谁又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毫无预兆地分开?
      青未立在门口,想得痴了。
      忽然头上遭到一记爆栗,她猛地惊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公子光略带嘲讽的笑脸。从他澄澈的双眼中,青未看到了茫然的自己。
      看着面前这个阳光般意气风发的张扬少年,对比她自己的落魄迷惘,青未咬紧了嘴唇。
      同样的年岁,同样的青春,属于他的是天之骄子,为什么她只有孤苦伶仃?青未的心里升起不可理喻的嫉妒之情。
      公子光完全没有发觉她的负面情绪,只是笑道:“干什么发呆?走啦!”便来牵她的手。他的手掌并不厚实,可是温暖干燥,掌心握剑留下的老茧摩擦着她的掌心,有种不可思议的可靠感觉。
      青未茫然地任他牵着自己走向屋门去。
      公子光伸手推开门,蓦地一震停下,将青未推到身后。青未猛醒,睁大警觉的双眼从公子光的肩上向屋内望去。
      光线黯淡的室内,一人散发布衣逆光坐在正屋当中,透出一股神秘味道。
      青未屏住了呼吸。
      公子光蓄势待发的状态忽然一扫而光,哈哈笑道:“呈太子莫非也学做游侠了?不辞而别,不告而至,当真洒脱也!”神态轻松地跨门而入。
      青未闻得太子呈之名,愣了一愣,此时那人也恰好转过身来打了个照面,果然是那天在帐中所见的太子。
      他身上华贵饰物尽去,只着简单的本色布衣,长发披散于肩,配上他骨子里的高傲之气,倒真有几分像游侠。
      对于公子光的讽刺,他淡然处之,挥袖一指案上酒菜:“本君身为地主,自然要先至为公子洗尘,好尽东道之谊。”
      公子光对太子呈虽不大客气,但显然没有到讨厌的程度,信步走到案前坐下,笑道:“难为太子竟如此雅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挥手示意青未坐下,也不让她斟酒,自顾自地拿起酒壶斟满了自己和青未的酒爵,对太子呈理也不理。青未忍不住想起身,却被公子光制止了。眼见太子呈脸色阴沉下来,青未急得直瞪公子光,他却不紧不慢地品着爵中美酒,“居家者自给自足,居国者各谋其政,太子以为然否?”
      公子光这话大不客气,青未本以为太子呈会气得拂袖而去,哪知他只是脸色不大自然,“大敌当前携手退敌不也是至理名言吗?公子为何还要耿耿于怀?”以他的身份和个性肯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已经是很低的姿态了。
      公子光放下酒爵,沉吟片刻。“太子见过无忌大哥了么?”太子呈摇摇头。公子光叹了口气:“太子这两天在忙什么呢?为何不进宫面见大王?”青未也是心中奇怪,身为太子本该先入宫,他却迟迟不动身,甚至秘密与外国王族使臣会商,实在蹊跷。
      太子呈眼中泛起深刻的恨意,沉声道:“父王唯丞相之命是从,我这个太子能有何作为?公子不也早知此事?”
      青未心中一震,纵使已得出太子和丞相不合的结论,但由当事人亲口说出来比任何传闻都更有震撼力,由此可见,新郑城内的权力之争已经达到白热化的境地。即使公子光三言两语动摇了韩王,但王衍对朝政的影响力存在一天,结果就仍不容乐观。
      公子光露出不能掩饰的意外之色,“太子言重了,魏光不过一介使臣,对韩国的朝政哪里比得过太子清楚呢!”
      太子呈碰了个软钉子,沉默半晌,终于像下定决心似的断然道:“绕圈子实在无益,本君决心为国锄奸,还政于王,公子愿襄助否?”
      公子光和青未都吓了一跳。
      “此事光做不得主。”公子光双目中惊异之色久久不退,“光毕竟是王族特使,不宜插手他国政事,太子明鉴。”
      太子呈似乎成竹在胸,淡然道:“公子切勿妄下断语。若为,则于魏大利;不为,则于魏大害。公子何去何从?”
      “愿闻其详!”公子光皱了皱眉。
      太子呈先扫了一直因为惊讶而盯着他的青未一眼,才道:“若王衍成功夺权,必会寻求魏国庇护,则魏国亦受其连累,将与其俱为中原眼中钉也!其时,秦国可以勤王讨贼为名号,与赵、楚、齐合力攻魏、韩两国。公子不愿见两国百姓任人鱼肉吧!”
      他言辞凿凿,气势逼人,屋中的气氛立刻凝重起来。
      公子光露出疑惑:“光有一事不明!敢问为何太子断言王衍会亲附于魏?”
      青未也是心中不解,询问地看向太子呈,就看他如何解答。
      “公子忘性真大,”太子呈微笑道,“其一,正如公子亲口对父王所说,魏韩之间无天险,不足拒之,则唯有亲附之。”由他的话,青未立刻得出太子呈在韩王周围有眼线这个结论,否则他怎能得知谈话内容。“其二,王衍在魏有实权支持者。”
      公子光面上尽是怀疑。“支持外国权臣谋逆,动辄则是灭国之灾,谁能有此胆量?”他显然不相信太子呈耸人听闻的说法,“我大魏断然不会有如此胆大妄为者。”
      “公子差矣。”太子呈冷冷地说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贵国日后的储君,太子魏圉!”
      他的话对于公子光不啻一个惊雷炸响,他骤然从席上跳起,厉声吼道:“你,休得诬蔑我大魏太子!”
      太子呈淡然不语。
      青未唯恐公子光意气用事得罪太子呈,忙站起来安慰他,拉他重新坐下。一杯茶下肚,公子光的脸色平静少许,却赌气似地不再说话。
      一阵尴尬的寂静过后,太子呈首先打破僵局:“本君出言太过突兀,冒犯之处请公子包涵。”“太子不必客气。”公子光打断道。青未以为他又要发作,担心地看向他,却见公子光眼中泛起水光,黯然道:“我明白太子为人,太子不会虚言夸大。方才是我太冲动了,该多包涵的是太子才对。”
      青未心中升起同情,在案下伸出手去,轻轻与他的相握。公子光仍低垂着头,手上的力道却抓得她有点疼痛。“无忌大哥知道吗?”他抬起头来。
      太子呈默默点头。公子光孩子气地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王衍得魏太子支持是我和无忌共同得出的结论。”太子呈缓缓说道。“很久以前,无忌就提醒过我王衍的威胁,而且答应一旦有事会全力襄助。”这是他头一次提到信陵君的名字,脸上浮起缅怀的神情,“但是现在……”
      “太子勿忧。”公子光哑声打断道。“无忌大哥一向以大局为重,而且此事事关重大,我绝对全力支持太子。”
      看着回复神采的公子光,青未心里泛起奇异的感受。她迅速清理旬日来的思绪,而且知道公子光一定也在做同一件事。
      首先是魏国和蓝子桓勾结攻占莽山使各国害怕魏国势力膨胀而陷入不安,因此结成同盟准备还以颜色。只是这个同盟仍在建设当中,因而给信陵君看破韩国这个最脆弱的关节,由公子光出面动摇了韩王。但有王衍这个心怀不轨的人存在,魏国受围攻的危险仍然没有解除。所以,无论对于太子呈还是对于信陵君,除掉王衍都成为首要的任务。
      而太子呈一开始便放低姿态,只字不提信陵君,只做出请求公子光帮助的样子,也的确凭事实说服了公子光。可现在看来,他刚才的言行都只是为了婉转地达到通过公子光请出信陵君的目的。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导致太子呈要大费周章,但他这么不直爽还是让青未不大痛快,刚才对他建立起来的良好印象也打了个折扣。
      一阵静默过后,公子光开口道:“驿馆恐怕已被监视了,如何能秘密与太子取得联系?”太子呈咳嗽一声,偏门处立刻闪现出一个人影,迅若鬼魅,一看便知是一等一的好手。太子呈介绍道:“这是本君的心腹卞鹄,就留在这里由公子差遣。”卞鹄向公子光施礼,动作洒脱悦目。太子呈长身而起,“本君尚要入宫面见父王,告辞。”说罢就那么从卞鹄进来的偏门走了出去。
      公子光向卞鹄点点头,他几乎是立刻就从屋中消失了一般迅速。
      “这个太子呈手下颇有写人才啊。”公子光注视着卞鹄消失的地方感叹道。
      青未深有同感:“不过,依我看他最厉害之处还是交上了无忌公子这样的朋友。”
      公子光脸一沉,冷哼一声:“什么朋友?大哥古道热肠,交游遍天下,偏偏这太子呈不识抬举,哼!”
      青未惊讶地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太子有负于无忌公子吗?”
      问到关键问题,公子光却又蓦然打住,任青未死缠烂打也不肯多说一字,弄得她好气又好笑。
      笑闹一番后,公子光的心情似乎开朗了点,他们才恍然发觉天色已黑。
      青未点亮油灯,笑道:“难得太子呈苦心设宴,他却没吃一口就走了,有失陪客的礼数哪!”
      “下次见到,一定要他领罚!”公子光开玩笑道。
      青未点点头附和:“卞鹄不是在吗?主人繁忙,就该由手下代劳才对!”
      公子光哈哈笑了起来:“好,就叫他来领罚!”
      话音刚落,卞鹄利落的身影就出现在屋内:“公子有何吩咐?”
      见他如此迅速地“主动”出来,青未和公子光愣怔着大眼瞪小眼,蓦然笑得东倒西歪。卞鹄脸色微红,尴尬道:“两位有事尽管说就是了!”
      此言一出,他们更是笑不可遏。好不容易停止,公子光招呼不知所措的卞鹄,满眼都是笑意:“卞先生吃过饭没有?”
      卞鹄微微一愣,拜谢道:“多谢公子好意,但为了行动便利,在下的饮食都是严格控制的,不能随意进食。”青未恍然,暗想原来为了行动迅捷竟然连吃饭也要小心,难怪他的身手如鬼魅一般。
      “原本我还羡慕先生的身材,现在看来不要也罢。”公子光叹息地摇摇头。
      青未“噗”地一声把喝到嘴里的茶喷了出来,呛得她连连咳嗽。
      看到她的窘迫样子,公子光笑了起来,忙伏过身拍打她的脊背。卞鹄依旧手足无措地立在一边,大概不常有人和他开玩笑,又或者他的脸皮比较薄开不起玩笑,他的面上一片尴尬。
      “怎么,好热闹啊!有没有在下的份?”一人推门而入笑道,赫然是神采飞扬的信陵君。
      公子光大喜,跳起来迎上前去:“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见过舅父了?”
      “看你说的,我早点来不好么?”信陵君失笑,目光来到青未身上。青未的呼吸不自觉地顿住,躲闪着他的目光。信陵君奇怪地看她一眼,适时公子光插入道:“唉,今天发生太多事哩!大哥快入座,我们边吃边说吧!”他笑嘻嘻地拉着信陵君,又招手唤青未。凝视信陵君宽厚柔和的笑脸,青未犹豫起来。按理说信陵君极为平易近人,她却总对接近他有些惧怕。一靠近他,感觉到他随着体温散发出来的威势,她就浑身绷紧;一看到他侧脸俊美的线条,她就心跳加快。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对他,青未的感觉和在平原君面前截然不同。即便她也曾对平原君有过仰慕,但他从未像眼前的无忌公子一样予她如此多不安,让她全身的骨头神经都叫嚣起来:“此人危险,勿近勿近”!
      “我……我不饿,坐在一边就好了。”青未吞吞吐吐地推辞。
      “青未姑娘不必客气,尽管一起吃便行了。自家人面前,还在意什么身份地位么?”信陵君微笑劝道。“而且,你离得太远,怎么好商量事情呢。”
      信陵君这个“自家人”的说法让青未脸上“腾”地烧了起来,可恶的公子光还煽风点火地在一旁笑得暧昧,讨来她一个白眼。
      “那个耳力极好的卞鹄居然这么快就不见了!”公子光收下她的回敬,四处张望。
      “别找了,‘影魅’的名号可并非仅仅挂在嘴上的啊。”信陵君微微一笑。
      公子光好奇地追问:“大哥见过他么?”
      信陵君颔首道:“颇有几分交情。此君神出鬼没,来去难以见到踪影,因此得了‘影魅’这个名号。不过,知道他的人可并不多。”
      青未深有同感地点头,卞鹄的作风明显透着密使的特色,不广为人知也很自然。
      公子光击掌叹道:“这位仁兄低来高去的本领怕是放眼天下也无人能出其右了!”
      信陵君含笑摇头,自斟一爵。“若单论行动迅捷,至少无忌识得一人,足可与此君比肩。不过此人比影魅更是行事隐秘,若非曾有过一面之缘,无忌大概也不会相信世间果真有如此人物。”
      青未和公子光给他勾起好奇心,公子光催促道:“此人是谁?”
      “那是两年前,”信陵君边饮酒边悠然道,“我与中寻兄泛舟洛水,巧遇这位奇人。”他俊朗的双眸中闪烁着缅怀的神色,“那时天降大雪,湖面冰冻,他就是那样履冰而至,一身白衣,卷曲如白雪般晶莹的长发,脸色冰冷。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是一绿一蓝,长相绝美,简直像从天而降的谪仙。”
      青未被他画一般的描述迷住了,不禁梦幻般轻声问:“那他到凡间来是为何呢?”
      信陵君露出安抚孩童般的笑容:“他不是仙子,却比仙子更超尘。”顿了一顿,他续道:“他有一个同伴伤得很重,就是为此他才前来求助。万幸当时中寻兄在,据他说,那位病人全身烧伤,脸部尤其严重,喉咙也被灼伤了。能保住性命已很不容易,容貌是没办法恢复了。那可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公子啊!”他惋惜地叹了口气,“中寻兄把那位公子的病情告诉那个白发人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变得惨白,想必那位公子是他重要的人吧!”
      公子光急切地插入道:“大哥是如何见识到他的身手的?”
      “不忙,马上就说到了。”信陵君笑着摆摆手,“中寻兄建议病人在船上休息到康复再走,我也极力挽留,他便留下了。当晚,有几百骑沿河追至。我本欲出面斥退他们,那人却执意独自应付。他也当真了得,我从未见过可以与百骑独战之人。他出手比闪电更迅猛狠辣,身法快得看不清。”
      “他一个人解决了几百骑士?”青未的脊背上冒起寒气。如此身手实在骇人听闻。
      “一点不假。”信陵君深深叹了口气。“这便是我和他仅有的一次会面了。”
      公子光的眼中暴起精芒:“他姓甚名谁?”青未也不由自主地凑前,忽略信陵君带给她的压力,生怕漏掉什么东西。
      信陵君的目光凝聚在无限的远方,悠然叹道:“他叫寒桥!”
      一时间,青未和公子光都默然无语。
      还是信陵君豁达地打破了沉默:“题外话说得远了,还是正事要紧。光弟讲讲你的见闻吧。”
      说到正事,公子光立即严肃起来。他详细地将面见韩王、与太子呈的密会都巨细无遗地重述一遍,青未对他过人的记忆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信陵君凝神听罢,感慨道:“光弟做得很好,我也不能比这更出色了。”得到他的赞赏,公子光高兴得脸都红了起来,给青未看在眼里,故意扮了个鬼脸嘲笑他。
      公子光瞪她一眼,重新转向信陵君。“大哥对新郑的形势有什么看法?”
      信陵君温和一笑。“新郑已不是化解我国危机的关键。”他露出一个罕见的神秘表情,“只要稳重中原五国,再教秦国不敢轻举妄动,事情便解决了。”
      公子光撇撇嘴:“大哥说得倒轻松!谁能那么容易做得到呢?而且……”他目光一闪,“大哥的意思是,丢下韩国这烂摊子不管么?”
      信陵君失笑道:“光弟认为我是那种不顾情义之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更何况帮助呈太子对大魏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
      公子光惊讶地瞪大双眼。“你已经知道太子呈来找我们帮忙?”
      青未白他一眼。看到卞鹄随侍在他们身边,聪明如信陵君当然料得到太子呈的用意。
      信陵君岔开道:“余下的事容易做,你只要全力周旋大王,让他接受对各国较温和的条件便行。”
      公子光皱眉,“大哥要我回魏国?还是让我来料理新郑吧!”
      青未左顾右盼,心里很不安。她当然清楚信陵君要公子光回魏的用意,因为留在新郑显然更加危险。可她所迷茫的是,究竟她留下还是离开?
      “光弟。”信陵君严肃起来。“此刻我不可离韩。一旦我出城,便会教王衍生出警觉,徒然破坏太子的大计。因此,说服父王唯有由你来做。”
      公子光面色涨红,想说什么却终未开口。
      “光弟,并非大哥执意赴险,时也势也,不得不为。”信陵君直视公子光,目光中满是安抚。“我明白了!”公子光断然道,看了青未一眼。“我明早便出发。”
      青未咬着嘴唇,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想留在新郑。”
      兄弟二人愕然向她望来。在两双酷似的灼灼视线注视下,她畏缩地塌下肩膀:“不,不许么?”
      “当然不行。”兄弟俩异口同声地反驳道。一个声音温和但不容辩驳,另一个则火爆不给人回绝的余地。
      “我会使剑,也是一份力量啊。”青未硬着头皮说道。她很想留下。每回注视信陵君,她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而且,她总觉得这座古城蕴含着一种东西,一种让她能够达成某种愿望的东西。青未无法解释她的感觉,但她选择相信。
      “你?你打得过我么?”公子光怒道。
      青未的火也上来了:“你怎么认为我比你弱?我们现在就去比一比!”
      “比就比!”公子光终究也是年少气盛,二话不说就要拽着青未往庭院里冲。
      信陵君忙一手捉住一个苦笑道:“都不是小孩子,这种时候你们就不要再磕磕绊绊了!”
      青未心中涌起委屈,她这么做至少有一半是因为他,他怎么可以一点也不领情,而且无动于衷?她的眼睛红了:“我决心已定,死也要留在这里!”
      狠话一撂出来,原本坚决非常的兄弟俩却都愣住了。
      纵使底气不足,青未仍硬撑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拼命相,迎着他们的视线。
      “你……竟是认真的?”公子光不可置信地道。
      青未硬着心肠点点头。
      公子光凝神看她许久,直到她浑身不自在起来,他目光一黯,垂下头去:“随便你好了!”青未愕然,看着他无精打采地站立起来,“我去睡了,明天一早要出发。”他对青未看也不看,更没有像平常一样兴高采烈地向信陵君告别,就自顾自转身走了。
      信陵君的声音在不知所措的青未背后响起:“青未姑娘,我看你还是考虑一下为好。无忌不是轻看你,而是光弟仍有欠磨炼,有你在身边比较妥当。”
      青未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信陵君似乎永远温和平静的俊颜。青未心中泛起悲哀的情绪,这个男人,大概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即使她坦白对他放不下心,他也只会感到一点惊讶,然后劝她离开吧!
      青未收起心中思绪,淡淡道:“只是我有友人在莽山之乱时失散了,我怀疑他可能在韩国,想顺便勘访。”她灵机一动想到这个托辞,但也没指望信陵君会就此放弃游说。
      果然信陵君追问道:“你的这位友人姓甚名谁?无忌可以拜托呈太子代为查访。”
      青未心中叫苦,硬着头皮胡诌道:“他叫韩迈,就是莽山城二把手。”
      出乎意料地,信陵君点了点头。“原来是他。他本就是韩人,可能已经到了韩国境内。姑娘可以放心,对这个人我和呈太子均非常熟悉,一定会留意他的动静。”青未断然摇头,不是她不领信陵君的好意,而是如果答应下来,那她还凭什么留在新郑呢!“多谢公子好意,但我实在担心他的安危,请公子让我留下!”
      信陵君见她留意已决,也不再多说,只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你务必要注意自身安全,这几天不要出门,我自会给你消息。”
      青未心中大石落地,大喜道:“多谢公子!”闻得她与韩迈关系密切,信陵君不但神色不变,而且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她实在很感激也庆幸于他的善解人意。
      “举手之劳罢了。”信陵君微笑,“姑娘不要这么客气。我称呼姑娘姓名,你不介意吧?”
      青未惊喜道:“公子太客气了,青未当然不会介意!”
      信陵君笑笑,拉她围坐在案边。“今天还没好好用饭吧?来来,别糟蹋了这桌酒菜。”
      在这一刻之前,青未绝没有想过能和信陵君单独共进晚餐。
      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刚硬如铁的瘦削身影。不知为何,刚才诓信陵君时,他的名字立刻脱口而出。
      韩迈,你到底是生是死?
      与信陵君的一席话勾起了她对韩迈的希望。他不应该是那么容易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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