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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修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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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庵,主持禅房内。
太平抱着一条腿坐在团圃上,下巴顶着膝盖,跨着肩,搭拉着眼皮,左遥右晃,昏昏欲睡。觉慧大师盘腿坐在她身前,显然对这般行径早已习惯到麻木,见她勾着串佛珠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地上划拉,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决定了?”
“嗯。”
“红尘皆外物,你又何必非去这趟不可?”
总不能说自己抛的铜钱吧,太平眨巴了一下眼睛:“去与不去,有何分别?”
“阿弥陀佛,你知道,为师是不愿你去的。”
“嗯,太平明白,老师。”因为明白,所以更要去,她对出家不出家的不在乎,可知道她的父亲,纵然是真的毫无怨言,但看着十八岁青春年华的女儿剃度出家,再如何宽慰还是要心酸的吧。恐怕会因为已然看到结局,就此了无牵挂,如秋叶一般的凋零。
觉慧大师合掌,念声佛号,言尽于此。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大殿中,凝视着古佛的俊美和尚转身合掌一礼:“师伯。”
觉慧轻叹口气:“明缘,我听你师父说了。”
“惊扰师伯,弟子之罪。”明缘合掌深深稽礼。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明缘,你七岁剃度,入我佛门十五已载,还不悟吗?”
“弟子心中有尘,弟子能欺人却无法欺佛欺己。”
“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尘即是心,弟子心乱了,不可避也。”
修佛者理当顺应本心,最忌强求,觉慧大师佛心通透,如何不知?只是眼前这个年轻僧人资质百年难求,他劫所系那人又混沌未明,最是恣意,难免有些惋惜。
“劫数。”
明缘静默良久,终闭目合掌稽首:“弟子甘受之。”
“阿弥陀佛,如此今日经文不念也罢,收拾行装去吧。”
明缘啊,你可知你给自己选了一条什么路?红尘修心,比佛前修身其苦何止万倍?俗世鲜丽,十丈软红,惑人惑己,明缘啊,红尘中渡己,太难太难。世间年少皆痴儿,多少人也是这般去了,多少回来的一身苍凉,多少不曾回来的,如今流落何方?
一片叶子成之字形踉跄落地,觉慧大师看着,而后微笑,万事皆有其定数,天心如何能测?是她心老越脆一时着相了。
年轻的和尚跪在佛前,凝视着青灯下佛祖慈悲的脸,轻轻的道:“弟子甘受之。”
※※※※※※※
距离冠礼已过半月。
太平窝在床上,迟迟不愿起,还有什么能比睡懒觉更惬意?有只手来扯被子,她哼哼两声,一个懒驴打滚,索性连头也埋了进去,也不怕憋着。
君霐满脸黑线:“晌午了。”
“嗯。”太平哼哼,眼睫毛颤动了两根,蠕了两下,又不动了。
长安无言的递过来一条冷毛巾,君霐接过,从被子里硬挖出一张人脸,二话不说的糊了上去,笑骂道:“就这性子,日后可怎么娶夫郎?”
娶夫郎?太平颤了一下,也不知是帕子凉的还是给她爹吓的,算是彻底清醒了,忙抓着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两下,就势顺着父亲的手好歹挪动起了身子,长安忙把软枕垫在她身后让她靠好,转身去打理衣物被褥。
太平懒骨头一般的倚在床头,睁眼看老爹好深的一双眼圈,笑道:“好大一只熊猫,爹昨儿一晚没睡做贼去了?”
早习惯太平嘴里时不时蹦出来的奇怪词汇,君霐也懒得问熊猫是什么,反正不是熊就是猫,总是动物没错。屈指一弹太平额头,笑骂:“都跟你一样!看看天色,这都什么时辰了!”又顺手把太平拂到脸上的头发勾到耳后,“别赖了,就起吧。”说着,转身掀起帘去了外屋,让她起身洗漱更衣。
稍顷,太平一身青色丝麻的长袍,披头散发的就这么出来了。
君霐皱皱眉,拉着她坐下:“虽说女儿家不当在这上面放太多心思,但也不至于就这样了,那好好的缎子怎么就招你了,嫌弃成这样。”
“女儿我天生丽质,那个光闪闪的穿着怕它们受打击自卑,况且这天凉飕飕的,那些个滑不溜丢的布料看着冷不是。”太平笑嘻嘻道。
“爹爹我自幼谦谦风度,养出个女儿怎么就这么厚脸皮。”君霐笑骂道。
太平扑倒,拱手认输,你强。
“爹,给绑个辫子吧,这么长的头发够沉的了。”
“这都懒成什么样了,头发都嫌沉。”
君霐说着,却顺从的拿起梳子,一缕一缕的给她编辫子。其实他自小舞枪弄棒的,除了辫子绑得还算麻利,别的他也不会。
把头发先梳起三股,一边编一边将头发一络一络的往里加,编至发尾七分处,用青色头绳扎紧,系上她那华丽得一塌糊涂的发带,再托起脸左右理理碎发,长发辫绕过来搭在右肩,上下左右打量一圈,君霐挺得意的眯起了眼睛:“真不愧是我生的女儿,果然俊呀。”
拿着外衣的长安“噗哧”一声笑出来,父女两立刻转眼“熊熊”的瞪着她。
“俊,当然俊,比小姐更俊点的除了少爷再没人了。”长安边给太平套上外衣,边赶紧板直了脸忍笑道。
“人小鬼大,就会拍马。”太平一指头敲在长安头上。
君霐笑道:“你也别骂,自小都是你自己调教的,学得你的样也是自然的。”说着理理她领口:“瞧瞧,怕冷还不爱多穿几件衣服,想出这么个怪法子,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
太平这件外袍是拿了整块的熊皮,再加上做两件棉衣的料子缝成的,又大又厚的,穿在身上就露出一张脸,如同披了一床薄被,要不是师傅手艺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精减压缩再妙手巧夺天工,恐怕光那张熊皮的份量就能把太平压得直不起腰来,哪容得她现在在这张牙舞爪。当时太平连比带画解说的时候,那可怜的裁缝师父听得大冬天的出了一头汗,好不容易做了出来,这小祖宗还直摇头说勉强勉强,一面又追加了两件,要不是自家的家仆,早给她吓跑了。
君霐大少爷将他后来看着发现确实好穿,自己也做了两件的事给自动无视掉了。
太平浅浅一笑,将辫子甩到脑后,站起来张开手转一圈,眉梢一挑:“不好看么?”
君霐无奈摇头,怎会不好看?俗话说乞丐穿白衣也多三分素净,可太平偏偏就跟人不一般,白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尤其是丝帛轻纱之类的料子,平白的就被她的人给衬得轻薄了起来,只有那款用银线密密绣了暗花的月白色缎子才勉强能衬得上,又嫌弃太过闪亮扎眼。君霐也不得不承认,太平面相生而至贵,丝绸锦缎光闪闪的穿着锋芒太过,反不如棉布麻衣内敛,也较适合太平那装傻充愣漫不经心的不良性子。
这件外套长衣便是青色细棉的面子,素净的,没绣一点花,但是手工非常精致,一掌宽的熊皮滚边,雅中透着几分不羁的野,再让她龙眉凤目的那么一挑,能把人魂勾了去。
外间已经开始摆饭,榕叔打帘子进来,看这一挑眉一无语的情景,笑道:“好看,小姐怎么穿都好看,这棉麻布衣,也就我们小姐能穿出这味来,若是这样去街头走上一圈,立时京城布贵也未可知呀。”
太平立马得意的昂头做孔雀状,君霐“噗哧”一声喷笑出来,拉了她去外厅用膳,边走边笑:“好,我们的大小姐,吃饱了赶紧上街头卖布去。”
刚起忌油腥,桌上摆的是早上的清粥小菜,因为太平今儿起得晚了,厨房里一直温着。粥是参了噫米煮的白粥,配上精细小菜,让人胃口大开。细看那些杯盘碟碗勺,竟没有一个重样的,颜色各异,花样各异,形状各异,工艺说不上绝顶的好,有的甚至还刻意笨拙,简单粗糙得连普通人家的粗瓷都不如,好好歹歹琳琅的摆满了一桌子,煞是热闹。
君霐他们都是用过早饭的,也不传午膳,旁边坐着看太平吃,时不时给夹上一筷子菜,屋里一下子静下来,虽然君霐脸上一直微笑着,空气中却隐隐漂浮着一丝惆怅。仔细看屋里,墙上、角落、书桌、架子,都有明显的空挡。三日前王府便派人来取了行李下山,约好了今日来接,车驾早上便到了,只等着太平吃完这顿午时的早膳就动身。
君霐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到昨晚突然睡不着了,伙着榕叔他们几个翻翻拣拣的又给倒腾出两大箱子,后半夜索性就在女儿房里,盯那张熟睡的脸看了半宿。他自小就没爹没娘左右无亲孤零零的一个人,半辈子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可以说从他第一次抱起她开始,父女两就从没有分离过,如今这就要走了,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突然就觉得这天下人都看不顺眼了,瞅谁都好像要亏待他宝贝女儿似的。
太平笑眯眯的吃了两大碗粥,又把碗递给父亲,拍拍肚子,要了第三碗。
吃完饭,洗洗漱漱又好一会儿,更衣换鞋,君霐亲自动手帮女儿把外套脱了下来,递给长安抱着,取过榕叔手里的斗篷给她披上,扣上银扣,理理头发,辫子搭上左肩,素一色的长衣衬着华丽浓艳的发带,看到习惯也开始觉得美得无双,方是他的女儿……退后两步仔细打量了一圈,毫无瑕疵,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做到这里突然就嘎然而止,榕叔他们旁边站着,眼睛一红,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到底是男人,哭什么呢。”君霐取笑道,牵起女儿的手出门。
一眼就看见院子的两个大箱子,太平失笑:“知道是我出门,不知道还以为集体逃荒呢,都搬空了,正好等我回来就直接发落到柴房是吧?”
君榕忍不住笑出来,擦了擦眼睛道:“小姐不要不带了便是,何苦挤兑我们。”
“别的都不要,榕叔的点心泡菜一定要给我带上,三天吃不上,会死人的。”太平扯着君榕的袖子一个劲的扭。
“记着呢,小祖宗,时时给你送新鲜的。”
这边讨完账,一扭头就扑进父亲的怀里,长嚎:“爹,爹爹呀~~”
君霐眼角余光扫到王府来人一个个目瞪口呆的化身为柱子,额上青筋直冒,提溜着某人的领子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你爹我还没死呢。”
手指马车:“速度点,闪。”
“切~”太平一昂头,用一脉相承的手法提溜起鼻子一耸一耸的长安,挥挥手,头也不回的上了车:“我玩儿去了,别太想我,一日三五遍就马马虎虎了。”
可怜王府那些侍卫尚僵在路边,君霐眉一挑,眼一瞪:“走啊。”
这才一个个龟裂,赶紧给王君行礼,七手八脚的爬上马,慌慌张张的起程,走了老远才想起队形仪仗什么的,敢情自家世女就是这样的,前途渺茫呀……
君霐无奈摇头,就这么放出去了,也不知得吓坏多少人。
眼看着车队去得一点影儿都没有了,才带着众人转回屋去,主仆们看着有些空的屋子,心也开始觉得空起来,寻摸张椅子呆呆坐下,不知道该干什么。记得她在襁褓里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摸摸眉间,还记得那么点的小娃儿,口口声声说什么和尚们一对天眉最好看,每每看他画眉就将一张脸挤成包子样,直直盯得他画不下去,每天挖空了心思千万百计的干扰自己剃眉,多少年了,就这么一对天眉,自己也看习惯了。那举着怪异的小钳子,泪汪汪的叫着“爹爹,我给你修,别剃了。”的小女娃仿佛就在眼前,原来,这就已经过了十八年了呀……
君霐刚觉得心酸,榕叔已经不知道也想起什么,低头抹起了眼泪,午饭端了上来,主仆两个对坐着,谁也没胃口。
好一会儿,榕叔擦了擦眼睛,忍着难受安慰道:“少爷你别太担心了,小姐性子是懒散了点,但聪明着呢,吃不了亏,何况还有钗嬷嬷她们看着呢,没事的。”
君霐轻声一叹,他哪里是怕女儿吃亏了,太平什么性子,谁能比他这个当爹的更明白?不过是天下父母心罢了,那孩子纯粹只做自己的女儿,只属于自己的人生,已经过去了。
不自觉又摸进太平屋子里,左右环顾着,不经意间瞥见梳妆台前端端正正放着的东西,一愣,然后“哎呀”一声惊叫起来,御赐的玉龙金冠!他让女儿就这么扎着一条麻花辫上了京城!
太平一直觉得自己气质沉稳为人端庄,演得皇帝扮得太后,想让自己受惊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样的事情,但就这么个形象,在车里看到睡得几乎流口水的明缘和尚时,悲惨的坍塌了个一塌糊涂。
这是个什么世界呀!这年纪轻轻的和尚跟着她一个妙龄少女,非亲非故无情无理没名没份的算是个什么事?难道都没人管?他师父干嘛去了,不是每次看着她都是一副亵渎神佛的表情麽,怎么这就放着羊羔入狼口了?小孩不听话,用棍子,用板子,用戒尺,用皮鞭呀,棍棒底下出英才,为了我佛的明天,为了佛学的未来,为了正果,为了成佛,为了一大好和尚不至于半途夭折,哪怕上老虎凳都行呀!阿弥佗佛无量天尊呀,这和尚他不光年轻,他还粉嫩嫩的是个大美人呀,这让她怎么跟人解释呀!可怜她的清白名声,哪有黄河来给她跳一跳……
世上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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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太平入世,青衣素发,随身,丫头一个,和尚一位,有人笑轻狂,有人骂荒唐,不管怎样,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