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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①④章 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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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死一回给我看?”
这话说得铁齿铮铮,又极带嘲讽。
夕时看他湿润的瞳孔,觉得这话中带出的意味可能并没有分给她多少。
他嘲讽的大约是她拙劣的技巧下他却信以为真。
可事情的诡异之处恰恰就在于,没有技巧,不是阴谋,也谈不上计划,所以更论不着欺骗。一切的一切都措手不及,她好似是掌控事情发展的人,但兜一圈回来,大家都是受摆布的。
所以谁也不比谁能耐多少。
谁的煎熬也不比别人少一丝一毫。
夕时平静地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吕程看着眼前穿着单薄的女孩子,脸色苍白,唇色寡淡,瘦得让人心疼。可从他第一次遇见她开始,她就始终挺着这副不肯打弯的身板,倔强、寡情、心狠,一个女人能给男人所有的伤害她都恨不能一次用在他身上。
多不值得爱的女人啊,他偏偏爱上了。
吕程恨得牙疼,钻到一半就再不肯继续生长的智齿在夕时离开他的这些日子里,持续地折磨他。
神经牵扯神经,牙疼变成头疼,头疼害他失眠,日日恍惚只剩下香烟能勉强让他清醒几分钟。
这几分钟过了,疼痛又开始顺着神经攀爬而上。
哈,她这样问他,就说明一切都是她的手段,一切都是假的。他究竟做了什么让她不能饶恕的事情,让她非得用死来折磨他?
“我猜的,你信不信?”吕程嘴里呵出的气都在空气里颤抖,“你信不信?我就是猜的,我回忆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找不到任何非要让你用死才能离开我的理由。我对你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不值当你非得死不可。所以你的死一定是假的,是你用来骗我的。编个蹩脚的借口或者再次不辞而别都不如‘死’来得彻底。你懒得搭理我了,所以连脑子都不愿意动了,用了最省事,也最伤人的方法,来让我死心!”
吕程的手指戳在自己胸口上,恨不能戳透肌肉,掰折肋骨,蘸着心脏上的血给他的这段“供词”按个手印画押。
夕时霎着两只眼睛,体会吕程话里对她的恨意。
这倒是好了,路到穷极,居然剩下了恨。
“吕程,很多事情不是我来不及跟你解释,也不是不想和你解释。没有我的打扰,你会很好很好,你在我身上浪费的时间精力,我一点点都没法偿还你。你多爱我也没用,就算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我都不知道我们的结局是好是坏。我并非用我的死来终结你的感情,只是发展成这样,我……”
夕时抹一把腮帮子上的泪,用得力气大了,脸都发疼。
“我都没有办法。”
吕程听着她这话,戳着胸口的手指攥成拳,恨不能给自己来一拳。
其实他更想给夕时来一拳,打得她登时就晕过去,然后扛起她就跑,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捆得严严实实,让她再不能离开了。
有这想法,是因为闻者听音,他知道夕时在说出没有办法之后,就又该告别了。
“你这是还想离开我?”
夕时点点头。
不然呢?留在他身边,估算着“夕时”的死期,然后当真死在他面前?
有了前车之鉴,她的死除了让他生出不切实际的猜想和等待,还有别的意义吗?
当夕时不无凄凉地苦笑自己的死有何意义时,她的笑便像寒冷冬夜里凝成的一朵冰花。晶莹剔透的,染着“夕时”的血,是命运赠予她的玫瑰,告诉她,有意义的呦,你的死是可以很有意义的呦,不仅成全了所有人,还成全了你自己。
呆呆立着的夕时经历了她“死而复生”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
她终于明白当她被“夕时”换到黑暗回廊的时候,她透过隐约的光亮看到“夕时”临死前的眼睛,那眼神里在期盼着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那一刻,“夕时”才明白,“她”以为的结束其实都错了。
所以“她”希望她能明白,明白一切的起点在哪里。而她回到那个起点,把一切都终结在开始之前。
夕时的眼泪又流下来,她望着吕程,心里说,有办法了呢。
吕程却不能体会这短短几分钟的静默,夕时已将自己的死规划得体面又得当。
他看着夕时望向自己的模样,心疼得不行。
他的话说重了,他的冷漠装得太好了,他快把她逼到绝境了。
吕程喃喃开口,“对不起,夕时,对不起。”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放在了夕时的头上。他温柔地拍拍她的头,“夕时,不用怕,有我呢。”
——夕时,不用怕。
十岁的时候,当她第一次被黑暗包裹,也有这样一只手,覆在她的头顶,告诉她,不用怕,她的妈妈是去找爸爸了,而她也有和她妈妈一样的能力,所以不用怕。
二十岁的她给了十岁的她一记温暖,二十岁的她哭得泪流满面却没有人知道。
隔了那么久,现在终于有人来抚抚她的头,告诉她不用怕了。
“吕程……”
夕时哽咽地叫一声他的名字,将他的手拿下来,好好包裹在掌心里。
离开前说些什么呢?
如果一切都结束了,吕程的人生就会是一个崭新的人生,自始至终都没有她的出现。他身边的所有人,乃至徐立辰的人生,都会是崭新的。
多好啊。
吕程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明亮透,他决心给予夕时所有的东西,他想着,这一次,他一定一定要把她留住。
他嘴唇翕动,刚要说什么,可视线微抬,目光霎时僵在了那里。
也就是一秒的时间,夕时顺着吕程的视线偏过头,一个身影自身后猛然扑上前来。
身影的手里拿着一块滴水的白毛巾,夕时只瞧见白毛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定睛的时候,白毛巾已经盖在吕程的脸上,一只白皙瘦削的手死死按在白毛巾上,不等夕时反应过来去抢夺毛巾,吕程已经身子一软矮了下去。
夕时根本承受不住吕程的重量,被拉扯着一起摔在地上。
这时奶茶店的后门砰的一声打开。
“吕程,吕程,商业街上好像……出事……吕程!”
李晗雪的脸被身后的白炽光照得看不清五官,可单单从声调的起伏便能猜测出她此刻的震惊和慌乱。
夕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激得一凛,神智回来的瞬间,赶忙抬手去抓吕程脸上的毛巾。
但对方先她一步拿走了毛巾,夕时顺着那只白皙的手扫见灰色的针织衫袖子,再看上去,被奶茶店光线照着下的脸,一半苍白一半灰暗,眼睛倒亮得像两颗发光的水晶。
夕时愣在那里,紧接着眼前一白,被毛巾兜住了脸。
等拽下脸上的毛巾,不过两秒,穿着灰色针织衫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空气里有刺鼻中带着丝丝甜意的味道,夕时脸上湿湿嗒嗒,脑子空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那双眼睛,那件针织衫,那个人——
“夕时”没死。
***
吕程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虚虚实实,有时他深切地感到这是一场梦,但是太过美好让他不想醒过来,有时又很清楚地明白这不是梦,是他的记忆。
他在一场接着一场的梦境中醒过来,连环的梦,仿佛他在梦中始终都在睡觉,醒了才发现是梦,可这一切又都是另一个梦。
这些真真假假的梦,将他从儿时到现在所有的记忆都翻腾了一遍。
他才发现,这些真真假假的梦中,始终都有一个人。
这个人在植物园灌木的后面,在学校新雕塑的旁边,在他参加初中物理竞赛的后台,在他高考第一场考试的学校门口。这个人找他问过路,向他借过钱,在同一家餐厅吃过饭,坐过同一辆出发去西藏的火车。
好似这个人始终都徘徊在他的周围,从不靠近,也不远离。
但他从未真正意义上的察觉过。
好像《向左走向右走》的电影里那些偷拍的照片一一展开才发现,他和这个人始终都同框。而他直到这次虚虚实实的梦,才把这个贯穿了他二十多年生活的人注意到。
可这个人始终没有变化过,同样的装束,同样的样貌。
而还有很多时候,在巷口,在黄山栈道,在渡轮,在不经意的回头里,在熙攘的人群中凝神时,在那么多恍惚的瞬间里,都见过这个人的身影。
可这种时刻,这个人却是变化的。
有时长发,有时短发,有时扎着马尾,有时戴着帽子,有时穿着不合季节的衣服,有时背着比肩膀还宽的登山包。
这个人在慢慢长大,变得越来越漂亮,神色越来越冷淡。
也正是在这个梦里,他将这个变化的人串联在他的生活里。分不清是那个变化的人出现的多还是那个没有变化的人出现的多,这两个人交织在一起,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
也终于在这个梦里,他意识到他的生活,因为这个人的出现有了什么改变。
那种毫无意识却有迹可循的改变,他思想和意识上逐渐形成的一个轮廓,他的选择,他忽然兴起的一个决定,不是这个人影响,却是他在朝这个人靠近。
直到那天在大学的湖边台阶上遇到这个人……
“夕时!”
吕程从梦中醒来,恰似他每一次从梦中醒来,那短暂的一刻清醒,让他恐慌地喊出这两个字。
他在医院的病房里醒过来,满身的冷汗,分不清现下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他看见病床边陪护椅上的夕时,睁着一双一探究竟的眼睛,不上前也不退后,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还是旁边床因为车祸正在缝合伤口的男人推了推跟前的大夫,“大夫,你看那个人是不是醒了?”
夕时这才回过神,猛地站起来凑到吕程眼前,“醒了?”
说完看吕程还呆呆看着她,她舔舔干裂的嘴唇,说:“你一晚上叫了我二十多遍,我也不知道你这次是不是真醒了。”
吕程想,原来他连着做了二十多个梦。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夕时很配合地握住他的手,谁知他却大力将她拽到他身上。
这模样让旁人看来,就像是一个临死的人要说遗言,近旁的人赶紧凑上来,恨不能将耳朵塞在临死之人的嘴里听遗嘱的感觉。
就听吕程哑着嗓子,小声问她:“你是不是,能穿梭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