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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相见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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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青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毛毛细雨,雨丝飘荡的笼罩住整座皇城,连远方的街景都看得不甚清晰。
她挑起厚重的幕帘,冷风打着旋儿的往马车里钻,宋青青想,这一回,她真的和天厄绑死在一起了。
陛下问她谁合适,她几乎本能的说出了他,远安侯府唯一的庶子。
这件事她跟天厄事前通过气,可当陛下真正开口问她的时候,宋青青才发现,除了天厄,她别无他选,甚至不知道庙堂之上的高官贵人都有哪些,她只认得他。
显然这个人选,陛下也是满意的,白身不得官职,又是侯府的人,思来想去,确实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当下便允了。
宋青青人还没进县主府,皇帝的旨意就下到了远安侯府。
吕氏跪在侯爷身后,忽闻内容先是一怔,继而余光不留痕迹的扫视过身边的几人,如果宋青青此刻在场,怕是忍不住拍手叫绝,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极为平静,如无波古井,就像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又像是并未听闻,太平静地,平静的令人心生疑惑。
来传旨的宫人自然也觉得奇怪,他在宫中带了十数年,不知道看过多少更奇怪的东西,不该他看的不看,不该他想的不想,只眯着眼对远安侯双手奉上圣旨,然后得到一块沉甸甸的银元宝,对于他而言,这些足够了。
宫人走后,府内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吕氏这次没有如以往一样翻看账本,而是端庄的坐在偏厅内,身边伺候的的丫鬟仅余了翠茜一人在门口候着,吕氏端起桌上的茶水,吹开漂浮的茶叶,张嘴抿了一口,茶香滑过喉咙,味道令人舒爽,
“靖言。”吕氏又吃了几口茶,才落下杯子,“惠和县主这事做的有些过了。”
靖言立在吕氏面前,屋外的雨水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听的人有些烦躁,他没有出声,只等着吕氏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孝顺是件好事,可远安侯府是什么门第,岂能成为那些平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吕氏神色依旧缓缓,“那孩子是个庶出,没做过什么大事,此番又是去那等山野之地,你便陪他一道去吧,万一有事,还可以相互照料。”
言罢,吕氏慈爱的拍了拍靖言的手。
“是。”眼前的男人垂着眼眸,轻声应下。
天厄三日后出发,跟靖言一起,宋青青听到这个消息,心头莫名一紧,总觉得让自己养大的好苗子跟天厄在一起不放心,那可是只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小姐,您就别想了。”杏儿倒了点桂花油在宋青青发尾上,小心的揉搓着,“您又不是少爷,断不可能跟他们一同前往的。”
“可我跟靖言是未婚夫妻啊。”宋青青怀里抱着个炒货的匣子,夹核桃吃,她每说一句话,夹子就夹的核桃嘎嘣响一声。
“对啊。”杏儿一字一句,“未——婚。”
嘎嘣。
嘎嘣。
宋青青一口一个的往嘴巴里塞着核桃仁,眼神不由得略过自己并不太丰盈的胸部。
如果她是男的,看上去也不算突兀吧。
三天后,当杏儿推开小姐房门的时候,发现,她家小姐不见了。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宋青青就套了一件蓝色粗布小褂,背着灰扑扑的小包裹出城了,如今这个世道不算乱,但宋青青人生地不熟,也不敢乱跑,只坐在城门外百米处的一间茶棚喝茶,茶水沏在厚厚的粗瓷碗里,喝上去很是涩口,便又掏出几块铜板买了个填了白糖的包子,中和口中的苦涩。
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城门,只等着天厄和靖言一行人。
果然,宋青青甜包子还没吃完,就见几匹高头大马出现在来往的人群中,马上的男子长袍锦靴,远远瞧着,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宋青青连忙一路小跑迎上去。
她挥着手,生怕对方看不见她。
“青青?”靖言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宋青青,加之她一副小厮打扮,更是瞧了好几眼才敢认,“你怎么在这?”
话刚刚问出口,靖言就明白了,他上下扫了眼宋青青,皱眉不赞同道,“此行不是去游山玩水,回去。”
“我才不要呢。”宋青青背着小包裹上前两步,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天厄,“你跟他在一起我不放心。”
被点到名的某人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不动如山。
“他是我兄弟,有什么不放心的。”靖言被她这句话逗笑了,心头有些暖,他这辈子,很多事都不太顺遂,但只要宋青青在他身边,他就觉得自己还有依靠,还能做个孩子。
“反正我人已经出来了,你们要是带我走,咱们就一起去,要是不带我……”宋青青拉了下身上的小包裹,下巴微抬,“我就自己去。”
“青青……”靖言还想再说什么。
就被身边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既然宋……”天厄看了眼四周投来的目光,笑着改口,“既然宋公子想一起,你又何必拦她。”
“此去需快马加鞭赶路,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带她一同去我不放心。”
“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天厄点了点宋青青,“我们要是不带她,怕是她真要自个跑过去了。”
宋青青是个固执的,这点靖言很清楚。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说,宋青青已经飞快地蹿到他身后,冲着远处吹了声口哨,立刻,一头矮小的骡子从草垛后面探出了一颗脑袋。
“我的坐骑。”对上一群人诧异的眼神,宋青青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马不好买。”
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她身板小,又没学过骑射,普通的马儿,她驾驭不了,只好花重金买了一只十分听话又颇为壮硕的骡子,比马不足,比驴有余。
靖言暗自叹口气,深知她准的这般齐全,哪怕他不同意,她十有八九还是要跑回江南去的,宋老爷对她而言,哪怕已经离开很久,也是十分重要的存在。心头萦绕起一股烦闷,靖言闭上眼深呼两口气,才把那些烦闷压下去。
就这样,一群人骑着马,当然,还有一头骡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的赶路。这一路上,几人的话并不多,天厄和靖言没有什么好谈的,只要宋青青不开口,往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有时候,宋青青也在想,现在的天厄,究竟是不是天厄,他好像和之前很像,却又不太一样,几□□夕相处的接触下来,他似乎比宋青青想象的要善良。难不成是这辈子没了记忆又无灾无难的长大,所以歪掉的小树被修剪直了?
本以为回乡之路就这么安稳的渡过,毕竟,天子之言,身边还带着高手做保镖,直到一行人赶路行至山间密林,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不是遇到官道上押运粮草的补给队伍,他们是绝对不会在这条路上的。宋青青也是看过很多八点档各种古装剧的,一般背离官道,另辟蹊径,结果都不是太好。
什么人才会放着好好的管道不走,走这种乡间野路,答案当然是:强盗土匪贼。
运气应该不会这么差吧。宋青青其在骡子背上,自我安慰:小说电视剧都是假的,是编造。
再然后,她们就遇上了劫道的。
光天化日之下,一群黑衣人手持长刃,面容被遮盖住,只留了双阴狠的眼睛。
与其说是来劫道,不如说是来杀人更为形象。
果不其然,她父亲的死另有文章,绝对不是简单的遭遇马匪。
“别发呆。”天厄见宋青青从遇见贼人后,神情就有些呆滞,连忙出声唤她回神,随意从自己马匹旁边抽了一把长剑丢到她怀里,“接着。”
剑有些重,外壳上雕刻着的不是青松仙鹤,而是大片蜿蜒缠绕的牡丹花,这个纹路用在剑鞘上,宋青青是着实没见过。
不知道是不是死过太多次,比起神情严肃的同伴们,宋青青心里并不是很害怕,她的人生就像是钟表,一圈结束后再来一圈,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再加上上辈子临死前,几乎把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做完了,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结果命运不过是给她开个小玩笑,重新把她送回到这个偷来的生命里。
如果说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那就只有没找到凶手为父亲报仇了。
宋青青抽出利刃,剑身闪着凌冽的寒光,搭眼一瞧就知道是个宝贝。
“别怕。”靖言挡在宋青青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片刻,宋青青感觉余光处的树影微微晃动,一股浓重的杀气便扑面而来,宋青青感觉脑袋被人按下,下一刻一道银光便从她的头顶划过。
“人交给你们了。”靖言跟身边的两名侍卫留着下么一句话,留下这句话,撑着马背一个侧身,人就轻飘飘落在了地上。靖言会武功,这点宋青青是知道的,只不过都是些强身健体的招式,真对上杀手,怕是有命去,无命回。
“靖言。”宋青青几乎是本能的拽住他的袖口,目光顺势扫过不远处的天厄。这几乎已经变成了宋青青的本能,一旦这个人在身边,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几乎会毫不犹豫的去寻找他的身影。
靖言顺着宋青青的视线望去,眼神不由得黯了黯,“放心吧。”
黑衣人提剑而立,带头的一挥手,方才偶然才出现的刀光剑影,就如同细密的蜘蛛网铺面盖下,他们出手极快,不过转瞬间,场面便混乱不堪。
宋青青被人护着,厮杀之类的戏码,她几辈子加起来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更血腥的也不是没有,这会儿全然没有闺阁女子该有的惊慌,宋青青敢说,她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冷静。
不久,她便发现了其中不寻常的地方,黑衣人虽说是来劫杀他们,但是极少有人往宋青青这边靠,仿佛她就是一团空气,丝毫引不起别人杀她的兴致。
当然,靖言那边虽然吃力,哪怕一群人护着,也略显吃力,但下手人也不像是非杀他不可的样子。唯独天厄周遭,满地的鲜血,比她和靖言处不知道要惨烈多少倍,他之前骑着的枣红色大马早被一剑刺穿了喉咙,模样诡异的倒在一侧。
那群人,他们是想阻止自己和靖言,却是真心的想杀天厄。
天厄是庶子,他活者还是死了,除了顾姨娘和老侯爷,想必其他人都不会心伤。
如果天厄死了……宋青青缓慢运行的大脑忽然疯狂转动,如果天厄死了,她父亲的案子就没有人尽力追查了,不是她信不过靖言,而是如果凶手真的是吕氏,一边是亲妈,一边是后爹,依着靖言的性子,断然做不到大义灭亲的。
别说靖言,世间能够做到大义灭亲的人少之又少。
“走!”宋青青不再犹豫,猛地喊了一声。
天厄急急地当下了那道剑刃,扭头和宋青青匆匆对视一眼,瞬间心领神会,不再恋战,他拉过不远处惊魂未定的白马,一跃飞身,顺势掏出短刀在马屁股上扎下,他力气不大,却引得马儿吃痛,嘶鸣着朝宋青青身后的林中冲去。
狂奔而来的白马,犹如一道闪电。路过宋青青时,她只觉腰间一紧,人就被天厄带到了怀里。
这丫坑我!
宋青青短暂的惊慌过后,瞬间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想必这厮也看出来了,杀手是冲他来的,但是掠了她有个屁用啊。
“林靖言这么一个大活人你看不到啊,掳我有什么用!”她又不是吕氏的亲女儿。
“没看见他被人护成宝贝吗?”既防止他被误伤,又防止他在自己这里出什么纰漏。
“这也太蠢了,不怕被人发现吗?”宋青青忍不住吐槽,极度怀疑反派没有脑子。
“一般女子早就被吓懵了,只要我死了,就没有人会知道。哪怕知道……”天厄自嘲的笑出声,“也不会说吧。”
最后一句话,就是暗指靖言了。
“放箭!”身后传来陌生男子的高呼声,话音将落,原本持刀而战的黑衣人随即齐齐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捆绑着的袖珍剪弩,只听男子一声令下,无数弩箭朝着天厄和宋青青离去的方向齐齐瞬发出去。
卧槽!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天厄余光也瞥见身后射来的箭阵,立即攥起缰绳,一边驭马躲避一边横起手中的剑,反手去挡。
“再来!”带头的黑衣人继续下令。
“住手。”当看到以箭阵向着宋青青飞去的时候,靖言整个后背都凉了,他推开身前人,张开双臂挡在黑衣杀手面前,神情阴冷,“前方那是我未婚夫人。”
“咱们是奉命杀人。”黑衣人瞧着眼前略微狼狈的公子,他的衣衫沾染了血迹,神色却不见慌张,黑衣人高举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才握拳放下,身后一排举着袖珍剪弩的手臂也随即放下。
“我与青青自小一起长大,她便是我的半条命,若是伤了、毁了……”靖言收回手臂背在身后,眼神扫过众人的脸庞,“我与你们主子的情份也到此为止了。”
“主子说的不错,世子爷当真有些不知好歹。”黑衣人并不怕他,嗤笑出声,“您这可是放虎归山。”
靖言双唇抿成一条线,冷冷的瞧着眼前人摇头,片刻,原本杀声四起的密林,只剩下他们一队人马。
“世子,二公子那……”见黑衣人散了,远安侯府的亲卫才上前一步。
“找。”靖言回眸。
远在京城的远安侯府内,翠茜正专心的给吕氏剥着橘子,“不知世子那里如何了。”
“左右该做的我都做了。”吕氏就着翠茜的手咬了瓣橘子,入口甘甜,毫无酸涩,“我对他也算得上仁慈。”
心善固然是好事,可是一步错,步步错。很多事情,当下不做绝了,不斩草除根,日后只会酿成大祸。
“您是世子的母亲,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那样不是您给的,想来世子也该对您好的。”翠茜见吕氏喜欢,忙送上另一瓣橘子。
“当初他选了我,我给了他泼天的富贵荣华,子孙后代福泽绵绵。”吕氏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笑得慈眉善目,“他不护着我,便是毁了他自己,哪怕不想着自己,她还有另一个母亲需要奉养。”
吕氏知道,他恨她,可他又有什么理由恨她,权力富贵之下,他既然已经屈服了,又何苦做出一副被她逼迫得模样出来。世间道理,就是如此,你想得到一样东西,必定要拿出另一样东西做交换,做人不能太贪心,不能什么都想要。
翠茜垂着头,没敢回应,哪怕她从小跟着吕氏长大,关系颇为亲密,可更多时候,她还是怕她的。
顾姨娘骂吕氏的那些话,翠茜也有所耳闻,其中有一句是“生着恶鬼心肠的菩萨”,有时想来,也不无道理,翠茜觉得,吕氏这辈子最真心的温柔,怕是都给了早逝的那位前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