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苍山远》林雾诗

29、第二十九章 丘比特游戏

　　我马上要到远方去工作。在此之前我只是一个自由职业者，现在是要到体制内做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做回老本行。我要去工作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海港城市，去那里最好的交通工具是飞机，我要穿过两个省份才能到达我所在的那个城市。在离开之前，我一直惴惴不安，为以后的生活烦恼。那个陌生的城市能不能接纳我，在那里我会不会有知心的朋友，会不会显得落落寡合？在那里吃饭是否习惯？语言能否听懂，和当地人能不能融合？究竟要不要去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工作，我其实做了很深的考量，几乎每一天我都会花时间去想，也做过这样内心挣扎的梦。那地方很远，但是如果去的话，我就可以成为一名老师，如果我选择在自己家附近，目前的专业是不符合成为一名教师的。我曾经学过师范，但最高学历却不是师范，我家那边十分重视教育，对于教师的资格审核更加严格，必须是师范专业，哪怕是博士都不行。我一个人去遥远的地方工作生活，会不会想家，在那里能习惯吗？再者，我也时常怀疑自己的能力，长时间没有接触过师范教育，如何授课？如何与学生打交道?都是四五年之前学习的东西，现在面对真正的工作能不能够胜任？我一直在怀疑自己的能力，但身边的人还有想要接纳我的那所学校都把我捧得很高，认为我是一个高学历的人，而且求学不易，他们甚至免去了我的面试，直接录用我，这对我而言实在是荣幸，可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啊，我会过得好吗？能不能发挥出自己的价值在那里，会不会老是想回来？
　　我已经成家了，我的爱人将要和我分离，我放弃现有的生活去那个遥远的城市工作，究竟值不值得？需要细致的考量。很多个夜晚我都从噩梦中惊醒，起来解手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南京，没有离开就觉得心里安宁，原来还在自己的家里，如果是到了要去工作的城市，我只能住在宿舍，和同事住在一起，没有自己的家，对于一个已经成了家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痛苦，对于一个刚刚结婚的女人来说，新婚就要跟自己的丈夫分别也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可是为了生活好像只能这样。我时常对自己强颜欢笑，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去了就会有希望有前途有工资，不会在飘在半空中，东想西想，总算是有一个安定的生活。
　　唯一难以忍受的就是要离开自己的爱人。南京这么大，难道一个岗位都找不到吗？家里人跟我这样说，丈夫也这样问我，我自己也时常这样扪心思问，可是如果要当公办学校的老师就只能这样，在南京实在是不符合条件，四五年前我曾经有机会留在南京做一名老师的，可是我却放弃了，总以为自己能够寻找到更好的工作，殊不知已经将机会错过。现在我如果离开意味着为了前途抛弃爱情、亲情，跟我爱着人分别一段时间，到底要分别多久呢？又是个问题。时局并不明朗，很多事情都讲不清楚。而我的爱人他对于未来的工作打算也还没有正式提上日程，他还在为那论文死死煎熬。万一他想留在江苏呢，我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海边城市，那我们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在同一个地方了，又是事业编铁饭碗，这怎么能行呢？为了我的爱人，放弃事业单位稳定的工作吗？那又怎么能行呢？我不能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前途，我已经为他放弃过好几次了，在谈恋爱的这五六年里，我本来有机会在南京就业，可是为了和他在一起，我还是选择了做学生，浪费了五六年的光阴，什么都没有学到，读的也是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仅仅是为了能够留在南京和他在一起，后来我们如愿以偿结婚了，依旧是什么都没有，他还在读书，博士已经延期了4年，前前后后读书读了10来年研究生，没有收入，整天只知道学习，背着书包去学校背着包回家。我也要跟着他一起赔上我自己的青春吗？一起学习?可是我已经要毕业了，没有钱无法生存，这是现实生活中最大的困境，家里人没有钱给我们读书，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去寻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再说，什么爱情理想只能先放到一边，不然的话就很可能流落街头或者饿死。

　　我的爱人他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人，作为男人他是不合格的，作为丈夫也是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此外没有工作，三十几岁的人只知道学习，我每次跟他吵架的时候，就说这几句话，每次都戳到他的痛点上，我厌恶他，他也厌恶我，说我太俗气，没有理想追求，他明明知道我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但他根本瞧不起什么作家，对于一个学理科的科研人来说，作家简直什么都不是。我不能能理解他的人生和思想，他也不能理解我，我们互相厌恶，基本上已经将爱情耗尽，尽管我们刚刚结婚才一年不到，恋爱时间快有七年。他给予我的东西很少很少，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衣服，没有包。我什么都没有，他也不肯在我身上花钱，别的男人都是把钱给老婆存，用钱叫老婆拿，可是他不肯给我钱用，他叫我勤俭节约什么东西都不要买，除了一日三餐也不要吃什么东西，我没有办法只能听他的。他说啥就是啥，我不想跟他顶嘴，破坏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尽管他的追求实在是变态。一个人怎么能仅仅靠科研理想活下去呢？靠借钱过日子这怎么得了呢？
　　一开始我独自住在一个花园洋房里面，后来他博士延期搬出来跟我一起住，他不想住在那个漂亮的房子里，说离学校太远了不方便通勤，我一开始不同意，后来还是跟他一起搬到了一个非常便宜条件也比较差的住处。后来那个地方感染了流感，又出了一些乱子，很多人都搬走了，逃难去了，我们也是如此，于是我们又搬回了南京，现在住在一个非常偏僻的拆迁小区安置房里，条件相当差，墙壁没有粉刷，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他不准我装饰房间，说房东不允许装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新婚房屋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只有三顿饭，买零食水果他就说我乱花钱。他说赚钱不容易，我心想他还没有开始赚钱呢，只知道学习读书搞科研，为了理想而生活，那我呢，我也要靠理想生活下去吗？两个人都喝西北风吗？上街捡垃圾吗？作为男人他绝对是不合格的，现在我这里有机会得到一份工作，可以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做一名光荣的人民老师，需要暂时离开我的爱人一段时间，尽管他缺点太多，可我依然爱着他。我终究是软弱无能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那份工作，能不能在那里生存下去，生存是一个多大的难题啊，现在我既然要独立承担这么沉重的重担，生活的重负竟然全部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当然希望如果有机会他能够跟我一起去那个遥远的海边城市，哪怕只是送我过去也行啊，总比一个人独自闯荡好的多，我并不是一个强壮有力的男人，我是一个柔弱温和的女人，我需要别人的关爱，需要别人的陪伴，可是仅仅是这一点他也无法做到，因为来回机票要一两千块钱，如果他跟我一起去就要多付一个人的钱，再加上住宾馆吃饭什么的也是一笔较大的开销。如果我一味让他跟我去，他就觉得我是强人所难，喜欢乱花钱，我没有什么想跟他说的，贫困会把一个人折磨得不成样子，小气、自私、贪婪。贫困只能把人带入这样的窘境，苦苦挣扎。可是我能说到什么呢？他有他的理想，他想做科研当科学家，毕业延期又不是他想这样的，学校不放他毕业是学校的错，为什么要如此严厉，不给人活路呢？他们那个学院多少人跳楼自杀。为什么一个学校的管理这么不人性化呢？他没有跳楼自杀已经是一种万幸，我不能再给他施加压力，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说不想陪我去，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
　　我在睡梦当中都为他祈祷，希望在我离开以后他能够过得好。平时，他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性格孤僻，除了我，他几乎不怎么跟人沟通，除非导师有事联系他，叫他报账叫他跑腿办事什么的，他性情孤僻，从早到晚只知道坐在电脑前搞科研，看文章写文章，我走了以后也许没有人跟他说话，就像李志那首歌里面写的“你离开南京从此没有人跟我说话”，那他会有多久没有人跟他讲话呢？10天还是半个月？一个月?他这个人，不仅不爱讲话，现在耳朵也越来越聋了，是小时候游泳落下的毛病，他以前村子小河里面游泳，耳朵也没有带任何的保护器具，后来就落下了中耳炎，现在越来越严重了，他时常听不清我跟他说的是什么东西，胡乱猜测还反咬一口说我是讲话咬字不清。他这个人脾气越来越坏了，更加孤僻，不跟人讲话，我走了以后他能照顾好自己吗？谁给他煮饭吃？谁去爱他关心他，陪他一起睡觉、吃饭、休息。
　　我们家有两只小狗，一只黑的一只白的，白的叫西红柿，黑的叫酸菜，白的是我从网上买来的，黑的是他在路上捡的。他跟这两个小狗很好，难道只有这两只狗跟他讲话了吗？我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希望他的生活能够变得更好，而不是这样封闭。现在我还没有走，他也时常提到我要走这个话题，但总是隐忍不说，尽量扯开到其他的话上面，却又总是不自觉回到这个话题上，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在那里过得好不好，他也为我担心，我也为他担心，这也许就是爱吧。他跟我说今年年底应该能毕业，现在文章已经发表了一篇还差一篇，已经审核了半年，他这次能够顺利毕业吗？如果可以的话，他准备去哪边工作呢？做什么工作？他说想当副教授，我说你为什么不去科研机构或者公司上班，他说我不懂男人的世界。他有些话不跟我讲，心里有什么想法、雄心壮志，大多一个人默默消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我只能胡乱猜，希望他也能够去我要去的那个地方，但是他说不太可能，因为那毕竟是一个小城市，至少在他眼中是一个小城市，他虽然来自一个山村，但是却心大得吓人，总觉得每个地方都是小地方，除了北上广深，他觉得到处都是小城市，他这样一种眼光简直像是上海人，优越得很。他毕竟是一个从山村来的博士，别人听到博士两个字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却不知道他这样一个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博士吃了多少苦。一方面是学习本身就很艰难，科研之路非常坎坷，另一方面是生活没有收入，他这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在此之前读博是有收入的，可是后来延期一年两年三年到现在四年他没有一点生活收入，他是怎么过来的，信用卡贷款各种各样的借钱平台，可是那能够过生活吗？生活是一笔多沉重的负担，需要多少开支啊？处处都要花钱，再加上后来他跟我结婚，我跟他裸婚，但是他还是会为我出一点钱，尽管在我看来那些钱实在是不多，比如我出行的时候车票机票都是他买的，一起吃饭的钱是他花的，有的时候他跟我吵架对我说，你现在所拥有的都是我拼尽全力给你的，虽然对你来说实在是不满意，但已经是我的全部。
　　听到这些话，我想把他抱在我的怀里，我想跟他一起死去，不要在这个可恶的世界活着了，我是多么爱他，但是我也恨他，恨他没有钱没有一个好的生活没有给我，我们两个人过得很不幸。我时常跟他说一些很不中听的话，四年前我为他流了产，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怀孕了很高兴，想要把孩子生下来，那是我大四毕业的时候，如果当时领结婚证，我大学毕业不读研而去工作的话，那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母亲了，他也是孩子的父亲，可是他非要叫我把孩子打掉，说那个孩子会影响他的前途以及我的未来。我不想把他孩子打掉，最后还是听了他的话去堕胎了。那个时候我总是哭，胡思乱想，不好好吃饭，最后落下了一身的毛病，眼睛疼，肚子疼，生理期总是混乱，身体还老是流血，都是堕胎给我造成的，我做噩梦的时候常常会梦到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把它跟一些恐怖片里面的孩子混在一起，觉得他们都是可怜的需要人疼爱的孩子，却一开始就失去了妈妈，也没有生命，总是在梦境里纠缠着我，我时常吓得一身冷汗，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敢独自行走，我为了他添了很多毛病，精神的还有生理的。我也感觉到他的痛苦。
　　有一段时间他对我很不好，竟对我拳脚相加，我一怒之下把他的恶行告诉他的导师，他老师起初默默无语，后来给我发邮件，希望我们幸福，还托他给我带了一些礼物，希望我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从那以后他虽然也有过分的时候，但是程度已经大不如前，我经常对他疯狂叫嚣，怪他对我不好，他后来也悔过自新，我们的日子又过得慢慢好了起来，还是处于极度缺钱的状态，他总是借钱，不肯去工作，只想一心读书。现在他已经快要35岁了，我拿他没有办法。这次我有机会找到一份工作，虽然工作地点很远，而且教授的是低年级,总体上不是说特别满意，总算是找到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我只希望我们的生活能够有所改善，希望如他所愿今年年底能毕业的话，可以尽快来海边城市找我，我们在一起生活，现在除了领了结婚证以外，我们的结婚手续啥都没办，只有那一张可怜的结婚证，戒指也是假的,是他在三福花了20块钱给我买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别的女人结婚要房子车子,我也要这些，可是他没有,只好作罢，彩礼他还没有给我，我们家里本来不想接受他，可是我爱他，我妈爱我，于是我妈就同意了，我们的未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我确实要走了。如果不把对他的爱放在心里，我就一辈子都走不出他的手掌心，一辈子都无法独立生存。
　　以前读书的时候，我有不少闺蜜，加上室友、表姐妹还有以前的同学，也不止十来个，后来谈了恋爱很多姐妹就疏远了关系，甚至连同班同学都不怎么走动了，一门心思围着我所爱的男人转，爱情真的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那年我去江边偶然邂逅他，他又是求爱又是求婚，我都没有理他，没想到后来他真的来找我，而且再也不打算离开了，我没办法只好跟他在一起。后来，我们都陷入了爱情，掉进了爱情的漩涡，迷失在爱情里。读本科的时候，我的学校离他的学校有一段距离，周末的时候，一开始是他来找我，后来我常常去找他，我要两坐个小时的地铁，中间还要转车，来回就是四个小时。
　　我坐在地铁上经常会写诗，写我对他的爱情以及我所看到过的一些事情，抒发一些感触，我看着雨水斜斜地挂在玻璃窗上，感觉到风吹着我的面颊。一会儿没入了无尽的黑暗，一会儿又是穿梭在炎炎夏日，树木繁荫的街道。四季轮转，两年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快毕业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他叫我打掉，我不肯，最后还是打了，后来得了病，也影响了就业。由于没有及时就业，家里人对我很生气，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身边认识的人也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毕了业不就业？难以启齿，那时我刚刚流产需要恢复一段时间，我自己也很难说服自己，有的人刚刚流产第二天就去工作，可是我做不到，我身体很虚弱，浑身病痛却无处诉说，全部都是为了他一个人，后来在百般困境之下——父亲去世、失业、流产、感情不和等众多问题缠身的情况下考上了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却没有选到一个好的专业，就业情况又是不如人意。
　　三年后我要毕业了，找工作找了一年，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一次偶然的机会，遥远的海边城市有一个学校想要录用我，我暂时没有找到另外的工作。这个时候我已经跟这个男人结婚了——裸婚。
　　现在我要离去了，别人提到我们的爱情，都觉得这是模范夫妻、学霸夫妻，却不知道我们要承受生活多少的压力。他是一个性情奇特的人，在人面前非常温和，对我却冷酷而严厉，典型的性格分裂。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学习上，却没有能够及时毕业，读博士已经读了快8年，接近底线了。他厌恶世俗，这一点跟我是一模一样，我追求的是文艺理想，他追求的是科学之梦。他最讨厌我涂脂抹粉，不喜欢我打扮化妆，总是对我嗤之以鼻，说我是个败家的女人，不懂得勤俭持家，不知道生活多么不容易。他自己也没有尝过生活的不容易，不然怎么可能一辈子钻牛角尖只知道读书呢，难道他不能去打工，不能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吗？他已经快35岁了，却从来没有参加过工作，只知道学习，博士延期以后他没有任何收入，还是一味搞科研，早上四五点就出门，晚上十一点才回来，坐在冷板凳上看电脑里面的文献。他也不跟人讲话，总是一个人冷冷的有点吓人，尽管他容貌英俊，但我还是受不了他性情的冷酷不近人情。没有钱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没有吃的，穿的住的也不好，没有自己的房屋寄人篱下，这些苦我都已经尝过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结婚了，但他还没有给我一个婚礼，一个交代，每一个七夕节他都没有给我买过礼物，他说他不过七夕节，每一个新年他也不会给我礼物，说他不过春节，他什么都不要，什么人也不接触，一心搞科研却没有拿到毕业证一直在学校里面待着，他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毕业我也不知道，他自己说今年年底一定能毕业，可是他去年前年大前年也是这么讲的，这次他真的能毕业吗？8年的最后底线快要到了，他到底何去何从？我为他赔上了一整个青春，现在要跟他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