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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册 覆巢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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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马拉雅山麓,靠近某个山顶的营地中,阿什顿·希拉瑞·阿克巴·佩勒姆马丁出生了,在一个帆布桶中受了洗礼。
      他的第一声啼哭强劲有力,几乎可与山脚下的云豹吼声相匹敌。而他第一口呼吸进肺里的,就是远处喜马拉雅山脉吹来的冰冷空气。空气中有雪和松针的味道,冲淡了营房里的热油灯味、血汗味以及驮马的强烈气息。
      寒风掀起帐篷盖,把熏得乌黑的马灯里的火苗吹得四处乱晃。伊莎贝尔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倾听儿子响亮的哭声。她虚弱地问道:“这孩子听起来不像未足月,对吧?我想……我肯定算错日子了……”
      她的确算错了,而这个错要了她的命。很少有人因此丢了性命,对她来说却是个致命的错误。
      那时还是维多利亚女王时期,以当时的眼光看,伊莎贝尔·阿什顿是个极不寻常的年轻女子。万国博览会那年(译注:1851年),她抵达印度西北边境白沙瓦的英军营房时,年方二十一,父母双亡,又单身未婚。她对外宣称是给唯一的亲人、同样单身的哥哥威廉料理家务,那时威廉刚被派到新成立的近卫军没多久。不少人对此侧目咂舌甚至暗中指摘。
      令大家更为吃惊的是,一年后她就嫁给了著名的语言学家、民族学家、植物学家希拉瑞·佩勒姆马丁教授,并与其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行,在印度斯坦的平原、山脉之间逡行探索,而且不带任何一个女伴。
      彼时希拉瑞已届中年,性情古怪。没人能明白,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在单身这么多年之后,为何突然决定结婚,娶的还是一个虽然容貌姣好却身无分文的女子,年纪不到他的一半,对东方这片土地也鲜有认知。而伊莎贝尔结婚的理由呢,以白沙瓦社交圈的眼光来看就很好解释了:希拉瑞足够富有,能够随心所欲地生活,而且他出版的那些书也使他在整个文明世界的学者圈里赫赫有名。他们认定,阿什顿小姐给自己走了一步妙招。
      但是伊莎贝尔结婚并不是为了钱,或是有什么野心。尽管她做事直率,却天性冲动浪漫,希拉瑞的生活方式在她眼里就是浪漫的象征。在陌生的地方安营扎寨,在与世隔绝的古老帝国废墟里流连探索,幕天席地、逍遥自在,完全不必理会世俗观念和束缚,还有什么能比这来得更加吸引人?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个更加现实的考虑,那就是她的处境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必须逃离了。
      她突如其来到访印度,却极度失望地发现,哥哥并不欢迎她。他不仅害怕手上摊了个妹妹要照顾,而且也无法给她一个安身之所。那时近卫军几乎马不停蹄在与边境部落作战,很少能够安稳地呆在马尔丹的营房。不管是威廉还是整个兵团,都对伊莎贝尔的到来感到棘手。他们想办法在白沙瓦城中的彭伯蒂太太家给她安顿了个临时住处,但这个安排也并非尽善尽美。
      彭伯蒂夫妇人都很好,却非常刻板。对于阿什顿小姐孤身一人远赴东方的行为,夫妇俩表现出明显的不赞同。两人不停给伊莎贝尔提建议、说劝告,试图纠正她的到来所带来的不良印象。伊莎贝尔很快发现,自己不得不表现得端庄得体却乏味可陈。这事绝对不能做,那事不建议做......此类禁止清单似乎无穷无尽。
      伊迪丝·彭伯蒂对这个国家完全不感兴趣。尽管她和丈夫在这里住了大半生,却将当地人视为未开化的野蛮人,必须假以耐心和严格的驯化才能成为称职的仆人。她不能想象与这里任何阶层的人有任何实质的交流,也不能理解,伊莎贝尔为何总是急于去探寻那些巴扎市集和当地城镇,为何总是骑马跑去看印度河、喀布尔河以南那些广袤之地,或是开柏地区的荒郊野岭。
      “没什么可看的,”彭伯蒂太太说,“那些部落族群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野人——你根本不能信他们。”她丈夫完全同意这个看法。对可怜的伊莎贝尔来说,与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八个月,却像有八年之久。
      她没有朋友,因为营区那些女士都把她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说阿什顿小姐“放荡不羁”,来印度的目的就是想给自己找个老公。一传十,十传百,连营队里的那些单身汉都接受了这个观点。尽管他们也仰慕她的容颜,欣赏她不落俗套的举止以及马背上的绝好骑姿,却没有一个想要娶她、使自己落入“恨嫁女”的圈套,因此一个个都对她敬而远之。就在伊莎贝尔已经从心底厌恶白沙瓦城时,佩勒姆马丁教授出现在了营地里,带着他的老朋友兼旅行伙伴锡达·巴哈杜尔·阿克巴·汗,以及一队五花八门的仆人、役众,还有四个上了锁的皮箱,里面装着植物标本、一篇有关梵文起源的论文草稿,以及一篇加密的、有关东印度公司管辖下所发生的官方的、半官方的以及非官方事件的详细报告……
      希拉瑞·佩勒姆马丁教授与已逝的阿什顿老先生很相像,都和蔼可亲却举止怪异。伊莎贝尔很崇拜她的父亲,这也使她立刻对教授产生兴趣,在他身边她感到舒适自在,有一种安全感。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活方式、他对印度及其人民的强烈兴趣、他那头发花白的瘸腿朋友阿克巴·汗,还有他对约束着彭伯蒂等人行为及外表的条条框框毫不在意的态度,都深深地吸引着伊莎贝尔。他代表着逃离与安全,尽管这似乎很矛盾。就像当初在蒂尔伯里港口毅然登上远赴印度的S.S.戈登城堡号轮船一样,她对未来没有多想,就勇敢地踏进了婚姻。而这一回,她没有失望。
      实际上,希拉瑞待她更像一个备受宠爱的女儿。但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很熟悉,在接下来两年的露营生活里,虽然居无定所,她却有一种源源不断的踏实感。此前她从未涉足爱河,因此也就无法衡量,自己对这个不太像丈夫却脾气温和、不拘一格的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她只是单纯地、完全满足于这样一种生活状态。希拉瑞同意她跨坐骑马,两年的时间里他们游历了印度南北,领略了喜马拉雅的大小山脉,沿着阿克巴大帝(译注:印度莫卧儿帝国第三代皇帝,□□世界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宗教改革家)走过的路来到克什米尔,又在冬天回到平原上,在废旧古墓或古城宫殿间度过冬天。大部分时候,伊莎贝尔没有女伴,却也不觉得孤单。夜晚,她的丈夫与阿克巴·汗下棋或热烈地讨论政治、宗教、种族、前世今生之类话题时,她总有不同的书可以读,或者拓平希拉瑞采集的植物样本,制作目录。
      锡达·巴哈杜尔·阿克巴·汗头发花白,有点瘸腿,是一个著名骑兵团的前军官。他在米恩尼之战中受了伤,就退伍回到世代居住的拉维河边,边研究边传授古兰经,以此打发残生。希拉瑞把营地驻扎在阿克巴·汗家附近的村庄时,他俩相识了。从性格到外表,他们有很多共同点,而阿克巴·汗对于必须在一个地方老死这件事很不满意。
      “我已经老了,老婆死了,儿子们都在东印度公司殉职了,女儿也出嫁了。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我们一起走吧,”阿克巴·汗说。“对一个什么都经历过的人来说,帐篷比房子的四面墙好。”
      从那以后他们俩就一起旅行,成了一对挚友。但是,阿克巴·汗很快就发现,他的朋友以研究植物、遗迹、方言为掩护,正从事着另外一件令人钦佩的工作:编制东印度公司管理情况报告,提供给女王陛下政府的特定成员查阅。这些人有理由怀疑,东印度公司的管理情况并非官方途径所汇报的那么好。这个工作是阿克巴·汗所赞成的,他也提供了宝贵的协助,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同胞,比希拉瑞更能够准确地判断民间有哪些信息重要。多年来,他们俩一起编制了一份又一份材料发回英国,向国内报告印度的真实情况,并发出警告。有很多材料都发表在英国出版物中,并在议会辩论中被引用——虽然传递真实情况有好处,但他们还是将出版范围局限于植物学,因为公众似乎更愿意相信那些不那么困扰自己的信息,也更容易忽视那些麻烦信息。很遗憾,在这一点上不管哪个国家都一样。
      他俩一起工作、游历了五年之后,希拉瑞出人意料地往大篷车队伍里添了一位妻子。阿克巴·汗坦然接受了她的出现,认为这是人之常情。三人之中,也唯有他在发现伊莎贝尔怀孕时并无不悦或吃惊。毕竟,女人生孩子是份内之事,而且,理所当然必须是个男孩。
      “我们会让他当近卫军官的,就像他舅舅一样,”阿克巴·汗一边对着棋盘深思一边说,“或者当个省总督。”
      伊莎贝尔则像她同时代的大多数女人一样,对生育过程一无所知。怀孕已经有些月份了她才后知后觉,而发现之后则相当震惊,甚至有些恼怒——她可从来没怕过什么。营地里多个婴儿会多出不少麻烦,要不停照料、喂养他,还要准备特殊的婴儿食物……真是太令人烦心了。
      希拉瑞也同样惊讶,甚至还试探着问她是不是弄错了。伊莎贝尔说她不可能弄错,希拉瑞就问她孩子什么时候生。伊莎贝尔毫无头绪,她试着回想前几个月的事,先是掰着手指数,接着又皱着眉头重新数一遍,然后随口说了个月份,最后证明完全不对。
      “我们最好去白沙瓦,”希拉瑞当下就做了决定,“那儿有医生。还有其他女人。我想,我们提前一个月到那儿,应该没问题吧?最好提前六周到达安全地点。”
      就这样,他的儿子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出生了,没有医生、护士在场,也没有医学、药物的帮助。
      一众人员中,除了一两个杂工的老婆和几个蒙着头巾面貌不详的女亲属外,只有一个女人可以叫来帮忙:希拉瑞的马倌达亚·拉姆的老婆,西塔。她是个坎根来的山区妇女,在五年里怀孕、生下又养死了五个女儿,最近一个是上周刚死的,生下来还不到三天。这事令她抬不起头来。
      “她是生不出儿子,”达亚·拉姆面带憎恶说,“但是天晓得,她至少知道怎么帮人生一个!”
      于是,这个马夫的老婆,可怜又腼腆的丧女之人西塔,就在伊莎贝尔的产床前充当起了接生婆。而她也确实知道怎么帮人把一个男孩带到这个世界。
      伊莎贝尔的死不是她的错。是风把伊莎贝尔杀死的。那些从远处雪山刮过来的寒风,扬起了地上的灰尘和烂松针,将它们卷过油灯忽明忽暗的帐篷。那些灰尘里,携带着营地外面以及其他营地带来的不洁细菌,造成了感染。如果是在白沙瓦的营地里,有英国医生照看这位年轻妈妈,是不会有这些尘土的。
      三天后,一位翻山越岭去旁遮普的传教士从此地经过。他在营地歇脚时,被要求给这个婴儿施洗。他在一个歪歪斜斜的帆布桶里给婴儿施了洗礼,并按照孩子父亲的意愿,给婴儿命名为阿什顿·希拉瑞·阿克巴。他没去看孩子的母亲就离开了。据说孩子母亲感觉“很不好”,可这事对他来说太正常了,在这样一个营地里,这位可怜的女士肯定得不到适当的照料。
      如果他再稍作停留两天,就能主持佩勒姆马丁夫人的葬礼了,因为伊莎贝尔在儿子受洗后不到24小时就死了。她被丈夫和他朋友葬在山顶上,从那里可以俯瞰他们的帐篷。整个营地的人都参加了葬礼,无人不哀。
      希拉瑞也极为悲痛。但与此同时他又倍感烦忧。以上天的名义,现在伊莎贝尔已经死了,他该拿这个婴儿怎么办?他对婴儿知之甚少,只知道婴儿喜欢啼哭,不分白天黑夜需要每隔几小时喂一次。“我们到底该拿他怎么办?”希拉瑞问阿克巴·汗,恼怒地看着他的儿子。
      阿克巴·汗用一根瘦削的手指戳戳婴儿的脸,婴儿居然一把抓住它。他笑了起来。“啊,他是个强壮、勇敢的男孩。他得去当兵——当上尉,征战四方。我的朋友,别为他烦恼了。达亚·拉姆的老婆会养好他的,从他出生第一天她就这么做了。她刚失去自己的孩子,万能的真主已经安排好一切。”
      “但是我们不能把他养在营地里,”希拉瑞反对说,“我们得找个人,让他把孩子带回家。我想彭伯蒂夫妻俩应该认识一些人。或者威廉老弟。对,我们最好这么办:我在英国有个兄弟,他妻子可以帮我带孩子,直到我回去接走。”
      这事一定下来,他就接受了阿克巴·汗的建议,不再为此烦心。婴儿长得很快,平时也很少听到他的哭声,他们就得出结论,根本没必要急着去白沙瓦。他们在伊莎贝尔的墓上,用一块大石头刻上她的名字,然后把营地一收,往西边的迦瓦尔去了。
      希拉瑞最终再也没能返回白沙瓦。遗憾的是,他的漫不经心导致他也没有通知小舅子威廉·阿什顿或是其他在英国的亲戚,说他当父亲了——而且老婆还死了。偶尔来的书信(也不多),仍会写着他的妻子收,提醒他要履行通知义务。但是他太忙了,没能立刻处理。他把这些信放在一边,等待晚些时候再回复,而后自然又忘记了。他开始逐渐遗忘伊莎贝尔,有时甚至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
      “阿什宝宝”,婴儿的养母西塔和整个营地的人都这么叫他。他生命的最初十八个月是在高山上度过的。第一次学步,是在山坡边湿滑的草地上,抬头就能看见雄伟的楠达德维山,山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译注:楠达德维山位于印度北阿坎德邦境内,属于喜马拉雅山脉,海拔7816米)。看着他在营地里蹒跚学步,你会误以为他就是西塔所生,因为伊莎贝尔肤色偏深,是蜜色的,又长着一头黑发、灰色眼睛,而她的儿子继承了这些特点。同时他也遗传了伊莎贝尔的清秀外貌,连阿克巴·汗都说,他今后会是一位美男子。
      希拉瑞一直醉心于研究各种山地方言、野花野草,所以他们从不在一个地方扎营太久。但是南方形势日趋严峻,他不得不收起心来,让营地里的人收拾行装,离开山地,掉头向南。他们取道占西、萨特拉,最后来到草木葱茏、有着长长的洁白沙滩的科罗曼德尔海岸。
      这里位于南部平原,气候潮湿炎热,而阿什宝宝习惯了寒冷山区,他很不适应。西塔本身也在山区长大,她渴望回到山里,经常给他讲起北方老家兴都库什山的故事。故事里有冰川、雪山,有隐秘的河谷,地上铺满鲜花,河里满是雪鳟鱼。春天里,果树开花了,空气里都是花香味;到了夏天,树上挂满成熟的苹果、核桃。渐渐地,这些成了阿什宝宝最爱听的故事,西塔还编出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山谷,有朝一日他们要在那里用泥土和松木造一个房子,屋顶得是平的,这样他们就可以晾晒谷物和红辣椒;还要建一个花园,在里面种上杏树、桃树,再养一只山羊、一只小狗和一只小猫。
      西塔和营地里的其他人都不说英语,所以阿什四岁以前从不知道父亲偶尔对他说的这门语言,会是而且应该是他的母语。但他天生具备父亲那种对方言的敏锐辨别力,因而,在这个鱼龙混杂的营地里,他学会了好几种语言:从斯瓦伯·加尔那儿学会了普什图语,从拉姆·昌德那儿学会了印度语,又从几个南方人那儿学会了泰米尔语、吉吉拉特语和特勒固语。但他最常说的,还是阿克巴·汗、西塔以及西塔老公达亚·拉姆三人都说的旁遮普语。他很少穿欧式服装,因为希拉瑞呆的地方不太能买到此类物品,而且欧式服装也完全不适合当地气候和营地生活。因此他要么穿印度教服装,要么穿□□服装——对于阿什应该穿什么,阿克巴·汗和西塔一直各持己见,最后两人达成了折中意见:一星期穿□□服装,一星期穿印度教服装。但每周五必须穿前者(译注:周五为穆罕默德安息日)。
      1855年整个秋天,他们都呆在锡昂尼山,表面上是研究冈德语,实际上希拉瑞在此完成了东印度公司兼并那格浦尔、占西和坦焦尔三个土邦(他称之为“盗窃”)后的情况报告。他原原本本地汇报了,东印度公司是如何遣走不幸的前专员、曾定居在那格浦尔的曼塞尔先生,理由是他胆敢不合时宜地提出一个对王公家人更加宽松的处理建议(甚至还头脑发热抗议兼并政策过于严厉)。
      兼并政策规定,如果一个土邦的王公没有嫡生子嗣,东印度公司就在其逝世后接管该土邦。印度百年传统里,一个人没有嫡嗣是可以过继亲戚子女作为继承人的,但是兼并政策置印度百年传统于不顾。希拉瑞认为,这个政策不过是用一个虚伪的词汇掩盖一个不争的丑陋事实:这是在公然抢劫、坑害已故王公的孤儿寡母。各个土邦王公一向忠心拥护东印度公司,包括受到了不公待遇的那格浦尔、占西和坦焦尔这三个土邦王公。但是他们的忠心并不能保护自己的遗孀、女眷免受东印度公司剥夺继承权、抢走珠宝财富。以坦焦尔王公为例,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他死后,土邦就被东印度公司接管了。有位叫福布斯先生的经理勇气可嘉(想想可怜的曼塞尔先生的遭遇),为这位公主求情,敦促当局按照坦焦尔土邦此前与东印度公司签订的协定执行,因为协定里写的是王公“继承人”均有继承权,并未局限于男性继承人。但是他的请求石沉大海。一天,一支精良的印度步兵闯入王宫,抢走所有动产、不动产,一应珠宝细软都盖上东印度公司印章,已故王公的军队尽数解散,连王公母亲的财产都未能幸免。
      希拉瑞写道,接下来的情况更糟糕,很多人的营生都受到严重影响。当局责令,整个地区每一块土地,不管此前任何时候隶属过坦焦尔王公,都视为其资产,要向英国总督报告并确立地契。一向以此为生的人都大为恐慌,担心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生计。不到一周,坦焦尔这个曾经是东印度公司辖区内最为安宁平和的地区,变得动荡不安。一向安分守己的人民在重压之下义愤填膺,还有一些印度兵甚至拒绝领取兵饷。占西也一样,王室只有一个孩子,但他是已故王公此前收养的远房侄儿。可敬的王公遗孀拉克什米·柏请求当局看在她丈夫多年以来忠心耿耿的份上放过他们,但没有用。占西还是被宣布“丧失权利,归渡英国政府”,由西北省份的总督管辖。原先各个机构都被废除,王公政府停止运行,土邦军队立刻遣散回家。
      “这项掠夺制度厚颜无耻、残酷无情,带来了无尽仇恨、苦痛和不满,”希拉瑞在报告中写道。但此时伟大的英国人还有其他事情要考虑。克里米亚战争耗资巨大、久拖不决,印度又在千里之外,无足挂齿。有些人对希拉瑞的报告不予苟同,几天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东印度公司高级顾问们则对外宣布,报告作者是个“受人误导的怪胎”,他们想要挖出他的身份,不让他寄信。
      但是这两件事他们都没能办到,因为希拉瑞的报告是通过非正规途径送回国的。虽然有些官员对他的行为表示怀疑,尤其他还和一个“本地”朋友交情深厚,但他们都缺乏证据。没有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希拉瑞继续在印度自由旅行,同时煞费苦心地教育儿子,人类所能犯下的最大罪恶就是不公,要全力以赴去争取公平公正,即使有时看起来毫无胜算。
      “阿什顿,千万不要忘记,不管做什么,你都要公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人,永远不能不公,永远。你明白吗?”
      阿什顿当然不明白,因为他还太小了。但希拉瑞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些话,慢慢地,这些话深深刻在他的心上,阿什顿开始明白“Burra-Sahib”(旁遮普语,意为“伟大的人”,在他心目中也只能用这个词来称呼父亲)的意思。而阿克巴大伯也会跟他说这些,给他讲故事,引用古兰经里的话给他解释“王后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说他长大以后就懂了。他告诉阿什顿,这片土地上,掌权者沉迷于权力,做了很多可怕、不公的事情,因此不管他以后做任何事,都要有一颗公心。
      “为什么人们要忍受这一切?”希拉瑞质问阿克巴,“他们有几百万人,而东印度公司只有区区几十个人。他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起来反抗!”
      “会的,终有一天会的,”阿克巴平静地说。
      “越快越好,”希拉瑞说。他补充道,这个国家还是有不少好官员的,比如劳伦斯、尼可森、伯恩斯,还有曼塞尔先生、福布斯先生以及朗泽尔地区的兰德尔等,有一百多个好官员。但是西姆拉和加尔各答的官员很坏,要清除掉。这些老家伙傲慢贪婪、顽固不化,一只脚都进坟墓了,还在媚上欺下,自以为是。至于英国驻印军队,简直找不到七十岁以下的军官了。“我不是不爱国,”希拉瑞说,“但是高层里边的人如果都愚蠢自私、昏庸无能,那很糟糕。而现在东印度公司管理层里,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我不跟你争论这个,”阿克巴·汗说,“但是总会过去的。你们的子孙后代会忘记罪恶,只记得荣耀,而我们的子孙后代会记住所受过的压迫。不管你们做了多少好事,他们都不会念你们好的。”
      “我知道,我知道,”希拉瑞苦笑着说,“说不定我自己也是个骄傲自负的傻瓜。要是我抱怨的那些傻瓜是法国人、荷兰人、德国人,我不会多想什么,我可以高高在上地说‘对这些人你还能有什么指望’。但他们是我同胞,我还是希望他们好一点。”
      “只有神才完美,”阿克巴·汗略带悲凉地说。“不管我们是什么肤色,都是神创造出来的,都邪恶、有缺陷。但总还有人为正义而战,这就是希望所在。”
      此后希拉瑞不再写东印度公司、总督和委员会的管理情况报告,转而回到他最感兴趣的那些事情。写出来的稿件就不像那些加密报告了,都通过正常信件渠道邮寄。有人把他的信件打开检查,向当局确认,佩勒姆马丁教授就是个博学的书呆子,完全不值得怀疑。
      一行人再次收起帐篷,离开南方的棕榈树、寺庙,慢慢向北方进发。在古城墙环绕的莫卧儿帝国都城德里,阿什顿·希拉瑞·阿克巴度过了他的四岁生日。希拉瑞在此写完、校正并寄出他最新也是最后一本书。为了庆祝阿什四岁生日,阿克巴大伯给他穿上了最好的□□服装,带他去贾玛清真寺(译注:德里最大的清真寺)做礼拜。这个清真寺位于雅姆纳河岸边,与大红堡相对,是沙·贾汗国王所建。
      那天是星期五,清真寺里人满为患。很多人在院子里找不到空位,就爬到门廊上。有两个人因为太挤,掉下来死了。“这是命中注定的,”阿克巴大伯说,然后继续祷告。阿什学着其他信徒的样子,鞠躬、下跪、起身。阿克巴大伯还教他做沙·贾汗祷告,也就是Khutpa,开头是这样的:主啊!请您通过您的奴隶苏丹、苏丹之子,皇帝、皇帝之子,两块大陆的主宰和两个海的主人,神的战士,以及阿布杜·穆扎法·沙哈布丁·穆罕默德·沙·贾汗·加齐,通过他们永恒的力量和威严,赐荣光于□□和信仰□□之人……”
      阿什问他,什么是海?为什么只有两个海?又是谁规定那两个人要从门廊上掉下来?
      西塔则给自己的养子穿上印度教服装,把他带来城里的一个寺庙。在庙里,西塔给了一个黄袍僧侣几枚硬币,让他在阿什的额头上点一个红点。阿什还看了达亚·拉姆对着湿婆神的象征——一个旧石碑,做了pujah(膜拜)。
      阿克巴·汗在德里有很多朋友。本来他应该多呆一阵子,但今年他感到地下暗流涌动,而且他那些旧友的变化也让他不想多呆下去。城里各种流言四起,狭窄嘈杂的街巷市集里到处都是焦躁不安的气息,这使他忧心忡忡。
      “不幸就在眼前了,空气里都能闻到它的味道,”阿克巴·汗说,“这对你们这种血统的人没好处。我不想让咱们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我们还是走吧,到空气干净点的地方去。我不喜欢城市,到处藏污纳垢,就像粪堆滋生蝇蛆一样。这里正在酝酿更糟糕的东西。”
      “你是说暴动?”希拉瑞不为所动,“半个印度都这样了。在我看来,暴动越快越好。我们需要一次爆发来消除积弊,让加尔各答和西姆拉那些昏庸无能的英国大老爷们不再妄自尊大。”
      “是这样。但是爆发也会带来伤亡。而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为他同胞的错误买单。”
      “你是指我的孩子吧,”希拉瑞纠正道。
      “那就我们的孩子吧,虽然他喜欢我胜过喜欢你。”
      “那是因为你老宠着他。”
      “不对。是因为我爱他,而他知道我爱他。他是你生下的,但我全心爱着他。暴风雨来临时,我是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暴风雨就要来了,你有没有警告过军营里的英国朋友?”
      希拉瑞说他警告过多次了,但他们都不信。麻烦就在这里,对于自己所管辖人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不仅东印度公司高层人员、加尔各答管理委员会和西姆拉的公务员们知之甚少,连很多军官都同样无知。
      “过去不是这样的,”阿克巴·汗遗憾地说,“但现在这些将军们年老体衰、脑满肠肥,军官调动也过于频繁,既不了解当地民情,也不知道自己的印度部下已蠢蠢欲动。巴勒克布尔那边发生的事就很不好。诚然,有一个印度兵叛变,把自己的上司开枪打死并扬言要杀了英国大老爷,其他印度兵都只是冷眼旁观,按兵不动。但是当局把叛乱者绞死后,又把兵团解散了,我认为这很不明智。兵团一解散,就多了三百个不满的人。我认为麻烦很快就要来了。”
      “我是也这么想的。麻烦来临时,我那些同胞会又惊讶又愤怒,居然有人敢不忠诚、不感恩戴德!”
      “也许吧——但眼前我们先得安全度过,”阿克马·汗说,“我说,我们还是去山那边吧。”
      希拉瑞收拾好箱子,把其中一部分留在军营的一个熟人家里。他原打算在离开德里前把那些几年前就该写的信写好,但是他又一次耽搁了。阿克巴·汗急于离开,而且到了山那边有的是时间处理这些琐事。反正,他已经拖了很久没回信了,再耽搁一两个月也没什么大不了。揣着这个想法,他把一沓未回复的信件,包括五六封别人寄给他妻子的信,一股脑儿装进一个标注着“紧急”的纸箱里,然后又去做别的、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事了。
      1856年春,市面上出版了一本书(《有关印度斯坦的陌生方言》第一卷,H.F.佩勒姆马丁教授、B.A.、D.S.C,、F.R.G.S.、F.S.A.等著),书的扉页写着:致我最深切思念的妻子伊莎贝尔。这本书的第二卷在第二年秋天才出版,致词很长:致阿什顿·希拉瑞·阿克巴,希望此书能唤起他对一个学科的兴趣,这个学科曾给予作者本人无限乐趣——H.F.P.M.。但那时,希拉瑞和阿克巴·汗都已长眠地下六个月,没人去探究谁是阿什顿·希拉瑞·阿克巴了。
      就在一行人一路向北朝着特莱平原和杜恩山麓前进时,在四月初气温逐渐升高、夜晚不再寒冷时,灾难降临了,夺走了他们俩的性命。
      一天,营地好心留宿了一小队从迦德瓦来的朝拜者。没想到,随之而来的还有霍乱。其中一个人在黎明前死了,他的同伴将尸首丢在那里就逃走了。第二天早上,营地仆役发现了这具尸体。到晚上,希拉瑞的随从里已经有三人得病,当天夜里都没能撑过去。整个营地陷入恐慌,很多人顺走财物偷偷溜走,连工资都不要了。第三天,阿克巴·汗也病倒了。
      “快走,”阿克巴·汗对希拉瑞说,“把孩子带走,快,要不你也会死的。别为我伤心。我不怕死。但你还有儿子……男孩都需要父亲。”
      “你是个比我更称职的父亲,”希拉瑞握着他朋友的手说。
      阿克巴·汗笑了。“我知道,因为我把心都给了他。我本来应该教他——应该教他……太晚了。快走吧!”
      “没地方可去了,”希拉瑞说,“谁能躲开霍乱?我们到哪它会跟到哪,听说迦德瓦已经死了一千多人了。最好就呆在这儿,这里比城里强。你很快就会好的……你身体壮,会好起来的。”
      但阿克巴·汗还是死了。
      连妻子去世都没掉过泪的希拉瑞,在他朋友的坟前哭了。把阿克巴葬好后,他回到帐篷里,给英国的弟弟写了一封信,又给律师写了封信。他把两封信与其他一些论文、照片一起打包,用油绸仔细包好后,再用火漆封腊。做好这一切,他再次拿起笔写第三封信——那封他几年前就应该写给伊莎贝尔的哥哥威廉·阿什顿却又几度耽搁的信。但是太晚了。杀死他朋友的霍乱伸出它白骨森森的手摸到他的肩膀,他的笔摇晃着掉到地上。
      一个小时后,希拉瑞从痛苦之中挣扎着醒来。他折起未写完的信,费力地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他想叫送信人卡里姆·巴克斯过来,但是卡里姆也奄奄一息了。很久之后,黄昏时分,达亚·拉姆的老婆西塔匆匆过来了。厨子和帮佣几个小时前都跑了,她是来给“Burra-Sahib”(大先生)送马灯和晚饭的。孩子本来也跟着她,但她一看先生情况不对,就把他推出去,不让他进帐篷。
      “很好,”希拉瑞一边喘着气,一边赞赏西塔的举止。“大家说得对,你很聪明。把他照顾好,西塔。把他带到自己人那儿。不要让他——”,他无力说完剩下的话,只能虚弱地抓住那张信纸和那个腊封的包裹,推给西塔。“钱在那个锡罐里,拿走。对。应该够你——”
      又一阵抽搐向他袭来。西塔把钱和论文藏进沙丽的褶皱中,退出帐外,然后抓起孩子的手带回自己的帐篷中,把他安顿上床——阿什顿有点生气,这是西塔第一次睡前没给他唱歌、讲故事。
      那天晚上希拉瑞死了。到第二天中午,又有四个人被霍乱带走,其中就包括达亚·拉姆。剩下的人——现在已经不足五个了——害怕西塔被死去的丈夫感染,把营里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就把西塔和四岁的孤儿阿什宝宝丢下,带着马匹骆驼向南逃往特莱了。
      多年以后,即使很多事都不记得了,阿什仍然记得那个晚上,记得那天的闷热和天上的月光,记得帐篷不远处豺狼鬣狗龇牙咧嘴的嗥叫声。西塔俯在他身边,一边倾听一边发抖,无助地拍着他的背想要赶走他的恐惧,哄他睡着。娑罗树上的秃鹫拍打着翅膀低哑乱叫,空气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他不能理解这种情况,也没人跟他解释清楚。他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一种凄凉迷茫的感觉牵扯着他。
      他并不害怕,因为以前并没什么能让他怕的;阿克巴大伯也教过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胆小。而且他天生就是个勇敢的孩子,几年来在丛林、沙漠里风餐露宿的营地生活让他熟悉了各种野生动物。但他还是不能理解西塔为什么会哭泣、发抖,为什么不让他靠近“大先生”;也不能理解阿克巴大伯和其他人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他们都死了,因为他见过死亡:他曾和阿克巴大伯一起,在machan(一种搭在树上的捕猎平台)上彻夜不睡,等着看捕杀老虎。他见过那些被老虎扑倒的山羊和小水牛,身体的一部分已经被老虎吃掉。也见过被射杀的羚羊、野鸭和山鹑,用来作捕猎的诱饵。这些动物都是死的。但是,阿巴克大伯当然不能像它们一样死了吧?应该有一些东西是坚不可摧的——一个本可以活生生走路、说话、讲故事的人,一个他所爱着、崇拜着的人,他们身上应该有什么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吧。但它又去哪了?这太奇怪了,他不能理解。
      西塔早前就从boma上拖了些原本用来保护营地的荆条,把它们围在帐篷周围,堆得高高的。幸好她这么做了。那天快到半夜时,来了两只豹子,把那些豺狼鬣狗赶走,自己大快朵颐。黎明前,还有一只老虎在娑罗树旁边的树丛里徘徊咆哮。到白天,他们看到,离脆弱的荆条屏障仅一尺之遥的地上,赫然印着老虎的爪印。
      那天早上没有牛奶,也没什么吃的。西塔把仅剩的chuppatti(一种未发酵的印度博饼)给了孩子,然后把他们不多的东西打包,牵着他的手,离开了这个满目疮痍的营地。

  • 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是个英语工作者,如今不再从事英语相关工作。为了不把英语忘记,所以一字一句手工翻译敲打出来。是个特别美的故事,希望你们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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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只是作者的翻译练手,自娱娱人,如此而已。请勿用于商用,违者自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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