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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憾(一) ...

  •   处暑已过,南方城市云州依旧湿热难耐。
      破晓时分,海天交界处不见日出,天光渐亮。
      没有风,海面屏住了呼吸。
      红脚鲣鸟展开灰白色羽翼盘旋于低空,卷云如绢丝,勾画于青空之上,也有积云点点,一团一簇,如珍珠般色泽光亮,质地紧实。
      是外乡人见了会夸赞的好天气。
      新修沿海栈桥上,余小岛在跑。
      从长坡尾山头经港口拐回家,她跑过无数遍,从没有今天心慌。
      余小岛停下喘气,她跑不动了。
      转移注意力是一种好方法。
      海岸线旁礁石滩上,一对新人正在拍摄婚纱照。
      这些年,云州经济发展迅速,城市发展日新月异,云州早已从一个边陲小渔村出落成全国著名沿海旅游城市。这片海岸礁石因其可将情人湾灯塔完整摄入镜头的独特地理优势,也摇身一变成为全国情侣拍摄海景婚纱照的著名打卡点。
      男人瘦长,着绿色西装,女人矮胖,穿白色婚纱蓬蓬裙,两人站立相拥,女人做小鸟依人状伏在男人肩上娇羞地侧过脸,小助理小心翼翼地踩着礁石踮起脚尖一手高举反光板,一手轻扬新娘曳地头纱。
      可惜天公不作美,无风纱不飘,小助理上蹿下跳满头汗,换来的却是摄影师一顿破口大骂,“没风你不会想办法找点风?”
      小岛瞄向海角,找风?呵,找来你敢要吗?
      一道凄厉惨叫突然划破长空,确切的说不是一道,而是一股男女混合双叫,从礁石处一直滚向沙滩。
      这是,摔下来了?
      小岛回头一瞧,果然,沙滩上,绿皮丝瓜和白皮萝卜已绞成一段葱白,他们紧紧相拥,死死缠绕,真是生死不离,可歌可泣。
      多好的抓拍时机,这呆头鹅摄影师居然只顾尖叫。
      海景婚纱照算什么与众不同,穿着婚纱在沙滩上滚泥巴那才叫独一无二呢!
      为什么婚纱照必须唯美,婚纱滚烂泥不值得被记住吗?
      为什么拍摄婚纱照时需要如此费力表演,难道婚纱照本身还不够煽情吗?
      为什么两个人的爱情需要婚纱照来公示?
      难道这些虚假记忆所呈现的甜蜜爱情足够与日后漫长岁月里的鸡毛蒜皮相抗衡吗?
      十七岁的余小岛暗想,我以后可不会拍婚纱照,谁拍谁傻X。
      海滩上另一对戏水的情侣倒是欢畅,他们尽情地互泼水花,发出咯咯笑声,好像在给这片死寂的海做心脏复苏。
      忽然间,海深处传来一阵低吼,声势如同远雷回旋,引得二人纷纷停住望向墨色海面。
      余小岛揉了揉耳朵,她知道,那是海的警报。
      她眯起眼睛顺着栈桥走向望去,呀,上当了!
      明明翻过礁石直穿沙滩就能到达港口,可这条栈桥竟像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弯弯绕绕,拐了十八个弯竟然连一半路程都没干掉。
      余小岛当机立断,跳桥!
      “有人跳海!” 沙滩上传来尖叫声。
      一个女人指向沿海栈道拐角处冲她旁边男人大喊,“栈道上那个人,她,她跳海!”
      余小岛一手撑住礁石一手扶住屁股慢慢站起,幸好没扭到脚,牛奶瓶也没碎,她憨憨地笑了笑,刚刚是不是有人喊跳海?谁?哪里?
      女人瞧见礁石上空冒出的脑袋,惊恐解除,她一头扎进身旁男人怀中娇嗔道,“哎哟,人家吓死了。”
      男人紧紧搂住女人轻哄,“别怕!”
      余小岛翻个白眼,瞎嚷嚷。
      男人捧起了女人的脸,女人忘情地闭上了眼,下一秒,余小岛知道,需要她这样的未成年故作害羞地捂住双眼,同时手指间露出一道欲盖弥彰的缝隙。
      缝隙之下是超出寻常体验的紧张与刺激。
      那种心惊肉跳,余小岛没有体验过。
      因为她从来没做过偷看的孩子。
      她一直光明正大地看。
      面对人类情感的本真流露时,父亲余舟教育她,要坦坦荡荡。所以无论是看露天电影还是祠堂口公放电视,即使被周围孩子起哄“余小岛羞,余小岛不害臊”,她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
      只是后来她发现,这话出自余舟之口,多半有些荒谬,比如,她从未见过爸爸亲妈妈。
      余小岛忽而有些糟心,即便是现场直播,她也不想看了。
      她抬手抹掉额上涔出的汗渍,试图跑快一点。
      海面风平浪静,沉闷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矅石,偶见磷光点点,时浮时沉,闪烁不已。
      渔船小心翼翼地躲在港口,一只只桅杆高耸插入苍穹,远望上去,就像一片静哀的坟墓。
      终于,到港口了!
      港口处那些云州人可都是明白人,他们听见了海的警铃,他们看看天,望望海,形色匆匆。
      他们正在跟时间赛跑,他们得赶紧搬回那些悬吊晾晒在外的海货,那些暴露的竹竿塑料皮泡沫箱,还得去小卖部抢成箱的矿泉水和方便面,他们还得敲敲钉钉,给窗户粘胶条,给门再加钉几道栓,此时此刻,他们肯定没空跑来闲聊,“余小岛,你走咩走?”
      跑过港口海鲜市场后门时,余小岛停住了脚步,美华阿嬷用于宣传播报用的黄色大喇叭掉落在地,发出“呲啦呲啦”的卡顿声,“台……风……”“台……风……”
      余小岛捡起喇叭,朝玻璃门上重重敲了两下,大喇叭突然抽风似的捏起嗓子四倍速播报,“今天夜里会在我四登陆,将伴有强风和大到暴雨,雨,雨,雨”
      “喂,你正常一点!”余小岛认真地同喇叭讲话。
      那喇叭竟直接开嗓唱起来,“女人漂亮不是罪,你真的让我魂不守舍!”
      余小岛吓得手一抖,喇叭在落地一刻仿佛变成了美华阿嬷那两片抹满魅惑斩男色口红的肥厚双唇,浓情蜜意,娇憨痴嗔。
      “阿嬷,你一大把岁数了,扛得住吗?”小岛笑。
      喇叭毫无顾忌,继续欢唱,“小妹妹提篮抬头望,低头又想他又美他又壮。”
      小岛哭笑不得,她捡起喇叭低头检查,“今晚……四,四……台,风,……雨,雨,……”
      “唱歌你行,广播就结巴?”
      “今晚……四,四……台,风,……雨,雨,……”
      “唱情歌洒洒雨,讲普通话就要了你的命,市不是四,四不是市,阿嬷,真是难为你。”
      余小岛不禁想起小学三年级时她用正字来记录新转数学老师一节课发多少个“饿”(二)音,当时画了多少个正字?五十八还是六十八?反正是个吉利数,光荣地让余舟成为被面谈的第一个学生家长。
      办公室里,余小岛一如既往地坦坦荡荡,她昂首挺胸,嗓音清亮,“老师!我错了!”,气势之慷慨不禁让年过花甲的老太太反思错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虽然余小岛不认为自己犯了错,但说出“我错了”这三个字并不是件难事。
      很多个夜晚,余舟独饮微醺时,总会喃喃,“我错了。”
      语言是人类表达情意传递信息的重要工具,可在某些时刻,却只能被当做发音器官制造出的一种声音,毫无意义可言。
      余小岛相信,余舟跟她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今晚……四,四……台,风,……雨,雨,……”
      小岛生气地拍向手中抽风的喇叭,骂道,“知啦!知啦!台风!台风!”
      下一秒,大喇叭竟然发出了她的声音。
      “知啦!知啦!台风!台风!”
      “知啦!知啦!台风!台风!”
      余小岛吓一跳。
      “余小岛,你做咩?”
      余小岛转头一瞧,说曹操,曹操到呢!
      “我,我修喇叭!”余小岛将大喇叭一扔,撒腿就跑,“阿嬷,不用谢啦!”
      “知啦!知啦!台风!台风!”
      美华阿嬷一双小短腿从后门急急追出,“余小岛,你给我下来!走小道,抄近路,你还乱踩草坪!”
      余小岛回头一瞧,顿时一身冷汗,阿嬷手上居然提着一把菜刀!菜刀!
      “阿嬷你普通话讲得真好!我全都听懂了!”
      “我普通话讲得好自己知,要你同我讲!”美华阿嬷站在草坪外插腰吼道,“你还不下来!”
      阿嬷,你应该没看过小李飞刀吧?
      快跑!快跑!
      “衰女!同你老豆讲,文件已好,搬走前来签名!”
      余小岛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海鲜市场后巷的小卖部里,泻顶肥肚忠叔原本坐在柜台前自在地吹着电扇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记账,远远瞧见余小岛跑过门前时,屁股竟上了弹簧一窜而起,“余小岛,你要搬家咩?搬到哪边?你老豆唔讲!”
      余小岛原本跑得发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你们都知道我要搬家了!就我不知道!
      “你老豆把我家包装盒蛇皮袋都搬空啦,你家有金山还是银山?”
      “我家有钻石啊,冰山那么大!”
      忠叔气得吹胡瞪眼,“衰女!还不如学你老豆,做哑巴!”
      海风咸涩的味道渐渐淡去,芭蕉叶的清新愈加浓厚,临拐进巷子口时,余小岛脚踩在青石砖缝隙的苔藓上滑了一个大趔趄。
      铁门“砰”地一声被撞开,结结实实地砸在芭蕉树粗壮的枝干上,一大片肥厚的芭蕉叶被折断在半空中。
      满院浓绿中,一袭灰色身影正弯腰将手中尼龙袋放入纸箱中,听闻声响,清瘦的背影卡在原地,久未回头。
      背影周围整齐地摆放着四只搬家用大号纸箱,其中三只已用胶带封好,稳稳当当。
      余小岛扒住门,粗声喘气,胸口原本要喷发的火山在见到余舟背影那一刻骤然冷却,她的呼吸渐渐平静。
      搬家,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余舟转过身,往里屋走去。
      怎么只有四只纸箱?忠叔不是说爸爸把他家超市的包装袋都搬空了吗?
      余小岛疑惑地走近最后一只空箱,只见纸箱竟如套娃般层层叠叠,大箱套小箱,小箱套塑料袋,她数了数,加上最里面两层蛇皮袋,一,二,三,四,整整一共六层。
      余舟,你是在裹木乃伊吗?
      此时,余舟环抱着一只蛇皮袋从客厅小心走出。
      “爸?”
      余舟的脸藏在蛇皮袋后,装作自然地问,“回来了?”
      “为什么?”小岛冷冷地问。
      余舟停在半路,小岛看不见他的表情。
      “小学一年级,从云澳湾搬到云州,你没告诉我;初三,从三中转到一中,你没告诉我;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庭院陷入一片沉寂,里屋客厅电视正播报早间新闻,“对于去年云州整体房价走势进行分析,云州房协相关专家认为云州地区楼市进入了市场调整期。”
      好半天,蛇皮袋后冒出一声叹息,声音苍白,理由也无力,“你一直在比赛……”
      “昨晚八点三十六分,我进的家门。”小岛飞速回答。
      “上半年云州地区房价上涨过快,市场风险积聚,本季度销售量大幅下滑,房价高位调整,有所回落,市场观望气氛渐浓,二手房交易由热转冷,空置量增加。”
      “昨晚,我希望你睡个好觉。”
      “我一直睡得很好。如果你做决定之前跟我商量,我会睡得更好。”小岛怒气冲冲,可所有的怒气却攒成一股劲儿全部打在了软绵绵的蛇皮袋上,毫无攻击力可言。
      蛇皮袋后又是一声无奈长叹,声音无限软弱,“我以为,你知道后会……”
      “为什么,我的人生,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小岛失望地打断余舟,她的声音止不住发颤,她必须承认,在某些问题上,余舟打太极是一把好手,不管她横冲直撞还是死缠烂打,在余舟这儿,永远只会石沉大海。
      庭院好似失去了所有生机,变得寂寥静默。
      “吱——”地一声响,余舟从蛇皮袋后探出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余小岛生气地将手中玻璃牛奶瓶摔走,一只黑色知了从牛奶瓶中飞出,振翅向天。
      余舟指向空牛奶瓶,“那是什么?”
      “你不是看见了吗?”小岛没好气。
      余舟皱眉,不悦中更多是无奈,“又去爬树了?”
      “我好好地看风景,它非要停我头上凉快,来就来了,还吵个不停,不捉来烤着吃还留着它?”
      “去了长沙尾?”
      “不然呢?”
      她最喜欢长沙尾坡顶那株大榕树,在那儿能一次将云澳湾三座灯塔同时尽收眼底。
      “十七岁了,怎么还上树?”余舟轻叹。
      “你都四十二岁了,怎么还骗人!搬家这种事,所有外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余小岛的怒火猝不及防喷薄而出,“送牛奶的何伯知道,大喇叭花美华阿嬷知道,小卖部忠叔知道,你说,还有人不知道吗?”
      “其他人都不知道。”余舟小声说。
      “吱”地一声长刹车声响,一辆电动三轮车停在院门口,余舟好友明叔夹着拖啪嗒啪嗒走进院子,他抡着膀子,叼着烟头进来就问,“东西收好了吧?我说你怎么这么急,马上都起台风了,搬个家怎么像逃荒?”
      余小岛杀气腾腾地看向余舟。
      “好了,就差一个没封箱。”余舟赶紧岔开话题。
      “还有我的东西呢!”小岛急得直喊,“你总得等我收拾收拾吧!”
      “我们去的地方远,只带必需品。”余舟低头扯下一长条透明胶带,“你房间里没有大件,东西可以随身带。”
      远?
      小岛怔在原地。
      明叔打量着面前四个箱子,用脚捻碎烟头,搓了搓手问,“以后就不会回来了吧?”
      “嗯。”余舟点头。
      “我就随口问问,你还把话回死了!有机会就回来看看,说不好,我混成了腕儿,回头给你画一幅,包你这辈子吃喝不愁。”
      “你还是搬箱子吧!”
      “你这个人,一直这么闷可怎么办?”
      明叔抱起第一个纸箱,没抱动,于是他咬足了劲儿,还是差一点,余舟赶紧扔开胶带,上前搭手。
      “里面有金条?这么重!”
      “轻一点,砂锅容易碎!”
      “砂锅?!厨房里用了十几年的碗你怎么不一并带走?”
      “在第二个箱子。”余舟正经答道。
      “厨房的乌心石砧板你不会也带了吧?”小岛瞠目。
      “第三个箱子。”
      “那上面的细菌比马桶里的多!”小岛叫道。
      “你吃了也没生病。”余舟平静地答。
      “哇,”明叔转向小岛,大嘴扯到极限,“你老豆好会过日子。”
      “要不你跟他过?”小岛气道。
      “我也想啊,又会洗衣又会做饭,田螺姑娘,我都想娶他回家,可是你老豆不想,你老豆眼里只有你!”
      “眼里只有我?我是眼屎?”
      “哎呦,什么眼屎,你当然是眼珠啦!跟龙珠一样,龙珠你知道吧?”
      “阿明,”余舟打断明叔的满嘴火车,再三叮嘱道,“托运时一定要注明是易碎品!”
      “知啦,知啦。”明叔不耐烦地答,他打量着这栋二层小楼,问“房子怎么办?”
      “门口中介阿健帮我代卖。”
      “现在的行情,不好卖吧?”
      第一个箱子平稳地搬上车,两人正折回时,里屋电话“叮铃铃”响起。
      “小岛,去接电话。”
      “又不找我。”小岛懒得理他。
      余舟只得自己进屋。
      “说走就走,你老豆是够狠,一声不吭,他真是够胆哦,昨天才告诉我,你说气不气人?”
      “一分钟他前才告诉我。”小岛瞪向明叔。
      “咳,咳,”明叔摸摸脑袋,决定去抱第二个箱子,“你老豆,有他的理由吧!”
      明叔说这话时,背对着小岛,身体因怀抱纸箱而弓成虾形。小时候,余舟也总是背着她,背着她做饭,背着她坐渡轮,背着她去看渔船,余舟总是蹲在地上,反手拍拍肩膀,笑眯眯地说,“虾公公带小岛去看海咯!”
      他总是习惯穿灰色的衣衫,后脑勺上的头发硬茬茬的,比他的胡子更戳人,如果透过他的右耳廓朝太阳望去,可以看见一根根细红的血丝,余小岛乏的时候就会数那些血丝,它们就像天上茂密丛生的星星,数着数着她就睡着了。
      余小岛擤擤鼻子。
      “以后想吃你老豆做的饭怎么办?”明叔忽然伤感起来。
      小岛皱皱眉,“吃了半辈子,也不腻?”
      “我这个人,钟情一生。”明叔继续不要脸。
      小岛做恶心状吐明叔一脸,“守好你女朋友,我以后回来看她。”
      “放心啦,在她发情之前,我肯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啦。”
      小岛捡起地上的胶带用力撕咬下一头,准备封箱。
      蛇皮袋未封口,余小岛一眼就望见最上面那团白色毛茸茸的针织物。
      那是什么?
      小岛伸出两只手指夹起那团针织物,柔软的白色羊毛顺着她上扬的手逐渐舒展在半空中,毛边擦过她的脸颊,带来一种轻微扎人的不舒适感,小岛仰起头,半空中,白色羊毛围巾在渐灼的日光与浓绿的芭蕉剪影中显得耀眼刺目。
      “呦,你老豆还给你买围巾呢?你看看他!真不会过日子,瞎花钱!这里是云州,活八辈子也用不着!”明叔大笑。
      “放回去。”里屋门口,余舟厉声喝道。
      小岛陡然被吓一跳。
      “你凶她干嘛?给人家买,还不给人家看!”明叔帮腔,“不过这种款式是不是有些老气,现在已经不流行安哥拉羊毛了,连小姑娘也喜欢羊绒,又轻又软,还不扎人……”
      “是她妈妈的。”
      明叔识趣地闭上了嘴。
      声声蝉鸣中,透明胶袋“呲呲”在打包箱外围滚了一道又一道。
      “咳,刚才电话里谁啊?怎么打了这么久?”
      “阿健,说房子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小岛和明叔异口同声惊道。
      “说有一个客户,才调到云州,想买套房子把老婆孩子接过来。”
      “这么快?他不挑挑吗?买白菜哦!”
      “说孩子要开学了,不想耽误孩子。”
      明叔突然问,“小岛的学校呢?你别耽误小岛。”
      小岛转向余舟。
      “办好了。”
      小岛一声冷笑,余舟,你还藏了这么一手呢!你看看你,相貌堂堂,简直是斯文败类!搬家不通知我,转学不通知我,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云州房子这么多,他怎么就挑中你这套呢?你房子香哦?”明叔还在好奇。
      “阿健说,他老婆想要一个院子,种芭蕉。”
      小岛心里一紧,她望向身后满院茁壮生长的芭蕉树,每一株都是她和爸爸一起亲手所植,那一年,她才八岁。
      爸爸说,妈妈最爱芭蕉。
      喉咙突然一阵咸涩,小岛强咽住,一头冲向里屋。
      余舟喊住她,“小岛你等一下!”
      “干嘛?”余小岛用力吼道。
      余舟站在原地,喉结处上下翻滚却吐不住一个字。
      “你有话就说,我没什么想法。”小岛恨恨道。
      良久,余舟叹道,“我们,回江城。”
      “江城?”明叔脸色大变。
      “是,”余舟声音缓缓,“江城。”
      江城。
      他说江城。
      小岛呆愣在原地,江城,怎么会是江城?他怎么愿意回江城?
      江城,是横亘于他们父女之间唯一的禁忌之地。
      如今,这样轻轻松松一卷铺盖,就要回去了吗?
      这本不该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吗?
      小岛的心扑腾扑腾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爆炸,她太激动了,不,不止是激动,是惊喜,是兴奋,是一种欢畅,如同大坝泄洪,她已忘乎所以,一瞬间,所有怨气烟消云散,在她面前,是一个挤满了肥皂泡的世界,它们五光十色,它们晶莹透凉,它们永不幻灭。
      “真的吗?爸,我们真的回江城吗?”小岛一把冲上前紧抱住余舟,喜不自禁地晃动余舟身体。
      余舟点点头。
      “哈哈哈哈,我们回江城啦!哈哈哈哈!我们回江城啦!”
      余小岛一松手,大笑着飞奔出门。
      “这孩子,莫不是傻了?”明叔看呆了。
      “你去哪里?”余舟大喊。
      门外,再无回声。
      芭蕉叶下,灰色背影显得格外惆怅。

  • 作者有话要说:  萌生写这个故事的念头时是个春夜,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北京西路上的梧桐树开始吐扰人的毛絮絮,很快,鸡鸣寺的樱花会在一夜之间全部盛开。
    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忽然让我很想念十七岁那个饱含无限未知的年纪,
    那时候尚未离开家,案头上除了写不完的试卷,总有微波叮二十秒的红豆面包,松松软软,香香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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