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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阿善的驱晦仪式 ...

  •   叶玲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发觉徐老人家在那儿摆弄着什么东西。她近一瞧,才发觉人家在拼凑着前段日子碎掉的那只玉镯子。

      一段段匀柔的碎玉仍然清翠,被桃红色的夕阳映得纤亮玲珑,也因此显得可惜。

      徐老人家感慨着:“我这玉戴了好些年了,这手腕上一下空空的倒有些不习惯。还好阿如心灵手巧的,没一块落下,给我拣全了。”

      听闻“阿如”二字,叶玲若有所思地说:“那个阿姨——她丈夫待她不怎么好。”

      “是啊,这也是她的难处。但毕竟是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总是得过一辈子的。”徐老人捻起了凳板上的呈着碎玉巾方巾,一拢,便将东西收成了一个小包,揣回了兜里。

      叶玲却兴致勃勃地说:“你说,阿如阿姨她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啊?平日里瞧着人模人样,看他走在路上,街坊邻居也都和和美美和他打招呼,好像各自什么事都没有。”

      徐老人家叹了口气说:“是啊,阿如她丈夫瞧着挺有斯文一个人,也有点本身,还是个公务员呐。在外瞧着挺体面,人家也乐意和他交流。对内却……”

      叶玲确实不大懂得那些人交际观念。她从来是个一码是一码的人。阿如的丈夫既然是个表里不一而私德败坏的人,大家既然知道这点,为什么还会对他这样客客气气呢?或许是因为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即便大家看到了窗户纸后边的端倪,却依然选择去看其台面上的为人处世……只因为没有破罐子破摔吗?

      某天正午,叶玲放学抵家,刚上楼就见胡蔡香侯在走廊上,反常热情地同自己打了招呼。胡蔡香也不磨蹭,开门见山地把话说开来。她的面膛正如九月份的蟠桃那样,弹软而彤亮,用一副笑面虎的模样说:

      “小玲啊,阿亮能挺过这一趟是真挺不容易的。我做母亲的,肯定是想要他好的。这不,请了个大师,说是得办场法事来冲冲邪。这不,大师人马上要到了,到时候办法事呐,不能有闲人在场的。”

      叶玲明了了对方的意思:所谓“不能由闲人在场”,就是自己得规避一下,所以,胡蔡香其实就是客客气气地下了“逐客令”罢了。叶玲当然无法违背主人家的意思,只问这件事要班多久。胡蔡香轻轻松松地表示需要到晚上八九点行。叶玲答应了一声,回房间收拾一下东西后就离开了。

      她前脚刚离开一弄后,后脚就有一辆白锃锃的奔驰驶进了巷里。随着车子一停,车门一开,只见里边先后钻出来四人。

      其中一人生得精瘦纤条,土褐色的一张长脸,攒着两撇长长的八字髭,戴着一副缠金丝的眼镜,细薄的眼皮下藏着一队乌丸似的眸子。胡蔡香见了,忙赶着上前鞠躬尽瘁地说:“哎呦,大师阿!你可算来了!”

      大师抬起桔杆似的臂子,抿了抿髭子,昂起首、眯起眼,瓮声瓮气地说:“嗯,让你备的东西都备下了嘛?”

      胡蔡香笑脸兮兮、和和敬敬地说:“都备下了。你们这么辛苦来一趟,先到楼上去喝杯茶吧。”

      大师旁侧的一个浮肿的大个子趾高气昂地说:“你家在几楼啊。”

      “唉,这栋楼都是我家的。”胡蔡香斜眼笑着,口淡一句。

      “哟,那你厉害!” 另一个阔鼻阔耳、小眼厚嘴唇的矮子嘬嘬着。

      胡蔡香扭扭捏捏地笑了笑。

      大师摩弄完了胡子,两手一背,仍是挺着脖子立着肩,直言说:“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布置了。”

      “这么着急哩,先去喝口茶吧。” 胡蔡香眨巴起了眼,一副抓乖弄俏模样。

      “我们来得很急,时间很赶,你去把备好的东西拿来吧。”大师兀自面不改色,负手而立,耸着肩,蠕了蠕脖子,好似一只傲目的秃鹫。

      “那行吧。” 胡蔡香垂了垂自己厚茧似的眼皮子,惺惺作态地说了句,而后转过身,呲溜呲溜地上了楼。

      楼下的大师让同伴们腾出后备箱的家伙事;楼里的胡蔡香拎着两袋满满当当的祭品,流星赶月地下阶除。她身后阿亮则跟一只笨瓜似地,蹑手蹑脚地端茶送水着。

      待母女俩到了楼梯间尾,徐老人家恰巧蹒跚从拐角那儿出来。胡蔡香狠狠个了人家一眼,叫徐老人家一怔一怔的。她一下目光如锥,好似一只凶狠鹰隼,嘶声说:“你可别出来碍事,今天这事对阿善可重要,可不能办砸了!”

      徐老人家一听,慎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缩手缩脚地遁回去了。

      胡蔡香转头立马换了一副热情洋溢的模样,唿啦啦地窜到门厅,发觉那四人已换了行头:

      大师已穿好了一身直襟的紫色绣八宝、金元宝、云鹤的单摆道袍,头戴一只半开半掩的金色镶假珍珠的穿钗莲花冠,脚踏云履。一身颇有派头。

      另外三人则是清一色的青色袍子,玄色阴阳混元帽,袍子无一例外的肥大别扭不合衬,披在身上,就几只大蝙蝠。

      胡蔡香从阿善手里接过茶盘,给他们一一递上。四人一一受下茶水,纷纷礼貌性地呷上一口。

      大师昂然地问:“你备的东西呐?”

      胡蔡香笑意盈盈地把手里的漆红囍桃茶盘放到板壁前的一张八仙桌上。反手解开桌上的两条塑袋子,说;“都在这儿了。”

      大师上前抻出手来,一面探眼,一面拨着袋里的东西,凝着眉头,口中喃喃地说:“供花、供灯、供水、供香、供果。行,五供齐了。”

      忽地,门外一阵嘈嘈。胡蔡香赶忙迎出去,一看外边已经前前后后来九人。她笑嫣嫣道:“各位可来了。辛苦走这么一趟,这边说要请些正气足的亲友来为阿善作阵,我一下就想到了你们,来来来,赶紧进来吧。” 说完就招呼了众人入了门厅。

      门厅的边墙已摆了两排齐刷刷的油板凳,众人依照辈分先后入了坐。

      胡蔡香见大师一行人专心致志地为仪式做准备,不便打搅,就叫阿亮随着自己待人接物。母子双双迈开腿,唿啦啦地上楼下楼。二人这样循环反复,端茶送果到第五趟的时候,供桌那边已是一副准备就绪光景了。

      只看那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伏了一层洒金粉绣双龙戏珠的富贵吉祥幔布,上边是一派的五彩纷呈。

      不仅有“十供”插在一只白釉细口瓶里:像牡丹、芍药、蕙兰、清菊;又摆放了若干供宝,毕如,银叉戟、铜制三清铃、殷红色的雷击桃木剑、龟鹤双仙炉、铜钵、虎符令、纸制的金银堆等;还有几颗供珠,以及几盘供食,像糯米糕、米团、熟肉;桌上的供灯则有,红烛盏、莲花芝麻油灯等,最后是一些供果。

      供果讲究“四干四水” 。“四干”即四种干果,“四水”即四种水果,只看桌上列着九只红色小碟。碟里的水果如成串的葡萄、香蕉、红果等;碟里的干果则如红枣、杏仁、桂圆、核桃……

      正在摆盘的大师忽地惊乍:“这果数不对啊!”

      胡蔡香魂都给唬没了,赶忙上前,冷汗涔涔,担惊受怕地问:“大师!是哪儿不对啦!”

      大师抿抿髭子,气若幽竹:“你看这桔子,有四个。但是呀,一般来说得是单数。”

      胡蔡香悸悸地说:“那怎么办呐?要不,我把这个拿了?”

      “不可不可,上了桌的供品是乱动不得的。这样吧,你再去买两个金桔,这样刚好凑成六个,我们一盘摆三个,正好单数。”

      胡蔡香二话不说就应下,一个拔身就火急火燎地出了门,待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拎了一袋桔子。她从中抽了两个出来作为供果,其余的便分发给了场内的亲友。

      待十供齐全后,大师又四下顾盼起来。一张鹄面上的两只乌丸似的目珠子骨碌碌地转着,还不忘抿着髭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给胡蔡香看得没头没脑的。

      胡蔡香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大师,这又是怎么了?”

      大师负过一手,拿腔作调道:“你这屋头不够敞呐。”

      胡蔡香一听,一下神经兮兮起来,期期艾艾道:“那,那怎么办呐?”

      “这样吧,咱们把东西腾到屋头外边去,在你家门外办吧。不过,你得找块帷子来,把巷口给遮了。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人多眼杂就不好了。”

      “行行行。” 胡蔡香一股脑应下。

      “对了,我要你备的桌椅恁,怎么没看见呐?” 大师又昂首了,有点兴师问罪的况味。

      胡蔡香不慌不忙跑自己的麻将室外,把门往里一碰:“在这儿在这儿。”

      大师上前一瞧,发觉这个麻将室还挺宽敞。里边累着不少桌椅,一只只木胳膊木脚,光溜溜的,瞧着挺规整。见此状,他潇洒地说:“行,那把东西都腾到外头去吧。”

      胡蔡香二话不说地应下了。

      桌椅全都被搬到门庭里后,她用浑圆的胳膊揩了揩脑门上的汉,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楼上,从自己屋头搬了几杆落地衣架来,再携了几罩被单,匆匆下了楼,到了巷口,开始捣鼓起来。一会儿后,一面花花绿绿的大被子就充当起了幕布,掩住了巷口。

      约莫十几分钟,又有两名道长从幕子外边钻进了巷子里,其中一人将一座瓷菩萨象安在了供桌上。

      大师抓起一只红囊,将其打开,将里边的细米尽数倾倒进菩萨象前的一具铜鼎里,而后拿起一旁的檀香盒,从中抽出三支香来。

      只见大师右手持香,划燃一根火柴,将朝下的香脚点然,又将香换至左手,用拇指与中指掂着香体,将之插进在鼎中央,口念:“一柱新香达苍天,万具祥光拂大千。”

      到上第二柱香时,大师用左手拇指搭无名指将之搠在第一支香右边,口念祝香咒。

      到上第三支香时,大师以左手拇指搭食指,将这只香插在第一支香的左边,口念:“三柱真香通信法,三界神明降福来。”

      最后,大师行了合十礼,弯腰三拜。

      一切就绪后,又有几个人拿了几蒲团和矮凳来,摆在了供桌左右。

      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放着一只锃黑的磬子,他取了旁边的磬槌子,眼睛对着身前的一本《三官经》,用槌子在磬子边上一敲,便悦音响起。

      只见他不停用磬锤子敲着磬子,一下一下如落子清脆。同时,大师右侧的一名道长也使起了木鱼槌子,在圆钝的木鱼头上叩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大师左手边的二位道长也开始附乐:一人鸣起了唢呐,声响穿云裂石;一人击起铜钹,砰得一下一下的,响得极为轰烈。大师安坐着,口中念:

      “天官曰。转诵此经。至满千遍。大作踊跃。悔过愆尤。断恶修善。即有地官赦罪。所有恶孽愆尤。俱一赦除。心心忐忑。尽一皈正。恍恍惚惚。耳目心定。神魂安静。精神复旧。罪灭福生。无量功德。其福无边……”

      一时间,呢喃声、闷敲声、抨击声、鸣音不断,像是一场呼嚎的狂风暴雨,裹挟着细沙飞叶与乱石。它们凌空碰撞冲击,摩擦作响,像是一场飞刀雨,一片混沌,惹人心悸。

      约莫十几分钟后,大师停颂,道友停奏。大师把起一段赤色笏板,躬着身,起拜跪拜,而后掿起一根朱豪笔,一边念,在一张九寸的符纸上写下:

      “吉星高照于身宫,瑞气长环于命座,逢凶化吉,以暗易明,元辰光彩寿算延长,平安吉祥”。

      大师顺手抓起桌上一面阳燧境,一手抓起符纸,四下顾盼,摇头叹气,胡蔡香忙问:“大师,这是怎么了?”

      大师重重叹了口气说:“唉,你家这个格局不大好,你看,太阳光都不够足的。”

      胡蔡香也叹了口气说:“是的呀,被对楼挡了大半哩。” 她狠狠地斜眼了对楼,仿佛那栋楼和她有何血海深仇。她又眼前一亮地:“大师啊,不然到我楼顶上去吧,那儿太阳足。”

      大师一听,觉着言之有理,点点头,让胡蔡香携上两盏芝麻油灯。二人齐齐上了楼。

      上了天台,大师顾盼了一阵,径自走了一处,面南,用阳燧镜顶着日头,同时瞄着符纸,约莫五六分钟过后。他额头汉珠滚滚,而手里的黄符可算冒了烟,再过一会儿,一窠星火就燃了起来。大师忙喊:“快把灯拿来!”

      胡蔡香忙上前把灯置下,就见他手里的黄经已燎了大半。

      大师火烧眉毛地点了灯芯,同时口颂《明灯颂》:

      “太上散十方,华灯通精诚。诸天悉辉耀,诸地皆朗明。我身亦光彻,五藏生华荣。炎景照太无,遐想被玉京。”

      分灯结束后,二人唿啦啦地下了楼。到了门庭,大师将符纸放下,转而取了桌上一只八卦葫芦壶,拔了它的塞口,开始往嘴里灌水。半响后,大师鼓着腮子,昂首噀水,只看他口中飞水,喷出了一道口水雾来,之后念:“荡秽除氛尘不染,清净自然及坛场。”

      念完后,大师又换了一处,继续噀水,这样循环反复,直至净堂结束。

      仪式进行了几小时后,巷口忽地窜进来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胡蔡香一看来人,在诧异之余忙不迭地上前,好声好气地说:“社区主任,您怎么来了?”

      对方起先没接话茬,而目瞪口呆地睹着面前的光景:

      只见袅袅飞烟恍若腾蛇似地婀娜盘旋,白蒙蒙地游散在空中。若干只红桌子摆成一个“口”字,每桌放烛点灯,亮晃晃一片。

      一个金衣道士持着一块赤色笏板,大模大样地在饶着“口”字形的桌边游走 ,旁有一位持着编藤篮子的小道童在撒花,背后又跟了四位玄衣道士:其中有人敲木鱼、有人击钹、有人摇玲、再有一人抓一面阴阳五色道幡。

      那金衣道士扬着步虚词,说:“严我九龙驾,乘虚以逍遥。八天如指掌,六合何足辽。众仙诵洞玄,太上唱清谣。香花随风散,玉音成紫霄。五苦一时迸,八难顺经寥。妙哉灵宝圃,兴此大法桥。”

      说完,金衣道士脚一顿。道童从手里的编藤篮中捞起一簇绯嫩花瓣来,大大方方把手一扬,顿时落红纷纷。

      边上奏乐的那帮人则击缶的击缶、打锣的打锣、吹唢的吹唢,声音跟流星似地满地方的乱撞。半响后。

      几人又很快手舞足蹈起来,而阿亮缩在一边看着这场面咯咯直笑。

      设区长面有惑色,迟疑地问:“你家是在,办法事?”

      胡蔡香低眉顺眼地说:“是的哩,您怎么突然大驾光临哩。”

      设区长蹙了蹙眉,正色地说:“你们这动静太大,都有人投诉到我办公室里了。”

      胡蔡香听了,眼珠子一转,垂了眸,一手掏进兜里,唉声叹气:“唉,确实是对不住邻里邻外的……” 话语未休,便一抻手,开掌,只见掌中赫然出现几张红钞。她隐隐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
      “您今天为我们家来这一趟实在辛苦,您看,这点小钱就当我赔礼了……”

      设区长低眼瞧了瞧对方手里这点“小钱”,松了松眉头,不置可否。

      送走社区长后,胡蔡香拧紧了眉头,暗自纳闷,满腹忿郁地想着是谁给自己来了这么一计暗枪。忽地一声响,就看对楼上的一扇窗户大开,一个一头金鬈发的瓜子脸女人探出头来,挑了挑眼睛下巴,乔声颡气地叫着:“哟,阿香,你们家这是在作什么呀?”

      胡蔡香蓦地抬眼一瞻,心里凳时明白其中个所以然来,一觑,笑模笑样地说:“嗳呀,是阿丽呀。唉,你也知道,我们家阿亮这次有惊无险,也算渡了一劫了,自然是要驱驱邪的。想来也是不好意思吵到你哩,回头有空,我请你吃顿饭哩。”

      阿丽两只长眼笑如弯刀,眼角刀尖似地闪着冷光,娇兮兮地说:“不用嘞,咱们都是邻居,互相体谅一下没什么的。”

      “好的嘞。”胡蔡香笑得愈客气,心里知道就是这个蛇精脸告了状,直把人家全家咒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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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阿善的驱晦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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