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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孙怨 ...

  •   萧承策下山时,裴盈也去送了,遥遥地望着颀长的人消失在山径之中。

      采买是常有的事,没有萧承策在身边,她也如往常般,早起拎一把小帚扫过九十九级山阶,跟师兄弟们练过早功就去吃晌午饭,下午又练剑,吃过宵食就抱着剑坐到山门前等待。大师兄路过,捎来一件氅衣。她把自己裹成一团,接着坐在山风里等。

      氅衣是萧承策的,裴盈闻一闻就知道,有他常熏的那种沉香。萧师兄总是在离开前嘱托大师兄照顾自己,她以前跟萧承策说,下次不要嘱托了再走好么。萧承策问为什么,彼时她难得地安静下来,眼睫往下垂,很轻很轻地回答:嘱咐得很好的人,好像总是等不到。

      等待,这是裴盈打小最擅长的事。十二岁时同娘到远郊,娘一块饼塞进手里,讲阿盈你在这里等。等到什么时候呢?娘没说,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说等到娘回来。娘走后有人说今年闹饥荒,官府又苛税,别等了,你娘是不要你了。裴盈不信,娘说会回来的。她就这么在驿站等过春絮飘扬,等到大雪纷飞,等至手里的饼一天只吃拇指大小也不够果腹,等到驿站的人将自己扫地出门。

      裴盈跟着商队回到城里,原来是家的地方住了一户生面孔,三口人,家里是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她去给铺子做小工求一口饭吃,人家嫌她太瘦弱不要她,于是她去行乞。后来听闻长晦山有个好心的道姑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就一个人裹着春衫往山上攀,爬到半途手脚僵劲,扑通摔进山石间,眼泪登时往下掉。等待的人是不会流眼泪的,可裴盈跪在山雪中,恍然自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现在记起来,娘走前一段路回了三次头,有没有一次她是想带自己走的呢?裴盈常常这样想。

      裴盈在山门前等到第三日,按寻常,等到日头西沉,萧承策就会背着行囊出现在山路的尽头。而她会跳起来,蹦到萧承策面前,一张脸迎过去就会有零嘴塞过来,有的时候是蜂蜜果脯,有的时候是城里时兴的糕点。

      裴盈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响动。她欣喜地仰头,"萧师……大师兄?"

      大师兄抱剑站在自己面前,恰好挡住了夕阳,光被遮得严实,脸上的神情就晦暗不明。她隐隐觉得不对,手按上佩剑还没来得及拔剑,就被一记手刀敲上了后颈。

      "对不住,小师妹……"

      裴盈眼前发黑,最后只听到这样一句。在沉入黑暗前,她感到有些心悸。她想问大师兄,你在对不住什么,但喉咙已发不出声音了。

      已过多久,裴盈不知道,她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就像被紧紧缚住手脚的人被一刀割断绳子般,裴盈从黑暗昏沉中挣脱的一刻几乎就要跳起来。她眨了眨眼,神智虽已清醒,可四肢还浸没在无力中,冷寒刺骨的水濡湿衣衫,骨头似乎都僵直了。

      她被吊锁在一处不见天日的水牢中,面前两人交谈,一个华服锦衣,另一个正是大师兄。见裴盈转醒,锦衣男子便侧过脸来,笑吟吟地问话:"这就是萧承策中意的那个小娘子?"

      大师兄答:"回殿下,正是。"

      殿下?裴盈拢起眉头,空观门久居长晦山中从不问世,但对山下之事也略有耳闻。而今的当朝皇帝姓李,缠绵病榻良久而未立储君,有两个儿子,一个雍王李敬代理政务、留守皇城,另一个昭王李昱军功赫赫、镇守边关。此地距长晦山应当不远,到不了边关,再看此人身量,断非习武之人,两相筹算之下,裴盈想他定是那位雍王李敬。

      李敬走上前,二指扣住裴盈的下颌,左右打量着。裴盈浑身绷如一根琴弦,牙关紧闭,趁其不备一低头狠狠咬住他的虎口。李敬一瞬仓皇而后愠怒,扬臂一巴掌甩上裴盈的脸侧才叫她吃痛松口,收回手来时上头已是一圈血淋淋的牙印。裴盈的侧颊红肿一片,脸上却还笑着,对他没有半分畏惧。李敬见不得这种有恃无恐,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应该跪伏着。

      “好烈的性子。”李敬伸手死死扼住裴盈的咽喉,看着那张脸逐渐变红,以至青紫,“若不是还要用你作饵,本王现在就杀了你。…看好此人,别让她跑了,也别让她死了。”

      说完,李敬拂袖离开,大师兄还立在原地。裴盈大口喘息着去看他,试图在昏暗的火光里找到他的眼睛。可大师兄只是将眼一垂,别过脸去,一言不发地走了。

      为什么呢?裴盈想,大师兄是空观门里最年长的那个,跟着师父最久。他总能细致入微地照顾到每个人,纵然忙着下山考学做官,也还是将山门诸事安排妥当。

      做官,裴盈突然一怔,若要做官,还有什么比得过为未来储君做事呢?权势名利与情义孰重,大师兄心里应是已有答案。

      裴盈冷了心,又琢磨起方才两人的话来。她断不能困在此处,倘若萧师兄回门中发现自己不见定会来寻,那便要中了李敬的计策,她须尽快逃出此地将消息传回去。

      等了一日,裴盈摸清水牢巡逻的规律,待到子时便是狱卒最松懈之时。她生生卸下腕骨,忍着剧痛从锁链中脱身才又将骨头接回去,涉过这池困了自己一天一夜的水。狱卒还没来得及叫喊,就被她两记手刀打晕在地,刚接好的手腕甫一用力便疼得她死去活来。

      可裴盈不敢停,她捡起地上的刀,一路向外杀去。她下不了杀人的决心,一路斟酌着不伤他人要害,凭借一身武艺,从水牢杀出王府。在府门前见了大师兄,不带犹疑地一刀直指他的咽喉,在大师兄侧身躲避的一刻,闪身到琉璃瓦上,飞檐走壁消失在黑夜之中。

      待行至山门前,裴盈已精疲力竭,松开手里的刀晕倒在地,被师兄弟瞧见急急救回了道观中去。转醒后,裴盈披上氅衣走到堂外。玉真坐在山石之上,手中正拨动一串菩提,她抬起眼来,师父二字还未脱口,玉真就先摇了摇头。

      “承策知道你不见,当即下了山,至今未有讯息。”

      裴盈道:“我去找他,我去救他!”说完转身要走,却被玉真一把拦下。

      “阿盈,为了承策,九死无悔吗?”

      “师父,这是我欠师兄的一条命。”裴盈笑起来,眼中水汪汪,“若无师兄,裴盈而今也只有十二岁了。”

      “唉阿盈你缘未尽,尘难了,尚有一劫。”玉真将菩提往裴盈腕上一缠,而后合十双手,虔诚低眉,“为师曾想逆转命格,怎奈徒劳无功,而今天机道破,寿数将尽,……你下山去吧。”

      裴盈没有言语,玉真亦垂眼不再说话,一粒雪落在她的眼睫。

      山中的第一场雪落下时,玉真道人坐化,关门弟子裴盈敛其衣冠立碑冢,遣散空观门。裴盈跪在山门前深深三拜,而后站起转身下山,一次也没有回头。

      此日银粟纷纷,一如多少年前,萧承策在山径夺裴盈于鹰喙,恰是碎玉沉枝,山雪欲崩。

      这年大旱,田中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裴盈下了山,拿起剑,化名青麟盗,决意要劫富济贫。她行事张扬,嚣张地剑指四方商贾大员家中珍宝,实则暗窃粮仓粟米分与流民。裴盈数次造访雍王府不见萧承策,心中多几分安心,想是李敬还未得手。后来她听闻,李敬一纸诏书将李昱引到皇城门下射杀,顺理成章做了太子;她又听闻,锦衣卫新上任了个年轻的统领,武艺高强,乃李敬心腹,不知是不是大师兄。

      裴盈想起很久之前,自己与萧师兄、大师兄三人同坐谈及志向。她站在山石之上拔剑,讲自己往后要做大侠,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大师兄哈哈大笑,拊掌应道:“好啊,你做大侠,我做父母官,我们造福一方。”

      又问萧承策,未料萧师兄只道:“想活着,平平静静地,做个农户、猎户,做个普通人。”

      说完,他抬起眼来看裴盈,“女侠在外奔波劳累,为民除害,可来我这歇脚。”

      裴盈记得萧承策的眼睛,那样柔和的水波推抚着自己,往后无数次想起,亦是心跳砰砰。可如今,那个会这样温和地看着自己的人没了踪迹,裴盈觉得心里空了一处,怎么也填不上。

      她在夜里磨刀,早前得了消息,翌日东宫设宴款待朝臣,她将亲自去取李敬人头。裴盈想,萧师兄,这法子一劳永逸,待成事,我可以边做女侠边寻你,天涯海角,名山大川,你等一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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