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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对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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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也回了一礼。
脸因在逆光里看得不甚明显,仅能隐约瞧见高挺的鼻梁,弧度圆润的唇角,以及官袍下颀长挺拔的身姿。
宽肩窄腰,劲瘦却不羸弱,修长的十指半插袖中,白皙却不显病态。
整个人在薄光的笼罩下令人顿生一种难以靠近之感。
而等他踏出这朦胧,那温润可人的亲切又令这种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致迈了一步,扫视了一圈酒肆大堂。
他瞳色清浅,眼波流转,只是眼睛半眯着,像是视物有碍,好一会才看见把自己缩到角落的兔子姑娘。
于是唇峰轻动,入耳如玉石之声:
“阿音,过来。”
被唤作阿音的女子感觉更害怕了,开始小声地呜咽。
一旁季融看向赵祁的位置,也想过去装死。
崔致含着笑意的眼眸微弯,目光落到众人身上,声音略含歉意:
“此乃舍妹,因触犯家规禁足一月,未曾想胆大包天,私自出逃。崔某来此只为寻她回府,不曾想惊扰诸位。崔某代她,向诸位赔个不是。”
言罢对众人虚行一礼。
金掌柜刚擦完汗便又开始流,忙再鞠一躬:
“此言差矣!尚书大人和崔小姐肯光临寒舍实乃大幸!还有季将军!今日真是、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啊!”
崔致也客套了几句,立时四下欢声笑语一片,热闹得很。
季融此刻只想遁地而走。
于是她摸向腰间,打算把坏掉的桌椅和饭钱一结然后鞋底抹油,谁成想左探右探空无一物!
她钱呢!!
崔致这时看向东面的墙边。
一地的碗碟碎片,菜渣油污,桌椅横七竖八,还有直接被劈开的。
混乱中躺着一人,正望着房梁发呆。
袖角好像被什么扯住。
他低头一看,不太熟的同僚捏着他衣服,神色有些古怪。
她左耳垂的金环上绕着几根头发,被阳光照的透亮。
“崔大人......那个。”她挠头,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今日换了衣物,钱袋忘记带出来了,您可否借我些银两?明日我便叫人上崔府补还......”
季融话没说完,就被崔致打断了。
“不必。”
他面色不变,依然温和,只不着痕迹地把袖角从她手中抽离。转身吩咐带赵祁休息,然后结了砸坏用具的账和饭钱。
季融感动地险些落泪。
因为其实她和这位崔大人并不怎么熟,甚至颇有嫌隙......
遥记,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崔致进士及第,状元游街。
高头大马,俊秀郎君,锦衣麟带,杏花沾衣。人如玉,鬓似刀,色若春晓,惊为天人......
季融回京,白日醉酒,馋得对马上大喊:
“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位郎君......陪我喝酒行不行......”
那时她真真是春风得意,崔致的马蹄也很疾。
高人一头的白马优雅踏着步子,然后抬起后蹄,纡尊降贵地扬了她一脸灰。
后来季融便暗封此人为摄人心魄的貌美精怪,会在不自觉间引人说出一些丢尽颜面的话语!誓要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正在吩咐事情的崔致忽然觉得腰间滚烫,似要被什么灼伤个洞出来。
回头对上季融直勾勾盯着自己腰带的模样,他礼貌地用眼神询问。
季融指了指,口型道:大人好腰。
崔致自是懂了,瞳孔讶异微缩,似是没想到她会当众如此。
季融面露苦色,仰天长叹,实在无辜!
如今“相识”也有六年了,同在朝为官数载,家中父辈关系也不错,但他二人相处实在甚少。
从前一同上朝时,崔大人会一脸温柔地驳回她的意见。下朝则文武各走一边,路上碰见也只是一点头的相交。
只有她因美色犯浑的时候才搏得他的另眼一二。
但美人嗔怪也是极美的,季融唏嘘,惭愧受之。
“别动我...我不回去!”
那边哭喊,季融思绪被打断。
闻声看去,兔子姑娘挣脱侍女的牵制,见众人无一相助,索性拉过裙摆坐在了地上,繁复的衣裳堆叠,像只雪娃娃。
崔致额角一跳,语气微沉:“阿音,你是存心要叫我生气吗?”
崔婉音显然惧怕极了,但还是梗着脖子喊:“我不回去!我回去了在春闱前一定出不来了!我要见他......”
金掌柜见状,体贴地询问是否需要一雅间处理家事。
崔致点了头,撩起黛紫色官袍。
环佩叮当,那灿黄的金鱼袋垂至一侧,他在踏上楼梯前给了她两个选择:
“你要见,可以。同我去厢房等那人,若你继续哭喊,家法伺候。”
随后薄唇轻吐,呵气如兰,对另一人也下了宣判。
“季将军,我同你有些要事商量,可否赏脸一二。”
婉音一扁嘴,但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还是兄长先妥协了。
而季融抱着断雪,只觉天旋地转。
进了房里,婉音随侍女去隔壁更衣,崔致叫上了一桌菜,然后端着茶杯轻嘬慢饮。
眉目疏淡,喉结微动,端得一副神仙姿容。
一旁季融执着筷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塞,两厢沉默,对坐无言。
“季镇军近来可好?”
崔致率先打破了诡异的安静,眼睫抬起,目光清润,“陛下今日托我问候。”
“他啊,好得很。”季融咽了一口饭,无精打采,“一天吃三顿,一顿吃三碗。”
崔致颔首,片刻又温声道,“除此之外,陛下还吩咐了下月铨选的事项。”
铨选?季融一顿。
“铨选是你吏部事务,与我何干?”
他似是知道她有这样一问,“陛下取消了今年十六卫的参选,改命你与吏、兵二部一同负责今年的武官考校。时间在下月末。”
季融不动了。
“此事本应由季镇军经手,但陛下体谅镇军身体,便命将军你走马上任了。”
崔致语速不疾不徐,神情平和,唇畔停在雾气弥漫的茶盏之后:“崔某也觉得季将军是最好的人选。”
他见她始终沉默,有些不忍。
最终却还是开口道:“季将军,恕我直言。”
“我朝自先帝即位,边境动荡颇多。三年前突厥进犯,名将折损过半,兵力大减。我又曾巡视各地折冲府,这些年在十六卫辖管下多是政以贿成。”
“杂官冗余、军纪散漫,有的甚至称霸一方,媚上欺下。”
“府兵本就因分田不均不愿军役,如今受欺,逃兵迁籍之者众。京畿众府尚无明显迹象,但举国十五州,军心涣散不知已从何时蔓延开来了。”
“年初,各府州文武官员陆续进京,据功绩升赏贬罚。我对武官铨选不慎精通,又不愿只掘长袖善舞之辈,如今边境诸国虎视眈眈,安定......可能只是风波前的假象。”
崔致停顿了一下,似是颇为头疼,“但我屡次建言,都......”
季融看向面前神色忧虑的青年,阳光下近乎透明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
可真是位忧国忧民的大人啊,她平静地想。
“崔大人,军心涣散从不仅仅是将领的问题。”
崔致动作停滞,“我何尝不明白呢。”
他又无奈地笑了一下,沉甸甸的,有说不清地柔和悲悯。
“...可以我们之力,仅能如此了。”
两人各怀心事,对谈无疾而终。
几寸桌椅犹如天堑,横亘着数不清的往事与难言。
不多时,婉音更衣后落座。然后厢门轻叩几声,一个身穿褐袍,头戴儒冠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面容俊秀,但神情有些许无措,衣服洗的发白,额上大汗涔涔。
袍角沾着不知哪来的泥土,整个人灰扑扑的,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萝卜。
这人一进来,婉音便真像只兔子见了吃食,眼中放光,险些一蹦三尺。
不过碍于长兄在侧,她还是只乖乖地叫了声“许郎”。
两厢惨惨戚戚,活像被王母拆散的牛郎织女。
“见过崔大人,见过季将军,见过...崔小姐。”
许沅儒也知自己的不体面,窘迫地连鞠三躬。
眼前崔致周身气度沉稳,姿态从容,不觉相形见绌,脸上涨得通红,尽力将脏污的袍子攥在身后。
崔致没说什么,让他入座。待许沅儒诚惶诚恐地坐下,婉音便有些委屈地开口质问:
“许郎,你缘何来这么晚,叫我好等!”
许沅儒也面露愧疚,颇为为难的样子:
“阿音,我原是能赶到的!但家门口菜场的阿婆无故被流氓欺凌,买了东西竟不给钱两!我看不过便与他们争论起来,谁知耽误了时辰,还动了手......”
他垂头丧气,“阿音,是我对不住你。”
婉音一听花容失色,忙问他是否受伤。许沅儒含情脉脉,二人羞怯对望,又是好一番郎情妾意。
季融咂舌,目测了一下自己与窗户口的距离,略远。
崔致则看向一旁站立的随从,低声吩咐了什么,片刻后转头看向他。
“你爱慕阿音?”
“是。”许沅儒虽声音不大,但目光坚定,“我珍视她,欣赏她...爱慕于她。”
“那你可知阿音在府中被禁足?如此还要约她出来,为一己私欲,视女子名誉于不顾,教我如何信你?”
崔致语气并不凌厉,甚至有几分宽和。
许沅儒呆了,“她...被禁足?”
崔致见他并不知情,一瞥婉音,她吓得头也不敢抬,声音放缓了些:
“前月她为了同你去灯会逃了私塾的课,父亲罚她禁足一月,今日却再犯。”
可怜的书生好一会才回过神,忙对崔致作揖道歉:
“请大人莫要责怪于阿音,也是我情急意切,才会频频约她出府,您要怪就怪我吧......”
婉音听了不可置信,大喊:“明明是我约的你,我此次是想将这些书送交与你......省试当前,我心焦无比,怎能安坐家中......”
许沅儒闻言大恸,崔致则打开婉音一直抱在怀中的包袱。
等瞧见其中之物,他唇角一僵,从容自若的眸子有些不可置信:
“这是我科举时所用书册,你竟偷拿了去赠与他?”
崔致只觉得头痛欲裂,对自己这个一向乖巧的妹妹束手无策。
胸腔闷涩,他咳了两声,将掩唇的帕子收进袖中。
婉音眼眶通红,一边恼恨兄长因自己生气,一边却放不下心上之人。
崔致静坐半晌,起身出了雅间,临走时留了许沅儒一句话。
“......你若是真心喜爱她,省试便尽你全力。”
季融停下神游,目送了来也匆去也匆的尚书大人,继续托腮望天。
铨选...陛下...她不知有多久没再见他。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