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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

  •   仿佛置身于盻魔的海洋。发黑的紫,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挣扎沉浮间,一股温暖的潮汐始终牵引着他,将他推上沙岸。
      他用力吸进一大口空气,肺叶久违的充实起来。心口针扎似的疼痛,终于消失了。
      来到天鹿城后,他才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大海,但这片暗紫色的“海洋”,他并不陌生。每当心痛症发作,这片海便涨起来,拍击他,淹没他。每一次在金色的沙滩上,他都会看见熟悉的一张脸。有时——就像此刻,那是更年轻的一张脸,无波的眼眸里坦露着疏离,紧闭的双唇则昭示着戒备。
      看到这样的北洛,他总是莫名地心惊。像是一段颠倒的梦境,又像是自己忘却了什么。这似乎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北洛,因为那个人,从不曾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彻底醒过来。
      室内很暗。月色悄悄映亮了窗户,青离玉闪着碧波似的微光。离火殿——偏殿——他的卧房。尽管已搬走多时,这里的一切还是为他保留着原样。简单的陈设,与正殿风格如出一辙。原本放置在书架上的书,被他一本本挪去了慈幼房,剩下的都是些诘屈聱牙的“大作”。一人背窗而立,手握书卷,用目力就着月光阅读。
      “……月鹿呢?”
      不像是自己的嗓音,沙哑地吐出三个字来。这点声音在空旷的殿室内顷刻便散了。
      没听见似的,窗边人一动不动。
      他再一次困惑了。难道这一切还是梦吗?于是他怔怔地望着那道人影,怔怔地开始回忆……
      月鹿闻声赶来,手里拿着一束鲜花。花真美,摔在地上真是可惜……他们被缠住了——盻魔,低等魔中极特别的一种,拥有混淆心智的能力。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绝无可能同时击败五只这样的魔物。一旦他们中的哪个——最有可能是他——被混乱了心神,转而攻击对方……
      他记得附近有一道一人来高的小瀑布。穿过流水,进入山洞,不多时便有两条岔路,通往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运气好的话,他也许可以在那里甩掉它们。他朝月鹿喊了什么,月鹿也朝他喊了什么……少女的声音在剑光中破碎……他转身,滚下草坡……
      接下来的画面,完全支离破碎:山洞里,他面对三只盻魔,奋力斩杀了其中一只……或许是在短暂的迷乱中,他刺伤了自己……血腥味引来了更多的猎食者……长剑在手中颤抖不已,他分不清颤抖的究竟是自己的双手,还是那把剑……他拼尽全力,将妖力凝聚在剑尖上……
      然后……
      空气突然变得比呼吸还要灼烫,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秒,北洛的气息接住了他。
      室内亮堂起来。北洛经过床畔,目不斜视,“放心,她没事。应磊送她回慈幼房了。”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阿玄呼出一口气,想要坐起身来。腿上传来的锐痛让他倒吸着凉气又躺了回去。
      北洛将书放回书架,随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坐到床边,手不轻不重地在被子上拍了一下。
      阿玄咬牙,但没咬住一声低吟。
      “喊什么,又没断。”
      于是他更加用力地咬紧了牙关。
      “只是破了点相而已。”北洛语气淡淡的,“晕过去时脸朝下,正好磕在石头上——你的脑袋比光明野的石头还要硬啊。”
      阿玄不说话,也不去看那双戏谑的眼睛。
      一只温暖的手伸进被子,轻而准确地捉住了他的手指。妖力在两人间无声地流转。伤痕淡去,淤青消失,最后只剩一道仍开着口子,狰狞地咬在额间。伤口擦着眉骨,乌黑的血块与眉毛凝成一团,斑驳难辨。
      低垂的眼帘,紧绷的下颚,倔强的红晕——曾经,在犯了错的玄戈小女儿耀光的脸上,北洛会看见同样的神情。耀光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性情却更像父亲。她不怕犯错,更不怕打破规则,在某些方面,她比哥哥南河更早地展现出了王者风范。母亲的死让耀光一夜长大。她没有责怪南河。她也没有哭泣。
      眼看伤好的差不多了,北洛松开已经回暖的手指,不料阿玄反应奇快,一下抓住他的手,嗫嚅道:“……我错了,我……”
      北洛不让他说下去,“你不用给我道歉。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
      “我要……”
      “玄儿,你听我说。谁都有年少莽撞的时候,但是,你要记住,有些事情的后果,只能由自己来承担。生与死,往往一线之隔。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失去你,月鹿当如何?失去她呢,你该如何跟她弟弟交代?你觉得你背负得起这份生命的重量吗?”
      “我……”阿玄本想争辩几句,可一对上北洛的眼睛,只是这样,他便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等他脸色缓和了些,北洛开口问道:“还疼吗?”
      “疼——”他一下又委屈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你故意的,是不是?”
      北洛瞥了他一眼,“不疼,如何记得住教训?”
      阿玄一点也不恼,扒拉着脸皮,冲北洛傻笑了一下。
      搁在床边小几上的汤药已经凉透了。北洛捧起瓷碗,包在掌中——一闻到那包罗万有的气味,阿玄便避而不及地皱起了鼻子。
      北洛冷眼看着他。阿玄瞟一眼汤汁,又瞟一眼那更加漆黑的眸子,权衡利弊后,不情不愿地把碗接了过来。碗虽在手上,手却伸得老远,恨不得一个不小心连汤带碗地泼出去。
      “嗯?”北洛眉头一挑。
      阿玄不为所动。
      “怎么,疼都不怕,怕这点苦?”
      “怎么可能?”阿玄理直气壮地磨蹭,“可是哥哥,你不知道这药究竟有多苦……”
      “快喝。”
      阿玄无法,只好硬着头皮,捏住鼻子,一口气将药汁往嘴里倒。
      待他咕咚咕咚喝完,北洛伸手从一旁拿过一块深红色的软糕,径自塞进他嘴里。
      紧巴巴的五官舒展开,阿玄含混不清地道:“山楂糕不是吃完了吗?”
      “看你喜欢,又买了些回来。这个甜,你拿回去,别让孩子们贪吃。”
      阿玄笑着点头,方才的苦涩随这点甜意烟消云散。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会来山洞,是月鹿告诉你的?你和应磊哥哥那时候刚好也在附近?”
      北洛沉吟片刻,“你妖力崩溃之时,我感应到了。”
      “感应到?”
      北洛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当你身处险境,需要我——妖力会有所感应,并为我指引方向。”
      阿玄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瞪大眼睛看着北洛,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是……因为我体内有你的妖力?”
      北洛看着他,眸色深沉,不置可否。
      “那么……”阿玄若有所思,“若是你有危险,我也能感应到吗?”
      北洛摇了摇头,“当年,玄戈被始祖魔所伤,伤口遭魔气侵蚀,长达十年之久。我与玄戈的妖力本是同源,亲密无间,然而他受伤时,还有此后十年,我在人界却毫无知觉。唯一的一次……我那时刚从古厝回廊出来,心口忽然一疼,随即,丧钟敲响,响彻全城。”
      北洛错开阿玄的视线,自嘲地一哂,“我这个哥哥啊,如果……”
      如果什么?
      他没有再说下去。
      阿玄目不转睛地盯着北洛,心没来由地狠揪了一下。只见微黯的雾霭很快散去,与之对视的,又是那双似乎永远镇定、永远明澈的眼睛。
      他想,那样的痛楚,终究不会比自己的心痛要轻——他抬起手,想要像北洛抚慰他身体上的伤痕一样,去抚平另一个人心口里的伤,然而,他的胳膊只是微微抬起,便又落回了原地。
      他轻声问道:“……会不会很疼?”
      北洛淡然一笑,顾而言他,“不疼。几只盻魔都打不过的小鬼,这点妖力波动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
      阿玄紧着一张脸,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
      “怎么了?”北洛察觉到他的低落,敛了笑,认真地望着他。
      沉默了一会儿,阿玄闷闷地开口道:“哥哥,你累吗?”
      北洛微微一怔。? “照顾我,为我费心。”阿玄咕哝着,“还有……这一切。你说得没错,有些东西,只能自己承担。你就是这样,独自担着一切,无论发生什么……”
      “玄儿,你错了。”北洛温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的身后都有我的族民,有一座城,一片原野。镇守于此,维系此间的平衡,是辟邪一族对亘古天地许下的诺言。正因这一使命,天地才将如此强大的力量赋予我们。生为辟邪,此诺刻在骨血之中;尤其是辟邪的王,一日在位,则半刻都不许懈怠。你问我累不累,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阿玄凝视着北洛的眼睛。
      他问他:“有一日,我可以变得像你一样吗?”
      “像我?”
      “像你。像你一样坚定,一样强大。”
      “当然。”北洛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但你为何想变得强大?”
      “因为,即使我的骨血里只有一半的誓言,我也想要信守这份承诺。而且……我还有想拼命去守护的东西。”
      北洛的眼神异常柔和,“我一直相信,你能成为任何你希望成为的样子。”
      清风送来淡淡花香。眼前这人,比灯火还要温柔。无数个夜晚,伴随着这些,他安静地睡去。在这里,在这可称之为家的地方,他发现睡梦竟可那般平静,那般安宁。这一方小小天地,似乎便是他所寻已久的心的安身之所,亦日渐成为他未来理想的一部分。
      “今晚就歇在这罢。”北洛说完,起身准备离开。
      阿玄点着头答应,脸色忽而一变,“糟了,翼火的剑!”他幽幽叹口气,“眼看剑在手里断成两截,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可惜了。”北洛道,“是把好剑。”
      阿玄想了想,片刻后,又变得信志满满,“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等我打下一块上好的灵晶,亲手铸一把新的赔他便是。现下虽用不着,但辟邪哪儿能没有自己的佩剑。”
      见他神色转换间颇具孩子气,北洛不禁笑道:“那你自己呢?”
      阿玄愣了一下。
      北洛又道:“我记得有人说过,他有一把剑,很适合你——是你自己说不要的。”
      阿玄挠挠头,笑得有些讪讪。月鹿的话犹在耳畔,也许面对疼爱他的兄长,他真的可以放肆一些。
      “我后悔了,哥哥。”他冲北洛眨眨眼,“只是不知那人还肯不肯……”
      北洛笑而不语,转身走了出去。回来时,手中果然多了一柄长剑。
      阿玄拢衣下床,迫不及待地,双手郑重接过。
      手中的分量,不轻,也不沉。栗色木鞘上干干净净,光洁无华;月牙剑格,一面是金色云雷,另一面是朵半开的莲。
      “这是?”
      “它的名字叫无争。”
      “无争——”
      淡泊的字,有顿挫的遒劲,咬于唇舌,便似有旷远的风穿膛而过。
      阿玄挺直胸膛,再念道:“无争。无争!”
      剑在手中,锵然出鞘。剑身如朗月。阿玄爱不释手,疾步踏入窗边月色,在皎洁的月光中细细观赏。
      无争也曾断裂。三十九年前,北洛托师父曲寒亭于临朐县薰冶湖找到一位远近闻名的铸剑师。师傅姓骆,非欧冶子那样的绝世大家,不过因家境贫寒,性子沉,又吃得苦,从小以铸铁为生,一辈子勤勤恳恳,终晚成大器。
      北洛带去一块魔域寻得的玄铁,一半用于铸剑,另一半则算付了工钱。玄铁之珍贵稀有,他竟拿来当报酬,曲师父一笑置之,骆师傅则喜出望外。一把无争剑,骆师傅带着弟子,一生所学毫无保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算对得住这把宝剑的姓名。”
      “年少时,无争与我日夜相伴。如今,我把它交给你,从今往后,就是你和它相伴了。”北洛站在阿玄身后,恰踩着明与暗的交界线,“家师在世时,常提醒我:’君子之剑,不逞凶凌弱,不好勇斗狠,克己复礼,身在微尘而心如琉璃。’他老人家的话,我不敢忘。”
      字字轻,在空旷的殿室内却格外铿锵。
      阿玄转身,迎上北洛的目光。
      “玄儿,剑,是利器,亦是凶器。它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我们为何执剑?——每次拔剑之时,莫要忘了问问自己。”
      指尖拭过剑身,与爱抚无异。霜色于锋刃上流转,宛若月下清溪。这剑,似眼前人,锋韧的筋骨内,是温润的玉髓。
      阿玄看得出来,无争并非凡铁,它在北洛心里的分量,恐怕远比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要重得多。
      他收剑入鞘,抱剑在怀,直视着北洛。童稚的誓言他都还一一记得。他在心底默默、郑重地向对方再次承诺:“等我长大,换我来护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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