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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章 ...


  •   北洛蓦然出剑。
      剑快,巫炤更快。黑雾翻滚间,人影已化散无形,连同阿玄一并消失在视野之中。
      湖水陡然颤动。北洛稳住身形,转身,一声断喝。
      剑光雪亮,泼开漫天雨帘。
      帘后,巫炤负手而立,不惧,不躲,神色淡然,宛入无人之境。利剑穿身而过,那只由残魄幻化的躯壳竟是毫发无伤。北洛身法奇快,剑影绝尘;巫炤亦毫不示弱。黑的身,白的发,散聚如风——那白使人心惊,黑则令人胆寒。
      恍如暴风中的芒草,白发狂舞不止,在压制中一次次伏倒,又一次次挺起。好几次,北洛感觉剑尖几乎就要触碰到它们了,却总是差之毫厘。
      黑雾起落翻腾,突然,不再是巫炤,那熟悉的身影如一杆修竹,参参地倚在雨中。
      北洛只觉心口被灼了一下。雨愈发冷了。每一根雨柱,都又冻又硬,像冰锥打在身上。
      茫茫天地间,又只剩下他和那个少年。
      少年穿着单薄的亵衣,立在几步之外。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身子,像一张皱巴巴的皮。融进暗夜的黑发包裹着那张苍白的脸盘,堪堪巴掌大,看起来小得可怜;两颗点漆,一瞬不瞬,定定望过来。
      那是他的少年。
      可他的少年,眼是温的,血是热的,心是烫的,又怎会是这样一个傀儡似的玩偶?
      雨水乍收,世界安静下来。少年一眨眼,似乎想要说点什么,话未出口,太岁已对准他心口疾刺过去。幻像应声而散。剑气凌烈非常,划开半泊湖面,直冲山壁,于繁花中破开一大个豁口。
      巫炤的身影自水下猝然升起,长臂翻转,漫天花瓣如龙卷水,化作罡风向北洛扑来。
      北洛抬剑格挡,铛铛数声,花叶与剑,竟似金石相击!
      “北洛……”
      北洛的心因这一声呼唤而漏跳了一拍。纽带的另一头,痛苦在漫溢。那是一种真实得近乎可怕的共鸣,比他和玄戈之间妖力的羁绊还要强烈得多,深沉得多。
      “玄儿……”
      “玄儿……”
      “玄儿……”
      北洛在心底回应,希翼自己的声音能穿越迷雾,寻到彼处。
      无论距离多么遥远。
      不管时光如何阻隔。
      身影在飞花中飘动,北洛无心恋战,只守不攻。一次次呼唤,一次次回应。他循声越过重重黑雾,终于抵达阿玄的身边。血腥气里,很淡的一丝辛辣的青草香,那是阳光下光明野的味道——是北洛再熟悉不过的阿玄的气息。
      他俯身,迅速摸了一下阿玄的脸颊,入手冰凉。顺势抬起,少年似布偶娃娃,脑袋沉沉地坠在他掌心,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短短几个刹那,北洛争分夺秒,为阿玄送去妖力。
      四下不见巫炤,只闻其声。
      “你我之间……哈……哈……你,是哪个你?我,又是哪个我?!”
      平静的湖面沸腾了。浪花崩碎间,数根水柱冲天而起,相互追逐,拧成一对硕大的“獠牙”,朝北洛和阿玄猛刺过来。
      北洛左手托着阿玄的下巴,撑住他的身子,然后右腕一翻,用力将太岁掷了出去。
      银光乍现,竟是一只剑气所凝的辟邪腾空而起。它前爪一挥,“獠牙”顿时便折去一根。
      另一根水柱调转方向,插入水中,紧贴水面疾行。同一时刻,数丈开外,又有两三股水龙齐齐蹿高,旋转着掠过山壁,去纠缠那威猛的灵兽。“獠牙”再次拔地而起,升至高处,箭一般冲向阿玄。眼看“牙尖”离少年后背不过丈余,灵兽疾奔而来,以惊人的速度撞向水柱。水柱轰鸣着爆开,灵兽亦化作一阵骤雨,落回湖中。
      好一会儿,雨声才慢慢地止了。
      太岁不知何时归了鞘,一叶剑穗在水雾中轻轻摇曳。
      北洛半蹲下身,双手捧起阿玄的脸,仔细查看他的状况。他腕子边一滴稀薄的血水,无声地落在一片镰叶上。那叶子一尝到辟邪王鲜血的滋味,立刻猛烈颤动,连带着整条枝茎都发起抖来。
      北洛略有些迟疑,想伸手摸一摸那跳动的镰叶,然而他的手指还未触碰到叶片,阿玄的面容就因疼痛而扭曲起来。
      强压下心中爆燃的狠戾,北洛只盯住阿玄的脸,厉声道:“你不是想要我的力量吗?欠你的我来还。让他走!”
      过了许久,才听得幽幽的一句,“看来……他对你真的很重要……”
      那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因听不真切,竟似流露出一点真挚的东西。
      北洛没有回应。妖力持续不断的输入令阿玄的体温终于回暖了些。那五片叶子也像是饮饱了水,不再摇颤,而是欢喜地展开来,油光锃亮。
      “辟邪王的力量如此珍贵,你就这么毫不怜惜地给出去……这孩子……你不会不知道,没有魂魄,徒有一副人的皮囊……我还觉得奇怪……原来,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的馈赠……”
      “少废话。让他走!”
      巫炤轻笑道:“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以为一切都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妖力的催动下,枝茎顶端冒出一朵小小的花蕾。那浑圆的蓓蕾黑中带赤,嫩瓣蜷成一团,看起来娇弱无害,但北洛却从中感受到了一股凶恶的力量。
      妖力疯狂地流失,前所未有的被掠夺感,让北洛浑身上下每一颗毛孔都在叫嚣着反抗。
      这就是那道藏于杯底的裂缝;如今裂缝已深,杯子就要破碎了。
      北洛生生压下抵御的冲动,凝神不语。
      “……这里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它们已经无法分割了……为了他,失去你的王位,甚至……丢掉性命,值得吗?”
      北洛的目光在迅速成长的花苞和阿玄的面孔间来回逡巡,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但更多的,是悲凉。
      “有些东西,不是拿值不值得来衡量的。”他顿了一顿,然后第一次叫出了那个名字,“巫炤,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久久地,山谷中一片寂静。
      夜空变得清朗,不再是暗沉沉的黑。天幕上无星,无月。巫炤再次现身于水面,他沉静地,远远面对着北洛的背影。那只鬼眼黯淡了许多,微微烁着光,仿佛在注视着北洛,又似乎只是在眺望虚空。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也曾无数次在心底问过自己,值得吗?可是千年太长,生死太苦,他早就不再问,也不再答了。
      与大多数海誓山盟一样,记忆亦经不起推敲,终究是靠不住,只会越变越模糊的东西。
      那为何每当他静静站立,哪怕怒火焚燃,总会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片刻,某个人影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是司危。那个从小便跟在他身边,有着银铃般笑音的女孩。
      他记得,她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兔子。他曾送给她一只小野兔,灰白相间的毛色,一只耳朵因受过伤而耷拉着,十分惹人怜爱。她常常将那只小兔子抱在怀中,轻柔地抚摸它温暖柔滑的皮毛,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他还记得,虽然怕疼,但她却依然喜欢在皮肤上刺绣各色美丽的图案;她有一头令人艳羡的乌发,又黑又直;她还有一双令人喜爱的眼睛,又大又亮。
      十五岁,她便死去。死时仍像个孩子,细长的胳膊和腿,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他送给她的玉梳。
      就这么多了……
      他曾祈祷上天赐福于这个女孩,让她能够无忧无虑地长大。无忧无虑……司危、缙云,他的族民,他们的确拥有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是太少,太少了!生存和温饱随时面临着被践踏的年月,何谈安宁,何谈幸福?
      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多人活了下来。他们的血脉开枝散叶,他们的子孙也步入了更加光明的时代。可为何,死去的偏偏是他的族人,他的朋友?他们拼尽一切,在神与魔的夹缝中奋力求生,可为何到最后,却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巫炤昂起头颅,额间图腾红光滟滟,不仅烫红了眉眼,亦烫热了那颗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莫名而来的风,托起他那雪白的长发与猩红的披风。
      峡谷内,昼夜瞬息交叠,一轮旭日突然从东方升起。
      天空中的残垣在阳光的照耀下,不再是鬼魅般的暗影。砖墙之间,绿色的藤蔓清晰可见;山壁上的繁花,白的、粉的,宛若梨花与杜鹃的瀑布,从山顶流泻下来。碧绿的水面曳着一段段金色的波纹,水草仍是死灰一片,却被这绿映得发青、发蓝,竟不那么颓败了。
      北洛循光而去,看见了那棵树——如果它一直伫立在那儿,他绝不会现在才注意到它的存在。树很高,高得令人疑心它如何能生长在那样陡峭的山壁上。它正好位于朝阳的下方,想来是雷电,将那笔直的身体涂得焦黑,完美地劈成了两半。霞光似烧红的铁水,流过枯枝与裂缝,在视网膜上烫出一道奇特的风景。
      这一幕瞬间唤醒了北洛的记忆——掺入点点金箔的黑瞳猛地一缩——他想起来了,这片峡谷,这棵枯树。
      当年,缙云带领十几个饕餮部的战士执行一次断后的任务,因敌众我寡,且战且逃,不慎迷失于魔域。在那漫长的十年间,巫炤为寻求解救之法,踏遍人界山河。正是在这里,在这片湖水之下,巫炤与魔域中的王辟邪合力撕开空间裂缝,将缙云带回了人间。
      整整十年,缙云困兽犹斗。并肩作战的同袍皆是肉体凡胎,不同于他殊异的体质,既承受不了辟邪之力的刚烈,也抵挡不住魔气的侵蚀。他们一个个离他而去,在魔之骸的深处,徒留一颗悲心。
      三千多个日夜的等待,他终于再次站在了太阳底下。清新的空气,对大多数人而言再普通不过,他却万分珍惜,只敢小口小口地品尝。他那一时无法睁开的眼皮上,一点温暖,一阵刺痛。尽管时间和空间感皆已丧失,他还是立刻察觉到自己正面对着一轮朝日——那是他在阴森窟洞里,最最渴盼的东西。
      金色的朝阳、漆黑的枯树、碧绿的湖水、苍白的峭壁,这里,便是他的重生之地。然而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巫炤竟也说不清楚。是一只鸤鸠——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救下了这只怪鸟——带他找到了这面永不结冰的北国湖泊。
      仅仅休整了半日,他们便踏上了归途。茫茫雪原,多亏了那只会说人言的怪鸟——那并非是靠毅力便可穿越的地域。两人星月兼程,历经三月有余,才终于回到西陵。回去后不久,巫炤的眼珠慢慢变得浑浊,到最后,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对此,缙云曾多次追问,巫炤总是摇头,一笑而过,不愿多言。
      “值得吗?为了救一个人。”司危曾这样问他。
      原来,他也是那般天真,将兄弟之情、手足之爱放在心头最重要的位置。除了这个玲珑剔透的姑娘,无人知晓他为救缙云,独自前往碑林,习得了那神秘诡异的苏生之术。远迁到中原来的这一支巫之国血脉,对此等秘辛并不认同。但为了获得更强大的灵力,为了救回那位千年难遇的战神,一切阻碍,他都毫不在乎。
      他巫炤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道理。
      他从小便是这样——只要能达成所愿,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宏远即将实现,他的部族和城池都将迎来全新辉煌的时刻,背叛与决裂接踵而至。之后发生的一切——死亡、受难、复活、报仇——似乎皆源于当年那个执着的错误。
      他的一生,从未有一件事是为了自己,可到头来,为何却落得一个这样的结果?最应该理解他的——昔日的缙云,如今的北洛,他们都没有选择同他站在一起。
      值得吗?
      变成今日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依附于并不真正属于这个世界的幻境,苟延残喘。
      都不重要了。
      他不再感到恐惧,不再感到孤独,陪伴左右的唯有永不消逝的仇恨和怒火。这些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于走到了时间之门的门口。
      “你说得对。你不是他……不是……缙云……”
      朝晖由身后为久久伫立的男子描上一圈金线,他脸上的神情竟有片刻显得极其温柔。
      就在这时,阿玄发出一声闷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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