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贾南风》阿尔伐工作室

1、药方

　　咸宁元年冬，洛阳大疫。
　　洛阳城的铜驼街上，一驾鎏金马车内，一身湖水碧广袖罗袍，头戴碧玉簪的贾南风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娘子可是乏了？”婢女陈舞把手上的貂鼠风领为贾南风围起，一边系着围领上的系带，一边关切的问道：“奔波这些天，娘子也得抽空歇一歇。”
　　贾南风没有回答，她伸手挽起车帘，往外看了看，疾疫之中，曾经满目浮华的铜驼街上一片萧瑟寂寥，毫无生气，道路白惨惨，一直到远处宣阳门巍峨的灰黑色城墙。
　　陈舞也随着贾南风掀帘的动作，看到了窗外的城墙，说： “出了城，再过一道洛水浮桥，便到了。”
　　贾南风“嗯”了一声。
　　陈舞见贾南风神色郁郁，又开口安慰：“娘子别担心，小心自己身子，魏娘子博览群书，想必一定是有了好方子。”
　　贾南风默然片刻，嘴角拧出一抹刻意的苦涩弧度，缓缓说道：“去了便知道了。”
　　马车到洛阳南郊天师庙的时候，已临黄昏，清寒天空微露一缕淡淡的灰粉。天师庙的青色台阶上人来人往，个个神色戚戚，都是为家中病患求神寻丹的，人群之中，最为显眼的是站在庙外台阶下一辆白玉牛车边的白衣女子，身穿一袭雪白鹤羽斗篷，头上乌发成髻，毫无珠饰粉黛，姿容倾国倾城，只是眉眼含冰，令人不敢亲近分毫。
　　这便是朝中二品大员魏舒之女魏华存。魏华存幼时，因父亲远调荥阳，曾将她寄养贾家，与贾家姐妹一起受了两年的姆教，所以两人自幼相识，交情匪浅。
　　魏华存很美，按照往日，两人许久未见，贾南风见面必然先要夸赞魏华存的姿容一番，但近几日由于妹妹贾午染疫的缘故，心中含痛，见到旧日好友，眼眶微红，竟忘了礼节，只是执着魏华存的手。
　　魏华存回执贾南风的手，细看了一眼：“听说贾午妹妹病笃卧床，你竟也是清减憔悴了许多。”
　　贾南风心中悲痛，却打起精神问道：“姐姐，真寻到了什么方子吗？”
　　魏华存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侍女，侍女麻姑拿出一张纸递给贾南风。贾南风接过方子，魏华存说道：“近来我翻阅古籍，在华佗弟子李当之所留的药方中发现了一个方子。”
　　“我看看。”贾南风一见药方，眼中便有了急色。
　　“原先那方子古旧，许多药物所用名称都是华佗与弟子之间的秘语，我只能看个十之七八。”魏华存继续说，“所以我探寻《黄帝内经》之法，照着此方药理，重新调整，又拟出一个新的方子来。”
　　贾南风细看药方，其中有麻黄，炙甘草，生龙骨一些寻常药物，又有虎狼草一味。贾南风也略懂医药，知道虎狼草的毒性，所以立刻对魏华存说：“姐姐，这方子其它还好，只是里面的虎狼草可有误？”
　　魏华存也料到贾南风会有这样的疑问：“此方我已经写出来很久，从未试过，因为用药甚险，想再斟酌调整，本并不打算示人。”魏华存叹一口气，“若非听见贾午妹妹病急，此方我也断不敢给你的。”
　　贾南风突然想起魏华存的兄长魏混在前几个月已经染疫，但由于大疫之后，贾南风很少出门，也不知道魏家兄长近况如何，于是问道：“魏兄长用过此方吗？”
　　魏华存沉默了半会，说：“他未曾用过的，兄长前些时日已经去世，我本向父亲敬献此方，但父亲不允。”
　　贾南风本心中着急，听说魏华存的兄长过世，既惊又哀，她对魏华存的兄长魏混印象非常淡薄，记得是一体弱多病的男子，从小养在魏府中，连房也很少出，偶尔在魏府中与贾南风遇见，也不过是点头施礼之交，但毕竟是魏华存的哥哥，她也替魏华存而伤心，于是贾南风放下药方，一改急色，又执住魏华存的手，安慰道：“魏姐姐，几时办的丧礼，我怎么没有听说……”
　　“如今朝中局势复杂，父亲不想引人注目，所以还并未办丧礼，只趁着这两天天冷，父亲已经告了假，明日就将带兄长回老家任城安葬。”魏华存说。
　　贾南风明白魏华存的意思。如今皇帝司马炎卧病罢朝，奄奄一息，皇太子司马衷痴傻无能，无力执掌朝政，由皇帝之胞弟，太子之叔，也是贾南风的姐夫的齐王司马攸主政，所以关于若有一天不测，司马炎不幸驾崩，有关新皇即位之事，大臣暗中成了两派，或循着嫡长子继承的礼法，支持皇太子的，或跟随势力，支持齐王的。当然也有像魏华存之父魏舒一样，以为孩子办丧礼，借机避开政治纷争的。
　　“姐姐节哀。”贾南风哀哀的说。
　　魏华存眉目间有一瞬间的暗淡，但马上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庄子之妻去世，庄子‘箕踞鼓盆而歌’，我清心修道，必然也懂得‘万物一府，死生同状’这些道理。”
　　魏华存对待兄长的反应，不同寻常人，但贾南风知晓这便是魏华存的风格。魏华存自幼醉心求仙问道，习医养生，如今虽年过二十，但天姿国色，求娶之人不少，却迟迟不肯婚嫁。司徒魏舒一直以女儿为家族之耻，同宗亲人也对这个女儿十分轻视，自然也包括其兄魏混，所以贾南风便不再多问。
　　此时，站在一边的麻姑说：“贾娘子，这方子，我家娘子从疾疫开始，日夜翻阅古籍，调整配药，夙夜钻研，才得出的方子，何况为了向贾娘子送上此方，便是借着给公子祈福度亡才好出来的，今日之后，我家娘子便要回任城了。”
　　听到麻姑这么说，贾南风才知道虽然此方凶险，却也来之不易，魏华存也不是莽撞之人，给她方子，也是出于对她的信任，由是感激，说道：“谢过魏姐姐了。”
　　魏华存叹了一口气，理了理贾南风几日没有好好梳过的发髻，扶了扶她头上的碧玉簪，语气缓缓：“南风妹妹不必担心，贾午妹妹吉人自有天相，记得过去我为她卜卦，便要活到九十八的。”
　　贾南风听到这里，想起小时候三人一起玩耍的时候，眼中顿时有泪，接近一个月的奔波与操劳要在一瞬间崩塌，但还是强忍眼泪行了礼，表了谢，因为家中各自有事，两人也没有如同平日一样聊得太久。
　　一会，魏华存被麻姑扶上她的白玉牛车，到了贾南风的鎏金马车边，魏华存拉起帘子说：“若是贾午妹妹有什么好转，必定写信来告诉我。”
　　贾南风在马车上点点头，便在天色微暗中驶离了天师庙。
　　车还没有到达贾府，贾南风就远远看见一辆宫中式样的马车停在门前，入了朱红府门，一股焚烧艾草和苍术的呛人气味便扑面打来。
　　“哎呀，三娘子回来了。”此时，正好是奴仆们四处掌灯的时候，一位眼尖的婢女发现了贾南风，立刻高叫起来，同时过来行礼。
　　“徐奶妈，阿爷阿母呢？”贾南风问过一个匆匆迎出来半老仆妇。
　　“都在偏厅呢，家主也是刚从宫中回来不久，还带了一位客，说是齐王殿下给四娘子请来的程太医，宫中医术属他最高明，还带来了官家用的御药，现在正给家主和夫人回话呢。”徐奶妈说。
　　“我们直接过去吧。”贾南风回头对陈舞说。
　　主仆二人向偏厅走去。一般来说，像贾南风这样的，即是府中女眷，又是闺阁女子，应该很少出入厅堂，更别说在父亲与客人谈话的时候直接闯入。但贾充膝下只有四个女儿，又有两个女儿早嫁，所以对两个小女儿都要格外骄纵一些，别说登堂入室，就连平时与自己的掾属在府中议论政事，也很少避讳她们。
　　室外天色已经全暗，厅中几株连盏树形灯，明烛高烧，暖黄色灯光勾勒出厅中三人的身影。贾充身穿一身金章紫授冬日官服，坐在中心的红漆榻几上，夫人郭槐与太医程熙都站在堂中。
　　贾南风走近，见程太医一边摇头一边说：“御药虽有几分效用，但也只能吊着女公子的性命，但若女公子的病今日之后还继续深入，请贾公能恕下官无能。”
　　郭槐在一边听得眼泪婆娑：“什么好药都只管用下去，没有用不起的，只求大人保全午儿一条性命。”
　　贾充叹一口气：“唉，如今官家都性命垂危，何况小女，本公知太医为小女尽力了。”
　　就在此时，贾南风走上前来，一边说话一边行礼：“阿爷阿母，女儿今日寻了一个古方，想请程太医看过。”
　　贾充点点头，贾南风立刻把魏华存所写的方子递给程太医，程太医摸着胡子看了一会说道：“此方倒不是完全没有医理。”然后抬头问贾南风，“敢问女公子，此方从何而来？”
　　贾南风照实回答：“此方是尚书魏大人之女魏华存所拟。”
　　程太医：“原来如此，魏娘子，下官耳闻过她，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精通医理。”
　　听到程太医如此之说，贾南风心中燃起一阵希望，程太医继续解释道：“此方原是华佗旧方，本就甚为激进，我也用过此方，不过不仅毫无效果，反而引得病人痛苦，因此一直搁置不用。但我见这方中草药，都要比原方激进数倍，却又符合药理，所以想到，寻常医师们是开不出这样偏险的方子的，只有精通医理，还没有诊治病人经验的后生才能开出这样的方子。”
　　贾南风约莫猜出了是方中的虎狼草，便问：“敢问大人，是指方中的虎狼草吗？”
　　程太医点头：“虎狼草是人间至毒之草，稍有不慎，便是当场毙命。”
　　“可若只能等死，再毒也应当一试。” 贾南风说道。
　　或许是“等死”这一词让程太医有些难堪，毕竟他是给贾午医治之人，程太医立刻说道：“女公子就算想试，这虎狼草毒性强烈，平时并不入药，又只生长在高山险要，毒物聚集之地，难以寻得，现如今不管是太医院还是洛阳城的医馆，恐怕都是没有的。”
　　贾充或许是听见程太医语气中的难堪，立刻接过话头：“几日都不见人影，原是和这疯疯癫癫的魏氏女在一起，怪我疏于管教，小女鲁莽，让程太医见笑。”
　　贾南风心一横说：“没有我便去寻，药店寻不着便去山上采，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总会找到的。”
　　面对女儿的执着，贾充原想发怒，但又因着外人在场，不好多加训斥，只能瞪了一眼贾南风，说道：“陈舞，扶你家娘子回自己院中去，别让她在这胡言乱语，失了家中颜面。”
　　陈舞看了看贾充，又看了看贾南风，正要低头扶贾南风离开，贾南风却看向一直站在一边的郭槐，坚定地说：“阿母，我定会找到药，救治妹妹的。”
　　说完，笃定的转身离去。陈舞看着屋内其余三人，行了一个礼，从程太医手上拿回药方，也随之跟随离去。
　　贾充正欲呵斥，郭槐却在一边说：“风儿心中焦苦，夫君便随她去吧。”
　　贾南风回到住的青琐轩，坐在青玉榻上，徐奶妈刚好煮了热茶，又送了一些晚间的暖胃吃食，才想起自己忙得饭也忘记吃了，拿起几上的一块盛在海棠琉璃盘中的热气腾腾蒸乳饼，唇边吹了几下，慢嚼起来。
　　陈舞用热水灌了一个涂金银手炉，奉给贾南风，说：“以前娘子总讲，冬日用浅黄色的琉璃盘，烛火之下，晶莹剔透，最为暖心，如今一看，果然是的。”
　　“如今谁还在乎什么托盘好不好呢？”贾南风苦笑一下，一边将陈舞递过的暖手炉拢在怀中，一边翻开一本放在榻上的医书，说：“魏姐姐一向沉稳谨慎，若她将此药方给我，必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陈舞见贾南风要读医书，便把榻旁灯上的蜡烛芯挑了挑：“就算娘子相信魏娘子，但正如程太医所说，这草并不入药，娘子要去何处寻得呢？”
　　贾南风停住翻书的手，目光停在面前跳跃的烛火上，说道：“我们明早去各大药铺问一问，若都没有的话。”
　　陈舞停下挑灯：“娘子难道要自己去采药？”
　　贾南风不回答，只是坚定的看着不断摇曳的烛火心，陈舞也料得贾南风的心意，于是说道：“只是这样的话，娘子又会受罚的。”
　　贾南风却说：“若是药采到了，受罚又有什么大不了，若是药采不到，阿爷罚我，也算能缓我心头之痛……”
　　陈舞不再作声，拿来一件披风，轻轻给贾南风覆在肩头。细微的烛火哔啵声之中，贾南风翻阅医书更加认真，窗外的寒夜如一团浓青的墨水，不断噬咬着屋内几点明灭的烛光。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