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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梦 ...

  •   十二月隆冬,京城已是滴水成冰。

      谢荼正靠在大理寺地牢的石墙边,等着鸩酒的毒发。

      她仰着头,干裂的嘴唇边吐出一团白雾,笼在面庞上,遮住她鸦羽似的睫毛底下缀着的泪珠。

      原本保养得极好的嫣红长甲早已断裂成几节,莹白的手指看不出原本纤细的模样,肿胀不堪,指尖甚至有虫鼠啃啮的痕迹。

      身上穿着的上好蜀地锦缎制成的内衫也早已看不出花纹颜色,皱巴巴地裹在她的身上,遮不住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被冻得青紫红肿,竟无一块好的地方。

      曾经出身高贵的她,容貌绝丽,才情绝佳,受着各功勋子弟的爱慕,本是京城之中世家贵女最艳羡的姑娘。

      可这一切,在两月前父亲谢愉恩“通敌叛国”获罪后,成为泡影。

      她艰难地侧过头,看向牢房角落。

      在那里躺着的,是她的父兄。

      父亲谢愉恩乃当朝宰相,一生清正,却被歹人设计陷害,蒙叛国重罪之冤深陷囹圄,更是遭到刑讯逼供。

      三日前,父亲不堪重刑而死,双目怒圆腹部鼓胀,终究死不瞑目。

      而她最敬重的兄长谢英,少年举人,正直聪慧,却因为不愿作伪证指认父亲的“罪行”,被斩断双手双脚,血流殆尽而亡。

      此生唯剩的两位亲人,都死在了她的面前,谢荼闭着眼睛都能回想起父兄二人咽气时的惨烈模样。

      她艰难地喘着气,腹部的绞痛让她整个人蜷曲起来,喉咙管中不断涌出猩红的液体,几乎令她窒息,整个人也逐渐飘忽起来。

      眼前一片雾蒙蒙,看不真切。

      谢荼知道,自己只怕是要死在这牢狱之中了,死在自己十六岁生辰这一天。

      可是,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前来搭救呢?

      入狱的这些时日,谢荼从未听闻有任何人为谢家之事奔波走动。

      那些被父亲一手帮扶起来的谢家亲族,那些曾经口口声声爱慕自己的勋贵子弟,那些亲亲热热和自己情同姐妹的闺中密友,全都不见踪影。

      她面露苦笑深叹一口气,闭上双眼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求求你,就让我进去见见她。”

      “这位大哥,您拿着吃茶暖暖身子,我只进去递件冬衣!”

      恍惚中,谢荼似乎听见阵阵嘈杂人声,牢房外正在有人低声下气地求着狱卒通融,声音耳熟。

      “去去去,这儿焉是你能进的地方?”狱卒粗犷的嗓音伴随着碎银子落地的声音。

      “您看我手无缚鸡之力,我只进去看一眼即刻便走,绝不耽误您的差事儿,您行行好?”

      那人喋喋不休,紧接着便是一袋子银钱落在手掌心的声音。

      谢荼费力侧耳听了许久,这才辨认出。

      姜鹤?

      他来做什么?

      因着姜家的那场祸事,曾经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子姜鹤,如今也只是个庶民,能有多少钱财散给狱卒?

      牢房外,狱卒似乎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随后一阵钥匙哗啦声响,牢房外也由远及近地响起了步伐声。

      谢荼强撑着眼皮,只极力看清姜鹤那惊慌失措的神情,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谢荼,醒醒!”

      ————

      “醒醒!”

      “姑娘,醒醒,咱们快到了。”

      谢荼猝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秀丽脸庞。

      “典心?”

      典心是母亲娘家的家生子,自小和她一同长大,是她身边最体面的大丫鬟。

      可两个月前,谢家出事时,家中仆役全被遣散,典心被人掳走不知所踪。

      她竟然能在死后再看见完好无虞的典心!

      “姑娘可是睡了好一阵,不过咱们就快到了,可要起身了呢!”典心捧了青釉竹叶花纹杯茶盏递给谢荼。

      刚刚,是在梦中吗?

      谢荼愣神间接过,茶香瞬间扑鼻。

      是她最爱的雨前龙井。

      她低头轻抿一口润喉,压下仍怦怦直跳的心,这才艰涩问道:“我们,到……哪儿?”

      “当然是隆山寺了。”典心浅笑着接过茶盏,语气轻柔,“想必姑娘是梦魇着了,竟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隆山寺?

      典心见她愣神,又用帕子从青釉瓷碟中捻起一块窝丝软糖塞进她的口中:“姑娘快醒醒神,咱们今日可是有重要任务呢!”

      “今日?”谢荼被塞得满口奶香。

      这真实的口感,根本不似在梦中。

      她连忙追问道,“哪日?”

      典心微微撩开车帘看向近在眼前的隆山寺大门,浅笑道:“自然是替咱们大公子科考祈福的日子了!”

      兄长?祈福?

      谢荼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一辆摇晃着前行的马车中。

      马车内垫着松软靠垫,门边挂着湘妃竹的帘子,窗台边的小矮几上摆着一套青釉竹叶花纹瓷茶具,装着八宝糕点的碟子。

      这陈设越看越是熟悉,是父亲专门为自己量身配备的出行车架。

      可谢家明明已被抄家,家中财物全部清查封存,自己又怎会身处在自家的马车里呢?

      马车速度渐渐慢下,谢荼已经从车窗的缝隙中瞥见姜黄色寺庙围墙。

      回想起刚刚谈话间提到的隆山寺为兄长祈福之事,谢荼看着典心柔和的五官,猛然想起了什么。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想一般,还未待马车停稳,车帘外便恰好响起一道人声:

      “咦,姜公子快瞧,这不是谢家姑娘的车架吗?”

      谢荼瞪大了双眼,似乎有预见似的把目光从典心的脸上移开,转而朝着车帘一角看去。

      下一瞬,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撩起车帘,亮出一张唇红肤白,剑眉星眸的脸。

      矜贵少年郎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嗓音清冽裹着笑意:

      “谢荼,几日不见,可有想小爷我啊?”

      是这个浪荡子!

      谢荼的胸中激荡着一种无以言明的感触。

      偏偏是这样的浪荡子,经历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家族巨变,父兄被流放,母亲自戕,自己被贬斥为庶民。

      可即便这样,他仍能在苦难之中惦记着给自己送去冬衣,甚至成了唯一见到自己死前最后一面的那个人。

      这是多少曾经萦绕在自己周围大献殷勤的人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迷住了谢荼的双眼。

      姜鹤穿着一身烟青色缂丝竹纹长衫,系着一件烟灰色图纹蜀锦披风,腰间挂着刻有姜氏族徽的玉佩,正歪着头看向车内的谢荼。

      可等目光落在谢荼的脸上,看清她眼眸中的泪光时,姜鹤这个京城有名的小霸王竟然心头一跳,心中有种莫名的慌乱感:

      “欸?你,你怎么……”

      这等情景,纵然谢荼不信那些怪力乱神,却也知道她这是重生了。

      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重生在三年前为兄长谢英科考上山祈福的这一天!

      回想起前世谢家祸事,惨死的父兄,谢荼不禁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姜公子,您怎的如此莽撞,仔细冲撞了我家姑娘!”典心出声呵斥,张开双臂将谢荼严严实实地遮挡在身后护住。

      眼前风光霁月的浪荡子和生命最后一刻见到的瘦削少年重叠在一起。

      前世隆山寺门前相遇的那一遭,姜鹤当众撩开她的车帘,轻佻着问候她,周围看客哄笑成一片。

      脸皮薄的她当下便和姜鹤结下梁子,对他心生厌恶,发誓再不与他同一处出现。

      直到后来姜家生变,听闻他被贬她还暗骂了句“活该”。

      再然后便是谢家蒙难,姜鹤不顾身份低声下气求狱卒进牢房探望她。

      可真是造化弄人!

      只一瞬,谢荼便稳住了心神。

      她抬手用帕子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压着嗓音啐了一句:“浪荡!”

      却不是前世的厌恶,而是得见他还安好的隐忍哽咽。

      看见立在马车前姜鹤碰壁的窘迫模样,马车周围同姜鹤同行的公子哥儿瞬时哄笑开来:

      “姜公子,你也有今天?”

      “是啊姜公子,你不是号称同谢家姑娘自小相熟吗?怎的你一撩谢姑娘的车帘,反而让她身边的婢女给斥责了呢?”

      “小心谢家姑娘去报官,说你‘浪荡’、‘泼皮’再加‘无赖’!”

      “哈哈哈哈……”

      姜鹤白净的脸上沾惹上一层红晕,撩起车帘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曲:“去去去,有你们什么事儿,都给我起开!”

      他面带恼怒,左右斥退了伸头看热闹的人。

      只有一声轻啐,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斥责。

      深觉诧异的他抬眼望向车内人。

      只见那人眼眸中不见了适才雾蒙蒙的水汽,反而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姜鹤见着谢荼只伸手拢紧白狐狸毛斗篷下了车,一反常态地冲他们一行人微微点头示意,再由丫鬟婆子们簇拥着与众人擦肩而过。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面前几架黑漆平顶齐头的马车,追随着谢荼的身影拾阶而上进了隆山寺的大门。

      幼时在宫宴上,姜鹤一眼便喜欢上了那个漂亮高贵又极有才情的谢荼。

      可碍于某些原因,他不得不成日胡天海地,因此身为京城有名纨绔子弟的姜鹤并不受谢荼这样的名门贵女所欢迎。

      京城中的勋贵人家拐着弯儿的是沾亲带故的关系,可即便这样,他也只能在一些宴席上远远地见上谢荼一面。

      而他也不负自己“纨绔”的盛名,时常插科打诨绕在谢荼的周围,竟也惹得她避他如蛇蝎,向来不待见自己。

      可刚刚自己如此轻浮地当众撩起谢荼的车帘,仅仅得来一句“浪荡”,并未见她面上有何愠色。

      姜鹤目光不由得沉了沉,瞥了一眼身边的小厮,那小厮意会悄无声息隐在人群中。

      只一瞬,面上的凝重继而散了开去,再次同身边那几个富贵公子哥儿笑闹了起来。

      “姑娘可真是好性儿,那姜家公子的做派谁见了不得说一句没规矩,就姑娘不吭一声儿好颜相待。”

      跟在谢荼身边的典心一阵嘟囔。

      谢荼微微侧过身子,看着山门下那道和周身公子哥儿打闹在一处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愈发温柔。

      姜鹤虽然顽劣,可直到姜家覆灭,他也未曾出过任何大岔子。

      反观寻常京城中人人交口称赞的一些个孝子贤孙,反而接二连三惹出了一堆祸事。

      由此可见,人不可貌相。

      姜鹤如此“纨绔浪荡”的行径,只怕是和姜家日后覆灭的原因有关。

      既然上天给了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自己定能解救谢家于大难。

      而临死前姜鹤对自己的情义,自己总是要还的,姜家的那场悲剧,自己也定要想法子避免。

      眼下姜鹤年纪尚小,不过是玩心重,自己待他如家中顽劣幼弟便是。

      谢荼见典心一脸不悦,摇了摇头开口道:

      “今日来隆山寺的,都是为十日后科考的祈福而来。我若是与姜家公子有什么口角纷争,被那有心之人传出去,岂不是要连累哥哥他日后的科举之路?”

      典心闻言神色一凛,有些后怕道:“还是姑娘警醒,奴婢知错了。”

      姜鹤今日之举虽然浪荡,占了些口头上的便宜,可自己终究没有因此缺斤少肉,算不上什么被折辱。

      反倒是兄长此次科考虽然摘得探花之名,可却因“人品家教”被卷入一桩科考舞弊案。

      回想前世种种遭遇,说不得这山门前发生的事情也牵扯进一二。

      谢荼由着典心跨步走进大雄宝殿,佛祖金箔贴身,慈眉善目地看着面前的善男信女,烛火柔柔,熠熠辉煌。

      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祈祷,心里却在琢磨着今后即将面对的艰难。

      典心虽然一贯忠心耿耿,可性子实在耿直冲动,必须好好调教。

      而三年后那封莫名出现在父亲书房中的“谋逆”书信,更是牵扯起所有惨祸的根本。

      谢家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不能随意进入,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揪出那个藏匿在谢家的内鬼!

      谢荼睁开双眼,仰头看向殿中普度众生的佛像,头一次在脸上露出坚韧神色。

      重生了就要好好活着,让所有亲近之人都好好活着,上天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机会,绝不能浪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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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一般情况下,固定每天18:00日更 基本没有二般情况~ 库库码字存稿中! 求收藏凸^-^凸 现阶段修改都是在改错别字 宝宝们不用重新看哟~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