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海岸》齐杳咛

8、花蕊

　　江隅是被热醒的。
　　风从左边71度锐角的方向吹过来，细细的，像一把烧烫了的镰刀，割开他肿成匹诺曹的鼻头。

　　奇怪的是，肝不疼了，只剩下物理伤害孜孜不倦地提醒他这一天有多倒霉，被自己人打，被日本鬼压，拖着病躯被丢在剧组休息室无人问津。

　　什么破剧组，空调都舍不得开。
　　他按着肚子坐起来。

　　几张乱糟糟的化妆桌，地上散落着戏服，花里胡哨的古装剧，江隅从来不看，他以前被彭蠡泽提溜着后颈艰难看过几部，那都是粗制劣造小成本。
　　“还不错。”江隅发自内心地夸。
　　彭蠡泽：“真的吗？我不信。”

　　他说什么彭蠡泽都不信，反驳几乎成了口头禅。
　　后来又逼他写观后感，他偷摸上网抄粉丝群的彩虹屁，观后感交上去，开头：概念豪爵。

　　“哈！”彭蠡泽中指弹着他的狗爬字体怒极反笑：“豪爵？”一声更比一声高，“你知道豪爵是什么意思吗！”
　　江隅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
　　“你剧里不是演的爵爷吗，很有钱的那种，豪爵就跟豪绅差不多，这是个总结，所以放第一句。”

　　当晚被彭蠡泽气急败坏按在墙上半强迫地口了一次。

　　今非昔比，彭蠡泽红了，从唱跳偶像转型青年演员，不用去跑头套都贴不牢的小剧组。

　　戏服里三层外三层，堆在地上，貌似是历史剧。
　　热搜上写这是一个皇帝下江南的风流韵事剧组。
　　一联想到彭蠡泽演皇帝，江隅就想笑。
　　不是嘲笑，就是觉得他狐假虎威吧，有种小孩子装大人的过家家味儿。

　　彭蠡泽私底下偷摸舔过类似题材，找袁炳胜去要，选角导演甩了两个角色的台词到邮箱，意思是两个都背完去试镜。
　　正剧的台词拗口，不好背，彭蠡泽又菜又要脸，死都不背另一个配角的台词。
　　到片场后连个屁都崩不出，坐在椅子上硬拗心机深沉少年天子的范儿，导演催：“说词儿啊你！”

　　彭蠡泽：“大胆！朕准你说话了吗！”

　　因为紧张，zhun发成了jun，陪他同去的江隅是在场唯一一个没笑翻的群众。
　　那次的结果就是彭蠡泽喜提小牌大耍的土鳖标签一枚，至今没撕掉。

　　“砰！”

　　隔壁一阵惊人的摔门声将江隅从思绪中拉回来。
　　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一摸，手机不在身边。
　　黄玲玲也不在，难道被剧组抓起来当人质了吗？以防无辜路人江隅敲诈勒索什么的。

　　这么一想，还是留着等等吧。

　　支起窗户乘凉，发现剧组租了景区一栋仿古客栈，他所在的是二楼。
　　出客栈往左是鸿兴桥，往右是一条河，河边亮着很多的灯，停了一艘蒙着粉纱帐的画舫，一堆人围着，在拍外景。

　　“你能不能演？能就去给我吊威亚，不能就滚！”

　　江隅愣住了。
　　是彭蠡泽的声音。

　　刚刚那个摔门进隔壁屋的是彭蠡泽？他不在那跟女主拍对手戏，到这儿来骂人干什么？
　　听语气，气得不轻。
　　原来传闻中彭蠡泽在剧组骂新人是这个调调啊。

　　后边是一段碎碎的祈求声，应该是被他骂的那个人在辩解，彭蠡泽压不住火气，踹翻了一把折叠凳，‘哐’地砸到墙上。
　　客栈木窗户是连扇，连带着抖三抖，吓得江隅立刻把放在窗棂上的手缩了回来。

　　条件反射。

　　彭蠡泽冲到窗边，又迁怒踩了凳子一脚，身后委委屈屈传来一句：“泽哥，是，是我不对，你别生我的气。我其实，其实有点恐高，跳楼机还有蹦迪我从来不去的……”

　　“我管你恐不恐高！”彭蠡泽背对着他，不近人情地冷冷道，“我给你这个机会是让你来演戏的，不是让你来玩，混个脸熟的！你演的是朕，我的侍卫，堂堂御前侍卫，吊威亚勾着脚往下栽！你演倒栽葱呢？！”

　　彭蠡泽一想到背后还不知道会怎么被导演看轻，不由火气更盛，转过身来指着甄梓的鼻子破口大骂，步步紧逼，直把甄梓逼到墙边。

　　“那些场务哪个有义务给你开小灶？你给他们付工资吗？跟他们说谢谢了吗？练了一晚上摔成狗啃屎，还他妈招来那么大个麻烦！”
　　看见甄梓那张柔弱惊慌的脸，彭蠡泽更烦了。

　　妈的，最烦不思进取的人。
　　可世上还有一种连不思进取都比不上的，叫做努力努力白努力。
　　成天装出努力的样子，半分成效都见不到，到底是笨，是蠢，还是假装努力给人看？

　　甄梓这会儿倒是很懂变通，换了个一副乖巧神情，依偎到彭蠡泽身边，还是抓住他那宽大的戏服袍袖。

　　风流潇洒的英俊天子，剑眉星目不怒自威，背着双手一个凌厉的眼神飞过来，让人又爱又怕。
　　彭蠡泽的古装扮相太令人惊艳，见之难忘，天选古装剧大男主。

　　江隅闭上眼睛，依旧能够回忆出那张脸刻意转到热恋105度时的锋芒毕露。

　　不愧是张亮刀削面的代言人。
　　这样优质的帅1，开着GAY达侦察机都难找。

　　“泽哥，我知道我学的慢，我笨嘛。”甄梓抖了下屁股，越发娇憨，“谁知道那个猪鼻子脸不长眼睛，偏偏选了那个角落跟女朋友卿卿我我。泽哥，你放心，燕姐会帮我打点好的，我看那对情侣都不像有钱人，几万块钱就打发了。”

　　彭蠡泽盯着他的脸，眼神晦暗不明，不过没有甩开甄梓。
　　算是默许了。

　　“最后再警告你一次。”彭蠡泽眯起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磁性的低沉嗓音几乎像是催眠，“我走到今天的每一步，都是一句台词、一句台词演过来的，你别以为跟过我，爬了我的床，就能扯着GC的大旗当枪使。剧组的任何事，让你自己的人去出面，不该提的，一个字都别提。”

　　闻言，甄梓努力脑内消化了一阵，才怔怔地放下手，脸色有些尴尬。
　　“泽哥，我是喜欢你才——”

　　彭蠡泽眸色一深。

　　骗子，都是骗子，真他妈当他是那么好骗的？
　　前赴后继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说爱。
　　爱呢？
　　他妈的都是骗子！

　　“闭嘴！你是个废物，你不配！喜欢？你这种垃圾也配跟我说喜欢？”彭蠡泽狠狠捏住了甄梓的下巴，高大的身躯投下黑影，像恶魔一般把瘦弱的甄梓完全笼罩住。

　　“蠢货，我的容忍程度有限，明天第三次试你的戏，你最好连夜治好恐高，否则，你他妈就算穿着女仆装去首都广场跳葛蓓莉亚，都休想再上我的床。”

　　过了半晌都没有人说话，搬了凳子坐在窗边听的江隅还以为争吵结束了。
　　啊不，是单方面的PUA。

　　废物，蠢货，垃圾。
　　怎么翻来覆去还是这些词，几年不上新，词汇量堪忧。
　　彭蠡泽PUA情人的功力遗憾未能随着他演技的提高稳步提升，不知道他是练得少了，还是只是忙于拍戏手艺生疏了，应该是前者吧，毕竟女朋友一茬接一茬地换，没有过单身期。

　　丑话说回来，若今天彭蠡泽还拿这老三样来PUA，江隅有十成把握不会再破防。
　　蠢？废物？
　　那又怎样，我就是呀。

　　脸皮如刻舟求剑，只要刻得心够诚，剑不剑的还是自己说了算。

　　江隅搬回椅子，品着彭蠡泽的话，回味无穷。

　　刚刚演的这出‘老带新爱之深责之切’的戏码，每当说到戏的问题，彭蠡泽就高声怒斥，生怕人听不见，而一提到跟甄梓之间的PY交易就压得极低。

　　要不是江隅自小对声音敏感，且对彭蠡泽的音调、说话习惯熟悉得深入骨髓，恐怕还真以为他是怀着一颗谆谆教诲提携之心。

　　给场务加工资？说谢谢？
　　差点就信了呢。
　　这浓眉大眼的暴脾气学聪明了，怪不得从来没爆出过同性恋相关的丑闻。

　　彭蠡泽安插了一个小情人进组，网上却一点风声都泄露出去，袁炳胜打点狗仔的段数还是那么高超。
　　不过是意外导致路人受伤，小插曲，路人本路甚至都没有闹呢，彭蠡泽就亲自出面来督促甄梓和团队‘善后’，也不愧是袁炳胜一手带红的艺人。

　　狼狈为奸，王八蛋超级加倍。

　　月夜静悄悄，夏天的河水反光，像银河射出的一条箭矢穿透了江隅的眼睛。

　　“泽哥……”男孩娇羞又脆弱的怯意如同花蕊泌露，实在让人很难忽略。
　　果然还有下半场。

　　俗话说，利刃出鞘，不见血誓不收回，彭小旗杆同理。
　　从这个论证角度来看，彭蠡泽跟江隅一样，都是剑的一种类别。

　　江隅被迫听了会儿现场直播，刚开始还挺新奇，后来越听越索然无味。
　　这么叫是没有用的。
　　他摸摸墙壁，试图利用0与0之间的心电感应传音入密，现场导师教学。

　　欲拒还迎在彭蠡泽心中代表弄虚作假，也就是造假，这是他的雷区。
　　这位半路出家的飞升预备役影帝天生富有艺术信念感，这一信念感是很多老艺术家深耕多年才拥有的，他年纪轻轻就有了，可见他少走了多少年弯路。

　　当年出道选秀，主办方为了力保彭蠡泽断层出道，为他做假票，彭蠡泽还以为是他人气不如第二名，不同意，主办方用江隅来威胁他，他才红着眼睛咬牙认了。

　　然而注水公司办事不力，走漏了风声传得沸沸扬扬，舆论将彭蠡泽推上了热度巅峰。

　　岂料决赛当天现场投票，坑里坑外有80%的粉丝举的都是代表彭蠡泽的蓝色灯牌，个个丧尸般狂热，不像三百块一小时请来的，彭蠡泽才惊觉这下真人气也成假人气了，于是结束后冲进后台，梗着脖子把桌子掀了。

　　江隅拧开门，反复思索那天晚上是怎么把这头犟驴拉回家的。
　　不记得了。
　　忘了。

　　还是忘了好。
　　一切咸涩交杂的海誓山盟、曾以为要带进坟墓的时刻，原来两年多就会忘了。

　　客栈长廊外形色匆忙的工作人员纷纷停下脚步，打量着江隅，那眼神就像看一头忽然能直立行走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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