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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鹊踏枝 ...

  •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陆奺辞朦胧间被阵阵苦味熏得难受。她迷迷糊糊起身,不小心磕碰到床柱。

      “砰”的一声,她整个人向后仰去,跌坐在床榻前。

      “陆姑娘,您醒了?”
      是满儿的声音。她紧张地站在竹窗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手中挥舞着蒲扇,关切的望向屋内的陆奺辞。

      小丫头圆乎乎的脑袋,配上一双圆溜溜、如墨般的眼睛,姗然可爱得紧。陆奺辞不知怎地噗嗤笑出声。

      “我没事。”

      满儿紧张地跑回屋内,将她扶坐在木桌前,又麻利地倒了一杯茶水。茶水入口温热,顺着干涸咽喉滑落进体内,渐渐唤回了她的神志。

      “满儿,什么时辰了?”

      “已是午后了。您睡得很沉,我来的时候您都未曾醒。” 满儿顺手打开食盒,给她添碗,又急匆匆跑到屋外,声音从外传进来。

      “陆姑娘,您先吃着,我还要给您煎药呢。”

      就着一盘清脆的菜心、一小碟青丝炒肉,陆奺辞吃了一碗米饭,又在满儿的监督下喝了一大碗药,撑得她直哆嗦,胃里不时胀气,冒着酸气。

      午后春光正盛,偶有啾啾的鸟鸣。

      二人一齐外出散步消食。
      满儿热心的给她介绍着教坊各处。陆奺辞早已熟悉,此时只是静静地听着小丫头叽叽喳喳地说道,时不时插科打诨几句,时间倒也过得快。

      待行至一花团锦簇的院外,里面有悦耳的丝竹之声传出,伴有铃铛的阵阵脆响声。忽然“哐当”一声,又有女子“啊”的尖叫啜泣声。

      “废物,弹了数遍的曲子也能弹错。” 一女子厉声怒骂道,后皆几声哀求声。那女子似不解恨,又有“啪啪啪啪”的耳光声。

      满儿小脸上尽是骇色,面色发白,似是极害怕里面的女子,朝着陆奺辞微微摇头,示意她尽快离开。

      陆奺辞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自己弯着身子藏在窗牖后,透过框逢儿侧头望进去。

      一容色柔媚,着一身华丽霓裳羽衣的艳丽女子满面怒容,地上跪着一人,那人双颊微微泛着红肿,上面还有几道血红抓痕,捂着嘴轻微抽噎着。

      “要是输给了玉清音那个小贱人,我绝不轻饶你们。” 艳丽女子甩下一句,美目凶光扫过在场人。众人皆俯身不敢言语。

      不多时,楼内又欣然奏乐,艳丽女子袅袅婷婷翩然起舞,舞姿绰绰,若游龙之乍蜿。

      陆奺辞拉着满儿离开。满儿小脸上尽是俱色,一路上噤声不语,与先前形成鲜明对比。

      “满儿,你为何入的教坊?” 陆奺辞忽地出声。

      “陆姑娘?” 满儿似沉浸在思绪里,闻言恍惚了一会儿,才喃喃道,“爹爹说家里没有粮食了,卖了我全家才有饭吃。”

      “怎不去高门大户里做丫鬟?好歹也是良籍。”

      片晌,满儿的声音仿若从远方传来,很轻很轻,仿佛一阵微风吹过就能把它吹散。

      “后来我才知晓,卖入教坊可多得一两银子,多给家里换来数月的嚼头。”

      陆奺辞沉默良久。教坊内有数百乐籍,有的是自愿入籍,有的是自小卖入,有的则如她一般,官家小姐抄没入籍。前两者若有人出面给够足够的银两,便可脱籍,而后者除遇天恩,永不得脱籍。

      满儿突然捏了捏陆奺辞的手,朝她憨然一笑,笑容里尽是满足。

      “我从前总是饿肚子。爹爹说带我去个地方,以后可以不愁吃穿,用度还和咱们县的知府小姐一般无二。我到了这里,每天可以吃得饱饱的,穿新衣裳,还可以学琴唱曲,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开始我是伺候容华娘子的。” 满儿提及亦是害怕,攒紧衣袖,还是继续道,“容娘子嫌我粗手笨脚,老是打骂我,还说要......要把我卖给隔壁的倚红楼。后来,后来有一次谢姑娘瞧见了,便把我要了过去伺候。”

      满儿说到此处,圆乎乎的小脸上堆砌笑容:“谢姑娘待我极好。爹爹老是说我傻,可我总相信还是好人多。”

      “是啊,世上终是好人多。”

      “对呀,陆姑娘您也是个好人!”

      她们站在斜廊上,此处地势颇高,将一览景色尽收眼底。春风微拂,庭前姹紫嫣红,花色香人,各色美人着绫罗绸缎,簪金佩玉,于重楼叠阁,青琉璃瓦顶雕梁画栋穿梭,犹如一只只华贵温顺的金丝雀,一世被困在这红砖瓦墙铸就的虚无美梦里。

      ——

      翌日,天刚微微亮,满儿便踏着朝晖推开了木门。

      陆奺辞早已梳妆待毕,靠在引榻上,愣愣出神。她今日着了一身杏色裙衫,挽了个简单的流云髻,只插戴了一根白玉簪子,素净不失温雅。

      “陆姑娘?” 满儿脚步顿住,提着食盒不明所以。

      “满儿,带我去见坊里的掌事姑姑吧。”

      陆奺辞越过亭台楼阁,穿过垂花门,至游廊而上,进入了明月楼。

      明月楼呈四四方方,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地,舞姬乐工平日演练多在此处。此时聚集了数十女子,个个姿容不俗,或美艳或清冷,远远望去,甚是养眼。

      满儿带她上了二楼。这位教坊的管事姑姑正在训斥人。

      “银霜,你也是坊里的老人了,这些年看得还不够多吗?”

      “方姑姑,他说了,会帮我脱籍的。” 银霜满脸倔强,身子紧紧绷直,攥着衣角,似不服气。

      方姑姑捻着眉不语,从一旁匣盒中拿出一副药包,丢到她跟前。

      层层黄皮纸泛着幽光,仿佛索命的厉鬼,银霜的小脸刹那白得吓人。她哆嗦着嘴,颤声道:“方姑姑,他说了,他说了......”

      方姑姑面色波澜不惊,冷冷道:“春桃,将银霜扶下去,这阵子好生养着。”

      “我不信,我不信!让我再见他一次,再见一次!” 银霜哭得撕心裂肺,推开春桃伸向她的手,眼里尽是乞求哀怨之色。

      “卢公子大方,给了些银钱,你落胎后要吃什么,尽管跟疱房的王婆说去。”
      方姑姑的声音极淡,银霜突地愣住,浑身轻颤不止,向后跌了几步。

      “春桃,还不快去。”

      春桃低低应“是”,捡了那包药,匆忙将失神的银霜搂住,搀扶下去。路过她们时带起一阵风,银霜微凉的手略过她衣袖,想要抓住些什么,又落了空。

      陆奺辞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立在屏风之后,低眉顺眼。

      片刻之后,方姑姑仿若才察觉屋内有其他人,淡淡道:“进来吧。”

      方姑姑约莫四十有余,发髻梳的一丝不苟,穿着暗色的褂子,绣着祥云纹,板着一张脸,让人心里发怵。

      她旧时的记忆里,和这位方姑姑接触不多,只知以前是宫里的嬷嬷,犯了事儿原本要罚去掖廷的,得旧主儿开恩,到了宫外的教坊谋了个职。

      见陆奺辞进来,方姑姑皱眉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是那个来教坊第一天便病倒的陆姑娘?”

      陆奺辞极规范的行了个礼,才温声道:“是,方姑姑唤我奺辞便可。前儿在外头便着了凉,如今已经大好了,劳姑姑挂心了。”

      方姑姑见她穿着素净,进退有数,又知礼数,说话也漂亮,暗道不愧是高门出身的小姐,脸色稍微缓和了下。

      她抬手指了指下首的空椅,道:“坐着说话吧。”
      陆奺辞低低道谢,款款落座。

      方姑姑抿了一口茶,凉凉道:“陆姑娘从前是什么出身,如今都不作数了。到了教坊,往后都是人前陪笑卖艺的贱命。”

      袅袅腾起的热气朦胧了她的视线,只在氤氲烟气中瞧见一双乌黑发亮的杏眼,水波不惊,沉静的可怕。

      陆奺辞眉目弯弯,浅笑道:“方姑姑说的极是,奺辞记下了。”

      方姑姑放下茶盏,心中颇为赞赏此人的平静,面上却不显,缓和道:“既然你都明白,我便不必多说了。” 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可会什么才艺?”

      陆奺辞道:“回姑姑,奺辞不才,学过琵琶。”

      “那就弹一首曲子,让我听听。”

      满儿自进入这屋内便大气都不敢喘,惴惴地站在陆奺辞身后,此时听闻,连忙出门寻了一把琵琶,递给了她。

      陆奺辞素手轻轻抚过,拾手放在琴弦上,一首春江花月夜,倾泻而出。

      琴声悠悠,如泣如诉,如流水水潺潺,山风风婉婉,陆奺辞的思绪,也渐渐飘向远方。

      她原很喜欢琵琶。父亲请了江南很出名的琴师,她天赋极高,学得很快,教习姑姑老夸她,也说她还不够好。

      她那时不解,心里腹诽:她默下了姑姑教的每首曲子,每每弹奏,她绝不会弹错一个音。父亲赞她琴技娴熟,却还是不够好么。

      后来她入了教坊,琵琶不再为自己弹,如同一件货物,被迫弹奏,取悦他人。

      她开始厌恶,有时故意弹错,惹得教丞不喜,罚她做苦役,她的日子越发艰难。每每见其他娘子绫罗绸缎,众星追捧,她的心底在动摇。她为这抹念头感到羞耻。

      只是啊,人得先活着才能去谈高尚、风骨。

      一曲毕,方姑姑幽幽开口:“弹得不错。你身子已无事了?”

      陆奺辞收了琵琶:“是,已无大碍。”

      “那便......” 方姑姑扫了一眼满儿,顿了顿,才道,“跟着玉娘子吧,你这曲儿倒也极配她的舞姿。”

      门外突然传来“笃笃”敲门声。

      “方姑姑......” 人未到,声先至,陆奺辞听出是苏姨的声音。不等方姑姑开口,那人便推门而入。

      方姑姑不悦的瞥向苏姨,却也没说什么,示意她进来。

      苏姨神色焦急,捏着手帕,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转动。

      “苏姨,我没事。” 陆奺辞温声道。

      苏姨见她神色如常,心口的重石这才放下,讪讪一笑,“那便好......那便好......”

      “你先下去吧。” 方姑姑朝着陆奺辞道,见苏姨目光一直追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她叹了一口气。

      “苏青,她终究要靠自己活下去。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住一世。” 苏姨背对着她,没有说话。

      “何况我瞧着她历经大起大落,却宠辱不惊,是个聪明稳重的,她会过得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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