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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清波府夜谈 ...

  •   “精彩!好剑法!”见梁楷收剑入鞘,赵与晟才大声喝彩。

      梁楷冲他点了点头,伸手示意,“赵兄,进屋说话。”大踏步提剑迈步进了屋子。

      晚上宴席的时候,刘松年讲金国使臣来访的事,赵与晟就注意到梁楷目光一沉,表情凝重。他隐约猜到了,历史上,南宋偏安一方,与金国称叔侄之国,每年都要向金国进贡,有气节的热血男儿无一不想北伐抗金,南宋诗人辛弃疾、陆游写的诗,很多写宋人北望中原的悲愤,他们的铁马冰河之梦,梁楷心中一定也有吧!

      但赵与晟不想跟梁楷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一是他希望梁楷能专心画艺,作为写意人物画史的奠基者,他的艺术成就在美术史上的影响太大了;二是算起来,南宋距离亡国不过百年了,并且,将来亡了南宋的不是金国,大约七八十年后,崛起的蒙古就会灭了南宋,他们的铁骑将踏遍亚欧大陆,这是历史发展的走向,他自知无力改变。

      所以,他不想看到梁楷战死沙场。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他希望梁楷能安心做一个大画家,为后人留下惊世杰作。而他自己,像国公爷一样做个闲散王爷就好,一生与琴棋书画为伴,不问世事。

      进屋后,梁楷把剑挂好,赵与晟将甜汤放在桌上,用勺子盛了一碗出来。赵与晟笑着说道:“我从馨儿那里来,她特地让我给你带的甜汤,原本她还想亲自来送的,我刚好顺路便带过来了,你应该——不会恰好也想见她吧?”

      梁楷刚练完剑,额头沁着汗,微红的面庞上,剑眉星眸,器宇轩昂。他擦了一把汗,“别逗我了,今日心情不好,无心说笑。”

      赵与晟拍了拍他道:“知道你心情不好才逗你的,快喝碗甜汤,甜食能治愈坏心情。圣人曰:‘生活有点苦,那就吃点甜。’”

      梁楷摇了摇头:“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圣人近在眼前吧!”

      赵与晟嘿嘿笑着递过碗:“圣人让你喝,你就快喝吧!喝完给圣人讲讲这剑法是拜哪个师父学的?”

      梁楷翻了他一个白眼,嘴角才有了一点笑意,他接过甜汤一饮而尽,“汤很好,替我多谢馨儿。”

      赵与晟着急道:“好好好,快说这身功夫从哪学来的?”

      梁楷收起笑容正色道:“是我幼年跟祖父学的,学艺不精,花拳绣腿,未能及得上祖父一二,可惜祖父已故去多年,再无人教我剑法了。”

      此时窗外风声呼啸,梁楷望着窗上被狂风吹的乱舞的树影出神,仿佛看到祖父带领信德府勤王军队大战金兵,血雨腥风、刀光剑影的样子。

      赵与晟见他神色凝重,面露悲色,忙去关上被大风吹开的窗户,随即转移了话题,“对了梁兄,官家让你画的画如何了?”

      赵与晟生怕梁楷要跟他聊国仇家恨,面对这个话题,他内心很矛盾。

      梁楷道,“草图已经拟好,再过几日上正稿。画好了我要去拜访清波公,将画好的图交给他。”

      赵与晟合掌拍手道,“很久没看过好画了,心里痒得很!梁兄,我要先睹为快!送画的时候记得喊上我,我与你同去!”

      梁楷笑着答应,将画的草图拿出来给赵与晟看,赵与晟先是称赞了一番,又提了点意见,梁楷欣然接纳,提笔重新修改了,直到满意。

      两人伏案讨论直到深夜,外边秋风疾劲,灯影晃动,挡不住屋内两人研究画艺的热情。

      过了几日,梁楷画好了,他便约着赵与晟一同往清波府去。

      沿途临安府许多房屋已经修葺重建,很多店铺也重新营业了。两人正高兴地谈论着,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小公爷!”

      赵与晟回头,原来是那日被他踢飞的吴鹏,吴鹏喝得醉醺醺的,踉跄着走过来,裂开嘴笑着,走近了看清赵与晟身旁同行的是梁楷,他忙拱手作揖,“吴某人给二位行礼了。”

      他抬眼讪笑着打量赵与晟,眉飞色舞道,“小公爷,许久不见啊!”

      赵与晟本来懒得理他,但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便问:“吴鹏,你这是攀附上哪位权贵了?大白天喝成这样。”

      吴鹏凑上来,呼出一嘴酒气道,“小公爷,我远房堂兄吴钰从西蜀兴洲来了临安,这位堂兄的父亲,正是镇守川蜀的吴曦吴太尉,他的大名你肯定听过吧?小公爷可有兴趣认识一下我这位堂兄?我可以代为引荐,交个朋友。”

      赵与晟转头道:“免了,他既是吴太尉家的哥儿,那便是将门之后,你跟着多学些做人的道理也好。”

      吴鹏一边随着他们走一边道:“正是,吴氏家族世代镇守川蜀大地,正是吴家守住了川陕防线,我大宋才得以保全半壁江山!”

      梁楷听他说“半壁江山”,不免胸口闷痛,眉头紧锁起来。

      赵与晟呵道:“天子脚下,胡说八道什么?!吴太尉都未必敢如此邀功,你倒替他显摆起来了?”

      吴鹏自知失言,酒吓醒了一半,忙闭了嘴。

      赵与晟了解吴鹏家世,他父亲在临安混了个九品将作监主簿的差事,与赫赫有名的川蜀太尉吴曦家族不过同姓而已,勉强算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族关系。吴鹏平时欺善怕恶,净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真搞不懂原主小公爷是怎么结交上这种狐朋狗友的。

      赵与晟挥手嫌弃道,“这一身酒气,把我衣服熏臭了!你去吧,别跟着我,我还有要事。”

      吴鹏见赵与晟口气不好,便不敢跟着,悻悻停住了脚步。他身边的小厮撇嘴道:“衙内,你怕这小公爷作什么?他一没爵位二没权势,以后您有了吴钰吴衙内作靠山,还愁没有出头之日吗?”

      吴鹏啐了他一口,“你懂个屁!他可是国公爷家的二郎,别看现在吊儿郎当,爵位说封就封了,权势对他来说还不是信手拈来?就看他稀不稀罕而已!他的家世背景,岂是吴钰一个衙内能比的!就算是吴太尉见了都要让他三分!”

      赵与晟与梁楷到了清波公府上。

      梁楷摊开画轴给刘松年看,赵与晟也迫不及待的俯身细看,只见他所绘华光大帝身材魁梧,额上有天目,头戴金盔,身穿红衣金甲,手持月牙长枪,线条细密繁复,左右两边画着千里眼、顺风耳两位副将,仅用简练淡墨描绘铠甲,一强一弱,一密一疏,更衬托出华光大帝的威风凛凛。

      刘松年眼神一亮,满意地点头称赞:“画得好啊!线条飞扬,疏密有致,形神兼备。龙眠居士后继有人了!”

      梁楷忙道:“清波公过誉了,晚辈画艺不精,还需努力精进,此画千里眼、顺风耳两位副将是听了赵兄建议只用淡墨白描,他说就像山水画‘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要取舍得当,方能衬托主体之巍峨。”

      赵与晟还在痴痴地看画,头都不舍得抬,“梁兄,你画的比我想象出来的还要好!岂止取舍得当,简直神来之笔!”

      刘松年哈哈笑道:“你们二人一个精通画艺,一个善于鉴赏,画技妙,画理精,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绝配啊!”

      刘松年又道:“不出意料的话,此次《华光大帝图》呈送官家,梁抵侯应该可以晋升画院待诏了。贾待诏年纪大了,如今画院只有他和马远两位待诏,是时候再从抵侯中选一位出来了。”

      赵与晟高兴地说:“那可太好了,梁待诏,名副其实,众望所归!”

      刘松年见梁楷并不像赵与晟那般面露喜悦,便道:“待诏,待天子命也,待诏是多少画师终其一生的追求啊。”

      只见梁楷不疾不徐道:“清波公有所不知,梁楷志不在此。”

      刘松年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梁楷端正了身姿,双手交握,“不知清波公是否还记得,上次说到晚辈祖上梁氏家族,我祖父乃是靖康元年班师勤王的梁扬祖,我自幼跟随祖父,学了一身武艺,是想有朝一日能北上抗金,还我大宋失地,恢复故土!”

      他叹了口气,“可惜祖父过世后,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只能靠书画谋生,我自小耳濡目染的家藏字画,大多是当年康王称帝后赏赐给祖父的。”

      刘松年听罢慢慢点了点头,低声说:“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抱负……”

      他陷入了沉思,缓了一会,他转向赵与晟问道:“小公爷,你怎么看?”

      赵与晟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他终究还是要面对,梁楷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赵与晟回道,“我懂梁兄的志向,但时局已定,北伐谈何容易?打仗不是逞一时英雄气概就能赢的,北方有金人,北方的北方,还有更彪悍的草原民族。我只想过好眼下的日子,珍惜眼前人,且尽杯中酒,莫忧身后事。”

      刘松年道:“你的性子随了国公爷,你的政见倒是与当朝宰相不谋而合,宰相谢深甫自担任右丞相以来,独立不偏,稳健执中。他推行的是孝宗以来的恢复政策,认为首要是安民强国。”

      赵与晟听罢,心中暗暗赞同这位未来“泰山”的政见。

      刘送年继续道:“但新上任的韩侂胄韩太傅与谢丞相意见向左,韩太傅意欲出兵中原,收复故土,建立盖世功业。如今朝堂局势不稳,主战派声势渐起。我虽不懂朝政,也不懂兵法,但遥望中原,无一日不想收复故土,凡我大宋热血男儿,当以抗金报国为己任啊!”

      刘松年看向梁楷:“梁抵侯所见如何?”

      梁楷站起来,神情肃穆,“我与小公爷意见相左,我大宋对金俯首称臣,割让土地,这等屈辱实不能忍。”

      又道:“当年我阿翁带领勤王军队前去辅佐康王称帝,是想有朝一日可以驰骋沙场,夺回我大宋疆土。”

      “阿翁弥留之际曾对我说,我梁氏祖籍东平,阿翁至死也未能再回去看一眼,是他一生所憾。”

      梁楷眼眶泛泪,动容道:“我恨自己只是一介画师,不能弃笔从戎,追随祖父遗志。”

      待梁楷说完,七十岁高龄的刘松年一行浊泪流了下来,他什么都没说,起身进内室取了一个画轴打开,是《中兴四将图》。

      画的是南宋四将岳飞、刘光世、韩世忠、张俊。此卷所绘南宋将领诸像,比例准确,姿态自然,衣饰线描劲健流美。人物刻画,或威武或庄重,或深沉或平静,不同形象各具特点,刘松年道:“我画这幅画就是为了纪念这几位英雄,也希望官家见了能有所触动。”

      刘松年道:“大宋有血性的男儿心中怎会忘了亡国之恨!我已过古稀之年,然而此生没有一夜睡的踏实,常常梦回汴京。如今,官家性子软弱,朝野混乱,百姓有抗金之心,无抗金之力啊。”

      赵与晟细细看这幅画,他在美术史书上见过,当时只关注画面技法了,没想到画家是怀着这样的家国情怀画的。

      他被梁楷和刘松年的话深深触动到了,如果自己也是这个时代出生的人,应该也有同样的悲愤与不甘吧!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心里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沉重的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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