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青山为我归

12、第十二章

　　太和殿外，春光缭绕。

　　周祁踏出殿外，他的视线紧紧盯着前方那抹鹅黄的身影，骤然眼前大亮。

　　阳光倾洒，照应在姜念安身上，金丝银线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身形。

　　鹅黄裙衫在本就分外亮眼，此时在珠宝的点缀下愈发灼灼生辉，她整个人就仿佛被光包围起来一般。

　　周祁眼前顿时出现一抹黑，身形忍不住晃动。

　　“以凡人之躯对视太阳，只会以卵击石。”冷寂中带着丝讥讽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周祁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那人继续说，“七皇子，北离不比西凉，这边多台阶，没有太多康庄大道。行路难，殿下可要万般当心才对。”

　　台阶据周祁方才站的位置不足三寸，倘若不是身后人出声的话，怕是此时他已踏空摔下。

　　他转身朝来人行谢礼，“祁谢二殿下赠言。”后起身不卑不亢回道，“但是祁于也有一句话想赠与二殿下。”

　　姜长风的身影隐于殿内阴影下，他看不清他的表情，自顾说道：“于太阳相争，或许会遍体鳞伤。”他瞥一眼长台阶，继续道，“可若是不争，必会粉身碎骨。”

　　只听阴影下的人嗤笑一声，接着吱呀吱呀声缓缓响起，姜长风坐着轮椅从阴影下踏出。

　　少年乌发半扎于脑后，皮肤泛着不健康的冷白，面上郁气颇重，目中带着探察的神情，嘴角绷直。

　　周祁率先一笑，打破二人对持的局面。

　　“如若殿下不喜，便是祁失言，冒犯了。”

　　姜长风抬眸看他，无意间扫到大殿处隐于门后的人影。未说什么。

　　摇着轮椅缓缓离开。

　　凉亭内，姜念安深吸几口气缓过劲来后，踌躇开口：“他想要...”说着与路知远对视一眼。

　　两人皆心如明镜，姜念安灌了两口茶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就这么说给皇兄听？是当真无所顾忌还是...”就是傻。

　　姜念安后面的话并未说出，她心底并不认可第二种想法，西凉王子孙众多，况且周祁是众多皇子中最不受待见的那个，更何况上面还有太子。

　　太子...

　　“你认为，太子和七皇子，他们二人谁在藏拙？”路知远也想到这一层，开口道。

　　姜念安着手蘸水，在桌面上点画，分析：“现西凉王卧病在床，而长子周朗与幺子周祁，却在此时来到北离，他们图什么？”

　　“据他们所言，相与北离建立友好关系，此举必是出自西凉王之意。可是西凉王卧病在床，朝政是由谁在打理？姑且，我们认为是有第四个方插手北离朝政，先不论这是一个人，还是一股势力。咱们回归到方才商讨的问题。”

　　她一边说着一边圈圈画画，将西凉势力划分成四份，又额外圈点一处，“如果欲与北离建立友好关系，为何周朗当时在宴会上会如此放肆，他们并未言明他们想要什么，那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而周朗，他的凭仗又是什么？”

　　“还有周祁，也是如此。”想了想，她把这人也与他划分到一处。

　　“狂妄自大之人，无非分为两种。一种就是纯粹的不灵光，还有一种便是胸有成竹，认为已经胜券在握了。你觉得他们分别是哪种？”她问。

　　然而并未听到回应，姜念安抬眸，对上路知远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分析的不对吗？”她茫然道。

　　路知远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忽然想到，或许在他们来的第一天，就已经表示了他们目的了。”他转着杯子道，“不，或许在那之前就已经告诉咱们了。”

　　嗯？姜念安有些茫然，少年的眼神含着愤怒、怜悯、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意味，这束目光撒在她身上,少年墨眉紧皱，神色狠厉。

　　突然，脑海中精光乍做，姜念安踌躇着开口：“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冲我来的。”

　　仔细想来，似乎甚有道理。

　　那日周朗在宫宴上，上来便直呼她，后期更是不带遮挡的往这边瞟，若说不是早有图谋，她是不信的。

　　点头附和：“当是如此，还有那日在茶馆的遭遇。”

　　“在马车上就该问清楚的。”心下后悔不已，都怪她，当时怎么想不开要泡茶。想到这，姜念安脑海中又再次浮现，马车上那段委实算不上友好的回忆。

　　听到对侧少年的轻笑声，姜念安本就羞怒的心情愈发不爽，“你笑什么？”

　　“哦，我只是想到，编故事的人竟然会把咱俩编排在一起。”

　　少年眼尾微微上挑，目中似有流光闪溢，嘴角勾起，左手挑着茶杯轻转，右臂撑在桌面上，手抵在下巴处，笑的开怀。

　　“这有什么好笑的？”这话说的暧昧，姜念安生怕自己的心思被得知，连忙转移话题，“再言。这故事结局草率又凄惨，不过是夸了两句骁勇善战罢了。你莫要上赶着去认，反正我可不认。”

　　“好好好。”路知远笑容不减，举双手道，“不认不认，这只是个故事罢了，哪能往心里去。”

　　声音带着一丝宠溺，姜念安感觉刚降下去的温度，此刻又灼烧起来。

　　“不认什么？”

　　清冷的声音突兀地自身后响起，姜念安僵硬回头，强牵起一抹笑，“没什么...”

　　前面的少女脸颊绯红，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看他；后侧的少年抱臂枕于脑后，冲他笑的开怀。

　　只一眼，就把两人心思看的透彻。

　　姜长风皱眉：“你倒是开朗，每日都乐呵的不行。”

　　“跟你学好了，眉毛拧的能夹死苍蝇。”

　　路知远的嘴从不令人失望。

　　“扑哧！”夹在二人之间的姜念安轻笑出声，春风携着暖阳拂过，吹散了二人冷若冰山的氛围。

　　一时间就好像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了他们彼此之间相互斗嘴打诨的日子。

　　假山前是湾碧绿的湖水，今时，梨花颜色渐淡，柳絮迎风起，将假山周围妆点成白雪一片。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柳絮纷飞，飘入宫殿、飘过假山、飘进水面。

　　柳絮本轻，沾触到水似会变得千斤沉，永远无法逃离其中，再也无法翩飞。

　　而他们之间，再也无法真正的回到过去。

　　“对方都到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了，你俩不但不心急，闲情聊的倒是很开。”和谐的气氛持续不了太久，姜长风讥讽开口。

　　路知远回问：“那日茶馆外的事情查明了吗？”见姜长风噎住，答不上来，他接续道，“那不妨来一起问问听听？”

　　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扫过小道拐角处，翩翩穿过花丛的异族少年，路知远露出个怀有深意的笑。

　　姜长风思虑片刻，移进凉亭内。

　　近日暖阳和煦，空气中夹杂着一丝燥热。也或许燥热的不是天，是人。

　　蓝袍少年渐行渐近，他的脸被晒的微微发红，鼻尖沁出丝缕薄汉，挂着的依旧是那副如沐春风看淡一切的微笑。

　　就仿佛，方才在大殿内说出那等狂妄之言的不是他周祁。

　　周祁，缓步踏进凉亭，道：“几位一出大殿就不见了，倒是让在下好顿找。二殿下也在？”他的声音平缓悠合，如清河水击，令人舒适至极。

　　如若不是西凉野心勃勃的皇子，或许，她会很是欣赏眼前这位少年。

　　她混迹后宫多年，都未曾见过如此之强的变脸能力，这人隐藏的颇深。

　　兀地想起那日在茶楼见到的那双眼睛，晶蓝透亮，她细细观察着眼前的少年，这俩双眼睛如出一辙。

　　那个多阴郁，冷厉，含着勃勃的侵略感；而面前这双眼神，温和平静，就如他的面具一般温和无害。而面具之下，则藏着鲜为人知的一面。

　　就如先前在大殿内的那一幕。

　　疯狂与野心并存，理智与丧德并驱。

　　姜念安此刻越发坚信那日的中年人是他的伪装，心下犹豫该如何开口。

　　“你倒是跟那些西凉官员不一样，没有那么浓厚的口音，你来过北离几次？”忽地一道声音冒出，打断了姜念安的思绪，她瞪眼看姜长风。

　　对方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低头饮茶。姜念安只得在深深叹一口气，她刚要问事情来着，又被人打断了。

　　“三次。”周祁回道。

　　照旧温和的声音就如平地一声惊雷，将三人炸起。刹那间三道目光全部集在周祁身上，质疑的、震惊的、还有不解的。

　　周祁笑笑，说：“在几年前曾被拐卖到北离，也算来了一次，算上这次，是三次不错。”

　　西凉也有人贩子？还会拐卖到北离？路途这么遥远，图什么。

　　似乎看出三人的困惑，周祁主动开口：“西凉也有人贩子，那位北离富商好童男童女，高价利诱之下，铤而走险跑到西凉寻人的不在小数。况且，我那时早已失宠，王宫内有无我的存在无人关注。”

　　似乎有些熟悉，富商，喜好收藏童男童女，这跟她几年前的经历颇有些相似。

　　姜念安想着，抬头见对侧三人目光全集在她身上。

　　摸摸鼻子开口，“怎么了吗？”

　　对侧周祁微叹一口气，问：“你不觉得这故事很是熟悉吗？就好像曾亲身经历一般。”

　　姜念安顿时起了一身鸡婆疙瘩，身侧路知远和姜长风也一脸警惕的盯着他。

　　他露出个无奈的表情，说：“你这次见到我并没有认出我来，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他面色踌躇，带着几丝遗憾和不解，伤心的说，“亏咱俩之间的约定我还一直记在心头，原来你早已经抛在脑后了。”

　　“等等，你先别爱秋悲春，告诉我，你们的约定是什么。”路知远面带戾色，声音沉狠，摁住周祁胳膊。

　　一贯肆意爽朗的面容瞬间狠厉起来，一时间似乎瞧见了少年在沙场上厮杀凶狠的模样。

　　少年仿佛瞬间变了个人一般，将周祁吓了一跳，他努力拉出劲瘦的手臂，纹丝不动，在路知远眼神的压迫下，无奈至极。

　　周祁唇瓣轻启，忽然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你先说清楚，我在哪里，什么时候遇见的你。”

　　姜念安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怕是不会令人满意，“你先讲讲经过，我看看能不能想起来。”她喃喃道。

　　四年前，跟着姜长风偷溜出宫游玩，在街坊小道被拍花子带走了，被那人关在黑屋子里，不见日夜。

　　再到后来，被扬州一富商买走，扬州，烟花缭绕春景撩人的好地方，确实她的阴影所在。

　　无数个日夜，被关在暗室里，那人捉他们似乎有什么目的，但时隔太久，她已全然记不清了。

　　就这些事情，还是后来被解救出来之后，其他人告诉她的。

　　想到这，她脑袋便有丝丝微微的不适。

　　不，不对，她忘记了，这噩梦般的回忆，她怎么可能轻易忘记呢，是她记忆里缺失了一块。

　　五年了，每次回忆起她脑袋都会发疼，眼前泛黑。

　　周祁目露纠结，“瞧着你似乎对这件事情比较抗拒，不如我直接讲咱俩是如何认识的吧，我尽量少提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不太愉快的事情，是指在暗室里的经历，还是与周祁不愉快的过往。路知远拧眉，心里愤愤不已。

　　实在不是他多虑，只是就目前情形来看，逢他一出现，便会带来不幸。

　　路知远在心里发誓，他绝对不是芥蒂两人直间的过往，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人嘴里喷不出好话，听着定会让姜念安回忆起曾经不愉快的过往。

　　无论是与谁的过往，只要是不愉快的，通通不想见姜念安回忆起。

　　在他对侧，姜长风也目带冷光，威胁的盯着周祁。

　　在两人目光的压迫下，周祁最终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们都不是特别想知道，好吧我不说就是了。”随即他又画风一转，道，“不过我觉得，与公主的承诺还是要说出的。”

　　“纵使，公主可能不会认，纵使你们可能都不会相信。”

　　当下，不止姜念安，他们二人也察觉不对，欲开口制止。

　　然而，身侧的周祁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只见他上下唇轻轻张合，平缓而温和的声音缓缓流出。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似乎在讲一件十分寻常的故事。

　　然，平静的只有他，对侧姜念安猛的站起，盯着眼前的异族少年，脸色红白交替、目呲欲裂，声音发抖，带着极大的震惊，姜念安说：“你再重复一遍方才的话。”

　　周祁摊摊肩，一副我就说你们不肯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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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出自宋代·苏轼，《东栏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