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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旧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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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康逸在仁和堂里忙碌着,接诊着一个又一个从边疆流亡至此的灾民。
他不紧不慢地对待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们。或暴躁,或绝望,或感激,或奄奄一息……
“不,仁和堂不会收您的钱。”
“若是不知去何处,月州、济水都是不错的选择。”
“您实在感恩于我,留在仁和堂吧。”
陈康逸自幼生于军事世家,祖父与父亲皆是军师。于是自然受着这样的期望,也跟着去过军营罗帐。
可这一路上,他看到战死的将士、哀嚎的战马、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他开始怀疑。
战争带来的是和平吗?不。
父亲总说,我们做军师的,是掌控战局的关键。而一场战役,往往决定时局走向。我们身负大任,不可不重视。
而陈康逸看到的,是人心冷漠。即使父亲会在规划时将伤亡削减到最小,但他跟随父亲,见那些官僚对待每一个士兵和百姓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具具尸体。
军师背负的责任究竟是什么呢?
魏府最艰难时,父亲帮衬不少,自己也与魏铭霄结识。二人相见恨晚,尚年少,于是决心变革。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魏铭霄说,他会替父亲去整治如今的制度,他一定会做到的。
陈康逸说,他会替百姓争取真正的太平盛世,他必然要做到的。
二人怀抱着如此崇高的念想,以身入局,追求着以人为本的社会。可惜少年人的想法终究纯粹而缺乏了令人窒息的某种想象力。他们想得太简单,也太天真了。
陈康逸不顾父母劝阻,执意开了这医馆:仁和堂。他以二十杖的训责与一天一夜的长跪换来的理想,虽说给予了他足够的激励,但是,不够。
陈康逸的仁和堂开至如今,救活的人命多不胜数,但也清楚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把戏。如果战争不可中止,他能做的……太少了。
他也想过像魏铭霄那样科举,但他不是魏铭霄。他的情绪太过外露,他也做不到忍受那刻板的考卷。
他不甘,他更不愿。
魏樊霖去做行商时,他也动了心思做行医。但是……
兴许魏铭霄还会有家人的支持。
可他没有。
他只有一人。
他自己一个人在这条路上,像一个茫然的迷路的孩子。
当他得知魏铭霄科考成功后,他为挚友高兴,可是……他对自己的未来,更迷茫了。
他难道只是继续这样下去吗?
救活了百姓们的命,他们难道就有好日子享福吗?
每一个踏进仁和堂的重伤重病患者,担心的都是费用问题。
同样令自己心寒的,是在告知群众不收取费用时,来的人多了、杂了,慢慢也开始想,自己对民众的考虑,究竟值不值得。
可也有那样的温情让自己抛弃不坚定。
深夜里递来茶水的婆婆,总是做小物什送来的孩子们,以及留在仁和堂帮工的男女老幼,还有同路挚友。
和一个每天都在门口傻站着的小姑娘。
魏铭霄当上将军那天,高官于府中病逝。那日魏铭霄喝了很多酒,但他不会醉。魏铭霄不论喝多少也没见醉过。
所以魏铭霄说,他会做下去时,陈康逸相当惊讶。
“不……那老东西死都死了,你……你不是谏官吗?这个时候不应该正好摆正风气吗?”陈康逸不明白,他能感觉到,说这话时,自己嘴唇都是颤抖的。
“没用的。”魏铭霄摇着头,“谏官何止我?朝堂之上,无人在意国民。”
“我,相信那位公主。”
陈康逸此刻听不进任何话语。
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背叛。
将军……战争……
怎么会呢?这会害死多少人?他的挚友难道与自己不是同一道路吗?
陈康逸站了起来。
“魏铭霄……”
魏铭霄抬头看着他。
“我以为你和我怀着同样的理念。”
陈康逸红着眼眶,此前所有不安瞬间达到了顶峰。他需要一个突破口。
“这世道生了病,我们能做的只有治愈……而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我们都知道病一旦染上,除了根治,别无他法。”
“可是……”
“你怎么能和他们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与他们同流合污的?那些鲜活的生命……那些都是人啊!为什么?为什么……”
陈康逸觉得,喝了酒的像是自己。
他永远无法忘记年幼时在军营里看见的。
而此刻他的挚友要做将军。
那夜窗外雷声很大,风也很大。
屋里的烛灯灭了。
魏铭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说。
他听得见。
陈康逸在哭。
他站起来拍了拍挚友的肩膀——即使被推开了——这是他能做的所有。
对于一个这样的“孩子”。
雨滴直到魏铭霄走出仁和堂,方落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