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落花君

1、新打工人上班了

　　我是刚上任不久的新孟婆。上一代孟婆呈了一份情真意切的书面报告要求养老，我本只是个座前文书，稀里糊涂的就被点成了新孟婆。

　　我们黄泉这里向来冷清，不是天界机要，工作就是负责给亡魂灌汤，守着忘忧河的几条老迈大船日复一日，肥差也轮不上——亡魂能有什么功德银钱，死了都是千金散尽。

　　上任孟婆第一日，我牢记工作的心德要领，准时准点出现在了奈何桥边开展工作。我要做的事情不多，孟婆汤只是忘忧河中舀出来的河水，我只需将孟婆铃泡在装河水的大缸中，亡魂喝上一口就可以走过奈何桥。接着我需要在黄泉各处巡视一遍，最后回黄泉深处的黄泉殿处理日常公文要务，通常半日就能结束，剩余时间就可以自己打发了。

　　每日工作纪要如下：

　　第一步：泡孟婆铃，结束。
　　第二步：巡视。结束。
　　第三步：回黄泉殿。

　　那天黄泉没有风，但又有些不对劲，忽然安静得非比寻常，鸟叫声都停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奈何桥上站了个大神，端得是一派肃穆庄严，瑞气蒸腾，竟是上天庭中的北岳帝君！我连忙迎了上去。

　　“小神新任孟婆，帝君莅临，黄泉蓬荜生辉，还请帝君挪步大殿歇息，小神听候差遣。”第一次和大神对话真是有些小紧张，帝君果然如传言般冷峻！我些微抬头，却见这大神瞟了我一眼：“哦，那就去办事吧。”

　　大神递过来一卷文册，我堪堪接住了，还未再询问一二，我眼前宝光一闪，帝君消失得就像从未来过。

　　……真是言简意赅。上任第一日，接北岳帝君任务一项。

　　我定了定神，怀揣着文册卷起一股风就往黄泉殿里窜。第一次给上天庭的大佬们办差，有别于过去送信跑腿，而今我终于感觉到自己在天庭中有了名分。

　　简略收拾了物品，交代了殿前仙使照看日常，我使了点儿劲头跃上河中大船，顺着忘忧河徐徐驶出黄泉。

　　我从黄泉到人间来，要捞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个将死之人。

　　她有些枯槁，独自半卧在榻上，身旁有个小丫头支着蒲扇给她驱热扑虫。我盯着她的脸色看了看，风寒入骨久治不愈伤透心脉，错不了了。今日未时她便要一命呜呼，撒下一个七八岁的孩儿魂入黄泉过我奈何桥，但帝君的文册上说，她不能死，于是我守着她，在她呜呼之前护她性命直到她夫君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夫君是位将军，替国征战几载未归，她一人抚养儿子长大，年初染了风寒，如今才夏末就要病入膏肓。此间辰时，她才吃下汤药休憩，我到得挺早。

　　在她身上罩了一层护体神光，我踱出房间吹吹风。在她屋前廊下坐定，袖里掏出几个果子预备啃一啃早饭。忽然一阵脚步噔噔噔响起，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孩裹着阵热风忽的就扑到我面前，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盯着我瞧。

　　“你是谁？我没有见过你。”

　　我嘴里咬了一半的果子顿时有些卡喉。这小孩竟能看见我？！天啦噜，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是新来的。”莫慌，随机应变就是。
　　“你吃的什么，给我尝尝。”

　　我木木然递了过去，眼睁睁瞧见这小孩张开嘴咔吧一声咬掉我的早饭。这果子是黄泉特产，忘忧河水浇灌长成，甘甜清冽，食之神清气爽。
　　“我娘醒了吗？”
　　“还。。。还没。”
　　“唔，那就好。这个好吃，你把剩下的也给我。”

　　我心中惊异，运了些灵力瞧这孩子，灵力一靠近这小孩就立刻被一股冷肃的气息染透，我打了个哆嗦，这蛮霸冷冽的气息才刚领略，万万不敢忘的。于是我盯着这小孩仔细看了看，这。。。这可不就是缩小版的北岳帝君！

　　“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一问三不知的傻笑是行走各界的法宝。我讪讪一笑。他三下五除二嘎吧完我的果子，豪气万千的对我说：走！去唱远山。

　　直到站在唱远山脚下，我还是有些迷瞪。照小帝君的说法，昨夜梦中有一仙姑，传授他在唱远山深处洞穴中开启仙洞挖灵芝的方法，取了灵芝后以山泉煎服便可医治风寒。

　　我抓着小帝君的手，若有所思看着眼前这座唱远山。

　　“你说，那仙姑长什么样儿？”
　　“仙姑不就是你吗！府上可没有我没见过的新女侍，你说辰时相会，起先我还不信，但你样貌我记得分明，可不就是你！你，你那果子真好吃我府上从来没有过！”

　　小帝君有些急，崩红了一张小脸扯着我的袖子就往山中冲。

　　这事有些棘手。怎么捞个人的事忽然变得这么曲折。北岳帝君的分身是个半大娃娃，如今要去采药救母，但这梦中的仙姑又是何人？文册上没有这一出呀！

　　这熊孩子，稀里糊涂说什么都信迟早会害了你。我转过身低头叮嘱小帝君：入了山一切小心行事，不可离开我身边半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拽紧了我的衣衫。

　　适才小帝君拽着我上了马车狂奔，这唱远山就距城外不远，山势绵延呈环抱之势。此时辰时末，距巳时还有些时间。不知什么东西入了小帝君的梦却换成我的模样，别叫什么妖魔鬼怪让我背了黑锅才好。

　　山中深处遮阳蔽日，是个妖魔躲藏的好地方。

　　“我考考你，昨夜给你指路你还记得多少。仙洞在山里何处，脚程如何。”

　　小帝君抬头朝我一哼，拉着我便一头往深山里扎。一路扶枝踩草，到达一处非常显眼的长满五颜六色花朵的洞穴前，雾气缭绕。布置得还挺别致，生怕小朋友找不着。小帝君站在洞前，深吸一口气，喊了一声：开！

　　雾气散去，洞穴尽显。不过稀松一处浅穴，可容两三只小狗卧躺而已。一株灵芝歪歪斜斜插在土中。我心道如今妖魔实在是不够地道，做个陷阱也太不堪了，只重外表不修内里，实在是业务不精。小帝君兴奋得抬头看我，我只好低头一笑，“非常好，孺子可教。”

　　灵芝确是实在的好灵芝，盈盈泛光。我朝灵芝一点，灵芝脱土而出落入我掌中。没有妖气，没有魔气，可食。我递给小帝君，“走吧。”

　　回头看一眼那洞穴，四周五颜六色的鲜花迅速枯败退却，显出原来面貌。原只是一个老树大洞，平平无奇，灵芝已摘，外形便不必维持了，实在很敷衍。小帝君扯着我疾奔，重上马车，又颠颠的奔回城中救母了。

　　夫人未醒，缓缓摇着蒲扇驱灼气的侍从应是换过。此时这位就看着不太寻常。她太安静了，摇扇的手和姿势一直没有变过，似上了发条的木偶。我轻轻戳了戳她的脸，果真是个披了皮的偶人。

　　嗯，有意思。我寻了个坐榻坐下，观赏皮偶人扇风。

　　半晌后夫人忽然咳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柔弱迷蒙。那偶人像被拧开了开关，忽然就活泛起来，拿靠枕递茶水取巾帕，严丝合缝。我看了许久也竟没觉出这皮偶人身上有邪杂之气，似就只是一个单纯的皮偶人，人间有此种奇术，真是叫我大开眼界。门外忽然扑进来个锦衣孩童，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着药丸的丫头，纷纷杂杂一股脑的往屋里涌。

　　小帝君见了我正要叫喊，我眼疾手快在嘴前虚了虚，示意他噤声，再转头往夫人那处撇了撇头。他心领神会，端着药碗就奔了过去，孩声稚嫩，字字真切，“娘，这是灵芝，我亲手熬的，您喝。”那夫人脸上忽而红泛起来，睁开了半眯着的眼，似笑含泪，“好，济儿真乖。”

　　母慈子孝，是一副唏嘘的好画面。屋外院中一阵风吹，此间正午烈日灼头，广玉兰下站着个人，衣摆随风荡起。我闪出屋外，走了过去。那人面容清瘦，身材却挺拔，是个风儒书生的派头。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在他身旁站定，忽闻花香，于是又抬头看了看。

　　这棵广玉兰树长得十分高大，树叶枝蔓覆了半个院子，涨势喜人得紧，烈日穿过树叶如金线洒下。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看谁能忍。黄泉当差六百多年，我早已练得一副闭嘴不言的绝学。黄泉之间来往皆是往生客，冷淡清淡之极，原就是死地一处，也无什么热闹可言，时日一长就渐渐都如锯嘴葫芦一般。

　　有花瓣掉落，我伸手接过对着日光端详，恨不得在花瓣上以眼神烧出几个洞来。我有些问题预问，想了想其实知道多了也没有必要，一念升起又按捺下去，还是静静待着吧，只要出不了意外，人间各种因缘能不淌就不淌，他人际会与我何干？我只是个小小孟婆，没有上下九天蹦跶的欲望。

　　这灰衣男却没有随我心愿闭嘴下去。

　　“灵芝是我放的。”
　　“嗯。”
　　“世子的梦是我造的。”
　　“嗯。”
　　“你不好奇？”
　　“不好奇。”

　　他轻轻笑了下，“仙君要拘我？”

　　真是想太多了。我的任务书上没有这一项，拘灵捉鬼也不是我的工作，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但多年当差心得告诉我，有些事情势必要说得清楚，以免误会或有后患，将来责任事故分得清楚。

　　我说，“你的事情与我没什么干系，我只做我该做的事就好，不妨碍我就行。”

　　很久很久之前我因多管闲事也遭了些难，长了教训，此以后再也不愿意和不关己的事情有兜搭，吃闷亏的事情再也不想干了。

　　“如此，多谢仙君慷慨。”

　　我淡淡的唔了一声，算是应了。

　　不多时，那小帝君又蹦跶过来了，脸上笑得灿烂，自有一派孩童的雀跃。

　　“仙姑仙姑！灵芝果真管用！我阿娘喝了之后不见咳嗽了，竟能坐起来了！”说着又转头朝着灰衣男说，“白先生，今日可否停一停功课？”

　　我觉着有些搞笑，一个花妖幻做了人，在人间做了北岳帝君小时候教书先生，真是个热烫的八卦。我那任务书上寥寥几字，丝毫没有吐露这般情形半个字，看来这之间玄妙应是有意遮掩了，寻我来做这护命人也是很应景。生人离世需有鬼差引魂入黄泉，我既在此，鬼差便不会擅自来引，即便来了我再令他们返回去便是。帝君思虑得非常妥帖。但也不知将军几时才回来，我需要守多久才算结束这趟差遣，这着实有点难算计。

　　我想了想，该张嘴时还得张嘴。

　　“你阿爹可有说过何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