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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跪在雪地里的身影单薄渺小,连呼吸时背脊的起伏都微不可察,衣袖里淌出的血无声蜿蜒,是这惨淡色彩里触目惊心的几笔浓墨。

      裴同衣方才伴着安国侯夫人的马车一路行来,发生的事尽入眼中。虽有诸多不解,但此刻他利落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弥弥。

      只听“呲”的一声,裴同衣手中已攥着一条从中衣撕下的布片;下一刻,弥弥感觉身侧有人单膝跪下来,接着自己的左臂被温热的大掌轻轻抬起,伤处的疼痛慢慢被布片一圈圈覆上所带来的绵软与踏实削弱。

      “小娘子何故如此?”马车上的妇人问道。
      弥弥闻声看去,车内不甚明亮,但依稀可辨有一仆妇侍坐右侧,发问之人端坐正中,淡霁长袄,妆饰朴素。

      见她一时未吭声,那妇人对裴同衣略微颔首,道:“战后易州时有动乱,流离百姓,可是由州衙负责收置?”
      “正是,请夫人放心。”裴同衣起身恭谨答道,“方才歹人,裴某已令人查办。”
      “如此便好,”那妇人对身边仆妇说了些什么,只听有布囊摩挲和清碎碰撞之声,不多时那仆妇出了马车来到弥弥面前,温言道:“小娘子不必惊忧,这是我家夫人的一点心意,现下奴便让人护小娘子去州衙。”
      “奴孤苦无依,恳求夫人收留。”

      她想做什么?
      裴同衣侧目,手不由自主地在剑柄上摩挲。

      松角巷对话在耳,跪立之人如一具白皙易碎的瓷娃娃;他想从她脸上探出什么隐藏的别有用心,可除了惊惶未定、压抑凄悲,那副清秀眉眼净如裴策笔下的山水,明则明暗则暗,不给苛刻的看画人一点回旋的余地。

      她的话显是让马车上的人愣住了。

      马车上的妇人正是安国侯陆归明之妻、陆澄生母齐温以,她自上京轻装简从来易州,一则是心忧患疾的丈夫,二则是为长子陆澄之事。

      陆氏作为武将重臣素来易被推至风口浪尖,齐温以深知君心是陆氏最大的依仗,而在君心难揣时,民心也不失为筹码。陆澄擅离职守的事情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她听着诸如“陆将弃城”的言论焦虑不安,索性来易州安抚民心,亲自破这谣言。

      值此多事之秋,齐温以即便再慈悲,也于收留来历不明之人一事上小心谨慎。她怜车外之人,也忧引狼入室。上京安国侯府和易州别府中的侍女仆从大多跟随陆氏多年,且八成籍出岐西六州。

      “小娘子是何人?家中人是什么营生?”
      “奴……”
      “方才为何会被人追杀?”齐温以言辞已冷了几分。
      弥弥在雪里跪得久了,身颤如筛,气息也连带着不稳。在这般情境下,她竟荒诞地想起先生曾于书斋里对自己说的话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眼前的选择会是另一把要刺向自己的刀,还是……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戎装少年。目光交汇,弥弥意外地发现,对方似乎也在赌。

      半晌,少年移开深邃的乌眸,深吸了一口气,向车内妇人缓缓一礼:“回夫人的话,她是……裴先生之女。”

      马车有节律地晃动,马儿一步步叩在覆有薄薄一层霜晶的道上。车内温暖如春,弥弥靠在厢壁合眼养神,恍惚间似身处一叶小舟,在寺人敲击的引罄声里随碧波荡漾。

      她能感觉到有两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听闻她是裴策之女后,安国侯夫人立即让那个名唤吉娘子的仆妇搀了弥弥上车;待她坐定,二人皆是神伤之色,齐温以更是柔声慰她莫要太过伤怀。这番下来,弥弥心知裴先生与陆氏定是交情匪浅,只是她不解,为何裴将军会帮自己。

      不过得入安国侯别府已是意外之喜,“裴小娘子”这个身份,弥弥咬定了。
      马车停下,外面的人掀开烘帘;弥弥最后一个下马车,一出来便对上某位将军玩味的目光,她佯装不觉,加快步子跟随众人入府。

      才过影壁,身后便有人道:“夫人,可否让我与裴小娘子说几句话?”
      这就不必了吧,弥弥心想。
      齐温以闻言侧身颔首,又令吉娘子在穿廊稍待弥弥片刻,便先行离去了。

      一时寂寥,弥弥定神转身,那人负手于后大步走来。
      “小娘子是何人?”
      “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
      “如今在易州,凡是与裴策有半点关系的人的处境都不安全。”
      “所以奴谢大人在夫人面前为奴自证身份,府中戒备森严,定无比安全。”
      裴同衣看着眼前坦然自若的人,心里五味杂陈;按照翼威军军规,审讯时只三问,三问过后,仍胡言乱语或狡辩者,可杖之。
      弥弥见他不语,自觉占了上风,应对越发自如。

      “大人若仍是存疑,可去松角巷寻一老妇,她可为奴作证。”
      眼前人叹了一口气,弥弥见他唇角微勾,看向自己的乌眸中已不沾猜疑,就也随着他的神色舒缓下来。

      不料对方反问:“是常在巷口的那位老妇人吗?”
      檐角青瓦雪丛忽坠,落地时扑簌有声,旋即泯然于满地雪白。

      高大的身影俯下来,少年再也藏不住笑意,淡淡哂道:“裴某每经巷口,那老妪亦呜咽不止,唤我裴小娘子。”
      弥弥霎时“咳”了一声。
      “今日助你,是因为裴先生遇害不久,歹人仍有所图,你若一直以裴小娘子身份在城中招摇,定遭厄难。”
      “哦不对,”裴同衣想起她今日的狼狈,“已遭厄难。”
      “那既然大人疑我,任我在刀下死活便是了,何故车前多此一举?”弥弥又恼又羞。

      裴同衣后退一步,双手交叠于胸前,浅浅笑道:“前日巷中小娘子教我‘守一方国土,护一方百姓’,今见布衣有难,那定当相助。”
      “大人不妨直说。”
      “虽不知小娘子为何人所遣,但请以明目鉴事,无愧于心,若有朝一日……还请念及元宁十二年此冬,陆氏之恩。”
      寥寥数语,少年语气平淡,却似结冰的湖面;玉磬冰层凝裂窸窣,压着欲漫出的幽流与苦涩心绪。

      似有棘刺悄无声息在心底某处着床,弥弥肃然道:“奴草芥之人,虽难解大人之意,但今日之恩,定当谨记。”
      裴同衣点点头道:“不要唤大人,我名裴同衣,翼威军右支云麾将军陆澄麾下副将,家父裴策。”语毕,他转身离去。

      甲胄的冷光在门处转瞬即逝,不多时有马声嘶鸣,曳着一连串急促的啼声渐远。
      廊下吉娘子抱着一件绵衣迎来,裹在弥弥身上:“先前马车上竟忘了问小娘子名讳。”
      弥弥抬臂,一时引得伤口牵扯,看着绑在左臂的布片,她忍住疼痛道:“我叫裴弥。”

      内院东厢,炉火始暖,齐温以望着案上一瓷白茶杯出神。

      坊间是有传言裴策与王氏妻有一女,然而这么些年来,陆氏纵使与裴策关系密切,除了他的养子裴同衣,也从未见过他的其他亲眷。甚至于裴同衣是裴策养子这一事,也几无人知;若不是三年前裴策冲进翼威军军营莫名其妙扇了一个小将,陆氏父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裴同衣与军师有这样一层关系。

      齐温以虽然疑惑裴小娘子为何此时现身,但今日有裴同衣为证,她也无从生忧。

      直棂窗外一个人影掠过,片刻后吉娘子进屋来,取过案上那一空空的瓷白茶杯劝道:“夫人少饮浓茶,不然怕是又要难眠了。”
      “无碍。”齐温以淡淡一笑,垂眸敛了敛衣摆,一口气缓缓呼出来,连带着此前端正的身姿也松弛了;她以左手扶颌,一张已不再鲜妍的脸透着别样的大气,眉眼不屑于雕琢造作的女子情态,此时就温和地看着吉娘子。

      吉娘子说不清是被看愣了还是自己看愣了,双手握着茶杯停滞了一下,低声道:“裴小娘子已安顿好了。”她莫名想起在穿廊披衣时自己近前看见的那张清隽如画的脸,不禁叹道:“她与咱们是有缘分的。”
      *
      别府某处,屋内烛光扑闪而熄。弥弥侧卧合眼,拥着绵软温热的素衾,在这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渐觉风雪声远去。

      梦里日光刺眼,她挡着脸关上那一扇支摘窗,转身忽觉自己置身书斋。斋内山林四合之气郁然,孟念池安坐于案后书写,案上镇石下一沓谢公笺于风过时似竹叶般摩挲有声。

      她静静伫在原地,只听得孟念池不疾不徐道来:“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她问:“那该如何?”
      孟念池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搁笔抬首笑道:“去把这背熟了罢。”

      于是她出了书斋,莫名其妙又走在了上京的街道上。
      街上人头攒动,行贩吆喝、诸子杂耍不绝于耳,转过街角时“啪”一声醒木,说书人声如惊雷:“鹰乃祭鸟!”里里外外的听客不由得喧闹着就要散去,弥弥奋力挤出人群,见一人一马静立桥边,似等待已久。
      他未着戎装,黑衫及踝,恳切道:“但请以明目鉴事,无愧于心。”

      弥弥刚伸手想去摸摸骊马的额,左臂却一阵疼痛;睁开眼来,微弱的日光已透了进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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