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引》微夜山澜

4、霜天明月几时回

　　昔日，天枢曾卜到霜天境中灵力不知因何故缺失，怨力与灵力的平衡被打破，境核不断从外界吸收灵力填补空缺，从而导致世间怨力过多，引得乱事迭出。
　　三百零七年前，平鹿山脉一带聚集大量怨鬼，此地山势千岩万壑，处处是悬崖绝壁，且有瘴气污秽，难以跨越，是修真界与云京的分界。
　　距平鹿最近的丹鼎得知后命弟子前去平乱，未过几时，弟子传音求救，称怨鬼不可胜计，亦多怨力从山涌出。
　　丹鼎掌门怕云京作乱，赶去后发现怨力来源处翳于重重浓雾，即使他已是渡劫期，却仍旧什么都看不出。
　　不过短短几日，流出怨力庞大到寻常灵修都无法进入平鹿。

　　天枢掌门时离心有所感，言天道之音，人间灾祸将起，他穷尽心力，方算出其源头就是平鹿山怨力涌现之地——霜天境的境门。
　　境分上中下三等，每一个境都有两个最重要的东西：一为境核，是境力量之源。二为位标，此为境位置所在，力量越强大的境位标越是漂浮不定，难以寻得。
　　而此世最强大的境，名“霜天”
　　——罪孽判决之处，灵魂轮回之地。
　　不可考其原由，不可知其所为，不可求其存在，不可见其本体。
　　若是霜天境现世，所带来后果绝非凡界生灵能承受。

　　修真界六大门派掌门同妖族妖王齐聚平，用尽毕生修为合力设下一道封印封住境门，并派遣修士常年驻守。
　　然而云京不知怎么传言说只要打开霜天境，放出境中怨力，世间灵力被压制，就是他们“神修”的天下，故而不断派人作乱。
　　至今，封印已经脆弱不堪，原先设下封印的大能中，天枢掌门先遭天道反噬，又为此耗费大量灵力，本源受损，性命堪忧。
　　妖族内乱，妖王死于大妖之手，不久前新妖王凌漪才登上王位，此刻也自顾不暇。其余几位皆有不同程度的受损，无力再设下新的封印。

　　“这几百年来，修真界牺牲太多，我们能做的，只有在封印彻底破碎之前，尽全力守住它。”
　　长亭将竹筐叠起拿进来，应暄正清点着物件，闻言道：“总不会就这般无力，紧要关头或许会有别的办法，”他接过竹筐倒扣放在角落，想着是否有忘记的东西，半开玩笑的说：
　　“说不定真的有神呢，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神若是出手，哪里还有我们什么事。”
　　长亭轻笑出声，和他一起出门，
　　“你小小年级倒是知道不少，且不说世间究竟是否有神存在，便是有，在祂眼中，人、妖与天地间一草一木、一粒微尘、一抹清风又有何区别，归根结底霜天境只是生灵的命脉，但这也不为是一种安慰自己的方法吧。”

　　他只带了些简单衣物和各类药材，放在长亭的储物袋中，什么厨具、书籍，各类杂物都堆积于此。
　　院中已收拾干净，只余一颗老树随风摇曳枝丫，江兰弦坐在石凳上，青衣灵秀仿佛要融进风里，看他一脸惆怅，说道：
　　“我会在这里设一道结界，将这里封存，以后若是有机会再回来便是。”
　　应暄眼睛一亮，喜笑颜开道：“兰弦，谢谢你！”
　　三人走到门外，江兰弦并指挥至身前，一道光束拔地而起，自他身下阵纹如涟漪霎时间将整座小院圈住，光自上而下笼罩，形成淡白屏障转瞬透明。

　　林间有微微响动，长亭眼神一凝，却并未轻举妄动。
　　只见一株碧绿藤蔓在草丛中探出了头，像是知道他们要离开特此来告别。
　　山间气息纯净，长亭并未感受到妖的气息，他看着明显已经成精的藤蔓，心中疑虑油然而生：
　　“？”
　　“是小藤，它经常给我们送山里的东西。”应暄登登两步跑过去，蹲下身子和它打招呼。
　　小藤友好的弯了弯身子，随即不知从哪里冒出分藤将一棵植株送给他——是一朵朱红小花，花瓣层层叠叠将蕊心包裹，看到它的那一刻，一股冷香如幽谷溪寒扑面而来。
　　应暄接过，触手温凉，莹润的灵力在断根处和手掌中形成一道膜隔绝了寒气。
　　“这是……”

　　长亭认了出来：“赤幽十三叶，只存在上等境之中，十年生一叶，长出十三片叶子后开花，叶落完成熟，是炼制渡灵丹必备的灵植。”
　　修者的境界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道、渡劫、大乘，多数人受根骨所限一生只能困于金丹，不得寸进。
　　而渡灵丹可拓宽经脉，填补灵力，服用后能无任何后顾之忧的渡劫，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但所需材料太过珍贵难寻，且只有寥寥几人能够炼制，故而只有一些大门派才有几颗。

　　“你的天资出众，想必是用不到这个丹药，这花单用也是上好的疗伤药材。”
　　应暄听他这番解释，心觉不能要，连忙摆手拒绝，江兰弦对他道：
　　“收下吧，于他而言留着也无用。”
　　小藤同意的晃晃身体。

　　应暄闻言不再推脱：“谢谢，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的，要照顾好自己哦。”
　　长亭见是时候了，掷出带有剑阁二字的玉珏，其上刻着连接平鹿的传送阵法，使用需耗费大量灵力，他们带着应暄，走传送阵会快些。
　　应暄曾见过江兰弦拿出的假玉珏，于是多看了两眼，与这真好像没什么不同，剑阁二字锋芒毕露，强横的剑意仿若要碎玉而出。

　　藤蔓很快隐没在山林间，草木深深，院前小道蜿蜒不见头，微风吹起兰弦青衫一角，映衬他的身影飘逸沉寂。
　　那一刻，七年的时光被掩盖在了此处，应暄感到自己好像离他很远，远过砥山与平鹿，远过流水般的年岁。
　　……
　　——我，是不是做错了。
　　草木发芽，大雁南归。
　　四级轮回更迭，
　　何时，
　　再次相遇
　　……

　　——应暄猛然从梦中惊醒，心飞快跳动，他脸色沉郁，半晌才调整过来。
　　他起身理了理月白锦衣，袖口缕金织线的云纹明光流彩，隔空拿出一支青玉簪束起乌黑长发。
　　二十来岁的青年身形高大挺拔，气质郎朗有如日月入怀，五官深邃眉眼英俊，他推开帐帘，修者的驻营就在平鹿山脉旁边。
　　只见碧空遥望无际，群山层峦叠嶂，万千华光汇于天穹，庞大阵法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之上缓缓流转，八道光柱自云霄钉入大地，数不清的咒言浮在柱中闪烁金光。
　　——这便是修真界为首的几位大能穷尽心力设下的封印，光柱中的符文已经黯淡许多，待消散那一刻，就是封印彻底破碎的时候。

　　“呦，怎得脸色这般苍白，魇住了吗？”这声音慵懒动听，好似在耳边娓娓道来，撩的人心痒痒。
　　一女子突然出现，红衣蹁跹，金铃坠着红色流苏系在她纤细的腰间，虽晃动然并无一丝声音发出。
　　她歪头看向应暄，容颜艳丽，一双桃花眼噙着几份促狭：
　　“被什么吓成这样，不妨让我听听，便是兰弦哥哥的事，我可也是能给你说道说道的。”
　　应暄此时已是平日里翩翩君子模样，对她道：“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就不劳师姐担心了，”他话音一转，扬起唇角露出个温良的微笑，故作惊讶又说：“瑜沁师姐今日为何没与夏师姐一起，我先前还见她和长亭师兄相谈甚欢，倒不复前几日的沉郁了。”

　　瑜沁“啧”了一声，她二人前几日吵了一架，因她旧伤太多，反反复复，平鹿危机四伏不是个养伤的地方，再拖下去会伤到根本，夏长歌想让她回忘情，她自是不愿，百般逃避，把人弄生气了。
　　谁不知二人已经冷战几天，这臭小子，一脸无辜样，不过是小小开了个玩笑，就专挑人痛处咬，一点都没有从前的纯真！
　　瑜沁挑眉回击：“我还真不知道，多谢应师弟告知，想必他二人是为了应师弟回剑阁的事吧，毕竟你也大了，却还没有正式拜师，师弟到时想要什么礼物可要提前告知我，我好去准备呀。”

　　应暄到平鹿已有十年，他是先天道体，天赋世间罕有，且与剑意相合，是再好不过的剑修苗子，剑阁掌门知晓后言可收其为弟子，他年龄小修为低，势必要回门派去修炼，兰弦在平鹿，他不想分开。
　　好在剑阁唯二掌门亲传弟子夏长歌和长亭都在平鹿驻守，一番商讨后，决定他二人暂且代师收徒，留在平鹿修习，但随着他年岁增大，这拜师礼却不能再拖了，只有过了这一关，才真正算是剑阁弟子，才能炼制自己的剑。

　　没有剑就不能算是剑修，他现在是筑基期，没有剑也无法再修行。
　　进行拜师礼需回剑阁，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平鹿境况一日不如一日，他纵然放心不下却也知留在这里只能添乱罢了，故而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
　　这几日神思多忧也是为此事。

　　“瑜沁，多大年纪了还和人二十几岁的小师弟较劲，你羞不羞啊——”这尾音故意拉长，极尽嘲讽，白衣青年坐在屋檐边，一条腿耷拉着，另一条半屈，手靠在膝盖上托腮看着他们。
　　他长相很是俊逸，姿态慵懒随意，一派风流不羁。
　　瑜沁眼波流转，轻启红唇，用柔软的语调回道：“哪里欺负了，我和应暄师弟好着呢，比不得你萧百年，就喜欢做爬人家屋顶这事。”
　　萧百年双目一瞪，轻轻一跃至他们身边，就要和她说道说道，话到嘴边突然想到什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才不和你吵，夏师姐不理你你就故意到处惹事，就是想打架然后让师姐出来解决是吧！明殊说的果真不错。”

　　夏长歌是他们一行人里修行时间最久的人，故而他们虽不同门派也称一声师姐，她性子沉稳，这一群天之骄子若有什么矛盾大多是她来调停。
　　瑜沁笑意微僵，萧百年和她简直八字不合，碰见他就没有好事，看他这嘚瑟样子，谁能忍他！于是冷哼一声道：
　　“我看你是不敢吧，说这么一堆还不是怕了。”
　　应暄见二人火药冲天，避免殃及池鱼，决定先走为敬。

　　还没迈步就看见一人站在不远处，身形清瘦而挺直。
　　萧百年心念一动立刻转身看过去，见来人欣喜道：“履霜，你来啦！”
　　那人终于正了头，露出面貌，及其浓墨重彩的一张脸，五官深邃冷如天山之雪，长身玉立，神韵自然几欲融入天地灵气之间，见之不似世中人——确实不是人。
　　他是萧百年的法宝履霜弓的器灵，乃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器物成精，得天道钟爱，气运造化世间无二。他在化形后和萧百年一起学习紫微斗数，在卜算一道现仅次于天枢掌门时离及其大弟子陈青见。

　　应暄看他走来，问好：“履霜师兄。”
　　履霜冷淡的点头回应，他素来是这个性子，似乎再大的事都无法触动他的心弦。
　　萧百年一闪身便躲在他身后，指着瑜沁大声告状：“履霜，瑜沁欺负应暄师弟，我替他打抱不平，这女人就要打我！”
　　履霜却不参与他们之间的幼稚玩闹，面无表情对瑜沁和应暄道：“夏师姐和江师兄在北涧溪等你们。”

　　瑜沁原本抱胸看萧百年表演，闻言眼神一亮，转身就走，又突然停住，阴恻恻威胁萧百年：
　　“我现在心情好放你一马，再惹我就给你机关全拆了！”
　　说完拉着怔住的应暄赶去北涧溪，身后萧百年假意生气的声音遥遥传来：“你怎么不理我啊，你看她还威胁我！”
　　只听履霜淡淡回应：“我也不是瑜沁的对手。”

　　……
　　应暄跟在她身边不紧不慢的走着，丝毫不见方才的急切，只听她慢悠悠的叹了口气：
　　“履霜还真说错了，现在的我可不是他的对手，最多只能打个萧百年。”
　　萧百年是天枢掌门弟子，然而常年攻机关造物，疏于修炼，只有炼虚中期的修为，与他们差了有一个境界。
　　应暄不知她旧伤已经严重如斯，皱眉：“那师姐还要强留在这儿吗？”

　　瑜沁道：“谁知道呢，现今这种情况，怕我真回去了，哪天传来不想听的消息。”
　　应暄不赞同：“夏师姐没有这么脆弱，况且若是真到那一日，又有谁能独善其身，你该对夏师姐多些信任。”
　　沉默良久，才听她喃喃道：“正因我足够信任她，所以才害怕啊。”

　　北涧溪是平鹿山脉的山谷流淌汇来，溪寒水冷，清泉映日，两侧垂坠着紫藤花。
　　夏长歌一身轻纱蓝衣，容色端和沉静，正与长亭说话。
　　江兰弦坐在石凳上端起茶轻抿一口，大片盛开的紫藤更衬他清冷疏淡。
　　“你们来了。”长亭温声招呼他们。
　　应暄走到兰弦身边，静静待着不发一言。瑜沁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也沉默。
　　夏长歌看了瑜沁一眼，开口道：“五日后，我带着应暄返回剑阁。”她的声音富有磁性而略微沙哑，声调柔和坚定，听着非常舒心。

　　似是知道瑜沁要问什么，她接着道：“之后便不回来了。”
　　“啊？”瑜沁愣住。
　　长亭解释：“师姐已经在平鹿待了十五年，如今，师尊为封印之事准备去海外寻求生机，她需要回剑阁主持大局。”
　　瑜沁一时间不敢相信，追问道：“可是平鹿”，
　　当年封印后六大门派定约每一派必须有两个内门弟子在此驻守，剑阁来的就是他二人。

　　夏长歌道：“照礼师弟前不久渡过劫已是炼虚前期，他会过来，以后剑阁在平鹿一切事都由长亭主理。”她温和的看着瑜沁：“你既不想回忘情，那便与我一同去剑阁吧，这次，是我邀请你。”
　　瑜沁看着她，突然噗嗤一笑，艳丽的容颜人比花娇：“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长歌点头，看向应暄：“应师弟，你觉得如何？”

　　应暄正盯着江兰弦的手出神，骨节分明手指放在乌金釉的茶盏边上，更显肤白如雪。
　　“……”
　　应暄敛眸道：“那就劳烦师姐了。”
　　长亭几人互相看了看，找了个借口离去，只剩下他和江兰弦静默无言。
　　他在对面坐下，直视着江兰弦的眼睛：“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朝夕相处十七年，纵然在修真界中只是转瞬即逝，不值一提。但只有他知道，这段年岁到底有多重要。
　　江兰弦见他分明忐忑，却尽全力勉强维持表情的样子，心中暗叹了口气：
　　“不论今后是何种情况，我一定会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