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顾经年》苏打兮兮

46、我想飞

　　梁顾前几日带赵慧芸去做了复查，郁清秋很够朋友，整个过程都一直陪同。算起来这几天检查结果也该出来了，梁顾心神不安地等着郁清秋的电话。

　　郁清秋没有打电话过来，他亲自上门了。

　　梁顾的办公室里，郁清秋递过手里的检查报告，说了四个字，“情况不妙。”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梁顾觉得腿软，他慢慢后退，再后退，在沙发里坐下来，一言不发。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对每个人都是不小的冲击。

　　郁清秋拍了拍梁顾的肩膀，“兄弟，恶性肿瘤本就容易复发，你已经尽力了。”

　　“还有多久？”梁顾问。

　　郁清秋摇头，“不好说。”

　　梁顾再没有说话。

　　阿东出门去送郁清秋，门一关，梁顾深深地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空气里弥漫着悲伤，那悲伤像无形的绳索，扼住人的咽喉，让人窒息。叶宁也觉得喘不过气，但眼下，梁顾比他更需要安慰。

　　他走过去，在梁顾身边坐下。

　　这次换他搂过梁顾了梁顾的肩膀，他能感觉到，梁顾在颤抖。

　　“梁顾。”他轻声唤梁顾的名字，“别怕，有我在呢。”

　　***

　　他们本来约好了今天回老宅吃饭，梁顾很纠结，他不知道该如何把这消息告诉赵慧芸。

　　吃饭时梁顾情绪控制得还算得体，只是偶尔会发楞，叶宁在一旁帮忙打了不少圆场。饭后喝茶的时候，赵慧芸揉着太阳穴，“小顾啊，我这几天还真有点不太舒服，前几天那个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啊。”

　　梁顾心里一沉，“结果……”

　　他知道自己应该坚强，应该挺住，像往常所有遭遇困难的时刻，勇敢地顶上去。可是当真的要开口宣布那个消息，他才发现，太艰难了。

　　梁顾多犹豫了几秒，气氛就变了。

　　“怎么了小顾，是结果不好吗？”赵慧芸在沙发里慢慢坐直了身体。

　　梁顾哽住，他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看了叶宁一眼，像是在求救。

　　叶宁接收到梁顾的眼神，他缓缓走到赵慧芸面前，“芸姨，您愿意和我聊聊吗？”

　　赵慧芸楞一下，“好。”

　　“是这样，郁医生今天去找了梁顾，他说……”叶宁尽量平静地开始转述郁清秋的话。

　　梁顾好想捂起耳朵，那些话，他一句都不想听，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等梦醒了，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赵慧芸平静地听着，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看样子，她早已有所准备。等叶宁讲完，她沉默一会儿，说道：“小叶，谢谢你这样坦诚，我有感觉到被尊重，谢谢。”

　　她反过来安慰梁顾：“小顾，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这次我听医生的，医生说什么，我都听。”

　　梁顾眼圈泛红，他努力表现得自然，“妈，明天我们再去复诊，也不一定就没有转机。”

　　赵慧芸淡淡地笑了，“小顾，你也别太紧张，其实我心里有数，我一把年纪了，什么都能接受。之前我总是很焦虑，是因为担心你过得不好，现在看你和小叶这样子，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梁顾蓦地站起来，走到一边按住了眼睛。

　　分别的时候，叶宁拥抱了赵慧芸，“芸姨，您保重，我们会一直陪着您。”

　　回去的车上，梁顾不再掩饰，他说：“叶宁，我害怕。”

　　叶宁完全能理解梁顾的惊惶和无助，他一声轻叹，开口道：“要是害怕，就抓紧我。”

　　梁顾沉默半晌，“这话听起来耳熟。”

　　“在过山车上，你对我说的。”叶宁说道。

　　梁顾回想起那次美妙短暂的游乐场之行，不由感慨，人生就像过山车一样起落无常，永远不知道低谷会在什么地方等着你。很久，他伸出手去，握紧了叶宁的手，“叶宁，我经常会想，我是有多幸运，能遇到你。我可以帮助很多人，可是能帮我的，只有你。”

　　***

　　梁顾没有放弃最后的挣扎，他想带赵慧芸出国去治疗，碰碰运气，可是一方面赵慧芸不愿意，另一方面，做了几次复查之后，医生很委婉地表示，可能没有那个必要了。

　　赵慧芸的事让梁顾分心，那个石油的项目又不等人，为了提高效率，有些工作梁顾就干脆授权给叶宁，由他直接出面，替他履行职责。

　　梁顾目前的处境，贺楠都看在眼里。上次他故意挑事儿，梁顾看在贺启江的面子上没有翻脸，却也对他动了气，所以这次他很要想借机表现得懂事贴心，替梁顾排忧解难，以扭转梁顾对他的印象。可是他很快就发现，除了代表贺启江去看望赵慧芸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暗中观察，发现叶宁对梁顾来说俨然已是家人一般的存在，他这点仅限于争风吃醋的雕虫小技，根本没有可能撼动叶宁的地位。

　　贺楠很窝火，他挑衅叶宁就没赢过，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挑拨离间一回，反而让那两个人更加情比金坚，真是恨得他咬牙切齿，妒火攻心。不过贺小少爷就算连续吃瘪，也没打算偃旗息鼓——他可是天生反骨，长这么大，就没服过谁。

　　这个叶宁，就真的那么白莲花，真的一点污点也没有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查一查他，就算没有污点，动动脑，也能制造些污点吧……

　　***

　　梁顾这些天几乎每天都往老宅跑，叶宁抽空也会过去陪赵慧芸。

　　春日渐渐接近尾声，白天气温陡然升高，有了点初夏的意味。

　　老宅的花园里，树荫下，叶宁和赵慧芸对着坐了，面前的小茶几上摆着一壶上好的清茶。

　　叶宁帮赵慧芸到上茶，“芸姨，这花园真精致，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花园。”

　　“是啊，我从小就喜欢花，这花园是我请了园丁特意打理的。”赵慧芸笑眯眯地说道。

　　她最近瘦了许多，手抖得也比以前厉害了，让人看着很是心疼。

　　“小叶啊，谢谢你过来陪我聊天。”赵慧芸感慨道：“我和你说的话啊，比过去十几年说的话加起来都多。”她喝了一口茶，“哎，我们刚才聊到哪儿了？”

　　“聊您小时候做过的梦。”叶宁说。

　　“你看我这记性，转头就忘了，”赵慧芸自嘲地摆了一下手，又兴致盎然地说下去：“我小时候啊，老是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在天上飞，我就像一只鸟，张开翅膀，俯瞰地面，云彩像棉花一样在我眼前飘，风在我耳边呼啸，那感觉真好。我还留着当时的日记，那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当飞行员，飞到月亮上去。’”

　　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那种发自内心的笑，特别有感染力，叶宁也跟着笑了。

　　她回味良久，笑容落下去，神情怅然若失，“可是慢慢地，我就把这个梦忘了。”她缓缓放下手里的茶杯，“慢慢地，我把自己也给忘了，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要做个贤妻良母，要相夫教子，要牺牲，要成全，要隐忍，要奉献。我也不知道，那些鬼话，怎么就进了我的脑子……”

　　说完，她陷入了沉默。

　　叶宁给她续上茶，淡淡地说道：“芸姨，您得到的规训与教化太多了，不是您的错。”

　　赵慧芸若有所思，她点点头，“我把自己封闭太久了，有时候，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觉得你们活得真精彩，我很羡慕，也很后悔。”

　　叶宁避开“后悔”那两个字，貌似无意地转了个话题：“芸姨，最近，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赵慧芸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有那么一瞬叶宁好像看到了一个调皮的孩子才有的表情，赵慧芸对叶宁说：“我想飞。”

　　***

　　梁顾当机立断，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启程，飞跃重洋，去了全球著名的跳伞圣地。

　　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梁顾和叶宁陪着赵慧芸登上了飞机，地面上，私人医生和救护车在紧张地等待着。

　　飞机在高空盘旋，待到合适的时机，跳伞教练带着赵慧芸从舱门一跃而下。她们在空中毫无阻拦地疾速下落，再没有比这更自由的事了。

　　脚下，遥遥地，山川，森林，湖泊，一望无际的绿野，蜿蜒的公路，美得像童话。

　　赵慧芸最初有些紧张，但很快，她微笑着张开了双臂，那是真正飞翔的姿势。童年的梦境变成了现实，那一刻，她终于找回了自己。

　　梁顾和叶宁也接连跳了下去，在跃出机舱的一瞬，梁顾模糊了双眼，在几千米的高空泪如雨下。

　　他想起叶宁曾说过，自己曾被这世间的生离死别，吓破了胆。

　　此时此刻，他正在经历这种痛苦，锤心刺骨，束手无策。

　　人生在世，分离才是永恒的主题。

　　没有人能逃得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