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本无心》丽端

1、天降横财（一）

　　自古以来，一夜暴富的神话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哪怕天界众生也不例外。而这个故事的开始，一笔天降横财，就砸在了仙娥青筠头上。
　　天权宫洒扫仙娥青筠。
　　哪怕与这笔横财接踵而至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直到颠覆了她的整个人生，多年以后，青筠回想起自己一夜暴富的经历，还是觉得晕晕乎乎如坠梦中，美妙得不可思议。
　　那天正是天界十年一度的琼芳盛会。天界各宫主神均受邀参加，而各宫的仙侍仙娥也无一例外要为这场盛宴服务。这些天界的仆从们虽然没有资格和各宫主神一样坐下来欣赏美酒佳肴，轻歌曼舞，却享有一项与主神们相同的殊荣——凭借每个人在纸阄上填写的名字，参与本次盛会最激动人心的环节——拈阄射利。最幸运之人，可以获得高达五万灵珠的头彩。
　　“五万灵珠，整整五万灵珠啊！招宝天君真是好大手笔，下次我一定选他做天界四美之首！”站在青筠身边的仙娥青筇忍不住朝远处众星捧月般的身影望去，眼中闪闪烁烁仿佛嵌进了两颗星星。
　　“你端的汤洒出来了。”青筠提醒了一句，放慢脚步，努力把自己端着的托盘举得平稳一些。从厨房一趟趟地把盛放在八宝金器里的山珍海味送到主神们的宴席上，她不仅胸口有些憋闷，手臂也在隐隐发酸，偏偏还不敢流露半分疲态。幸亏觥筹交错之间，并没有人留意到一个小小仙娥的不适。
　　“让我想想方才抽中的都有谁？紫云宫的惠离仙子，若虚宫的仙侍明珏，看他们笑得脸都歪了！”青筇一边干活，一边精神抖擞地小声哀嚎，“这次的彩头比十届琼芳会加起来的还多。连末彩都有五百灵珠，我一个月的俸禄才五个灵珠！太一帝君，不，财神爷招宝天君，保佑我中了最后那个头彩吧！”
　　“别做梦了，天上掉馅饼也不会砸中我们。”青筠动作麻利地收拾着残羹，用托盘装了打算送回厨房。刚才招宝天君已经将末彩和次彩的名单都公布了，别说没有她，天权宫众人都没有沾边。
　　“马上抽头彩了，看看这块馅饼砸中谁。”见青筠要走，青筇赶紧拦住她，朝远处天帝太一的宝座望去。身着黑底绣金长袍的招宝天君不知何时已站在天帝身边，手中捧着装满众人名字的阄匣，雍容华贵，器宇不凡。
　　欢快的鼓乐一停，表演的百兽们列队退下，就连主神们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杯箸。五万灵珠的头彩，即使对于各宫主神们而言，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琼芳宴会上的所有人，眼睛都盯向了丹陛之上的天帝太一和招宝天君。
　　“请陛下抽出今日的头彩。”司掌财富的招宝天君微微躬身，将阄匣呈到了天帝太一面前。
　　天帝一向寡言，此刻也不多说什么，伸手进匣，随便拈出了一张纸阄。而众人的心，也随着那张小小的纸阄而高高悬起。
　　招宝天君将阄匣交给身边的仙侍，双手接过天帝太一递来的纸阄，缓缓打开。他原本就生得高大俊逸，此刻再有这五万灵珠的辉光加持，越发神光普照，让人心驰神迷。谁不知道招宝天君主掌福禄宮，就是凡间俗称的财神爷，富甲天下，连天帝也不能望其项背。这次用作彩头的几万灵珠，就是招宝天君所开的钱庄一鸣楼为了庆祝建楼百年贡献的。
　　展开折叠好的纸阄，招宝天君看着上面写的名字，有意无意地顿了顿。可站在人群中的青筠却觉得，那高高在上的天君，忽然看了自己一眼。没错，看了她，这个混杂在伺候的仆从中、托着一盘残羹冷炙的洒扫仙娥一眼。
　　她的心，倏地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头彩，天权宫，青筠。”平静无波的声线，从远处飘了过来。
　　四周爆发的唏嘘声中，青筠一下子愣住了。
　　“啊，你中了！快去，快上去啊！”一旁的青筇开心地惊呼一声，因为双手还捧着一堆碗碟，急得踹了发呆的青筠一脚。
　　似乎所有的血轰地一声冲进了脑袋里，青筠下意识穿过人群向前走去，走到天帝宝座的丹陛前才发现自己双手还捧着一托盘的残羹冷炙。她慌忙找个空地放下托盘，又在裙边擦了擦双手，才敛衽为礼：“多谢天帝，多谢招宝天君！”
　　“恭喜，这是你应得的。”招宝天君微微一笑，随手将手中的阄纸叠好扔回匣子里，一个仙侍便抬上来一个雕刻精美的箱子。箱盖一掀，顿时露出了满满一箱的灵珠。霎时间珠光晶莹，灵气氤氲，引来四周一片啧啧称羡。
　　“青筠仙娥，这是五万灵珠，你是打算带回天权宫，还是直接存入一鸣楼？”招宝天君一脸例行公事的微笑。
　　“我，我还是带回去吧。”青筠说着，就想接过箱子。
　　“因为金额较大，存入一鸣楼的话，月息可以升至五厘。”招宝天君补充了一句，又引发一派艳羡的喧哗。要知道，平素一鸣楼的月息都是四厘，看来招宝天君也很想为他的钱庄多招揽一些生意。
　　“多谢天君，可我还是想带回去。”感觉四周众人面露疑惑，青筠有些心虚，顿了顿红着脸补充了一句，“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灵珠，今晚打算用它们来铺床。”
　　“哈哈哈。”围观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让青筠暗中松了口气。天界灵珠不仅可以做钱币流通，本身也含有灵力，吞服之后对修炼颇有益处。青筠的回答虽然俗气，却也可以理解。
　　“愿这五万灵珠，助仙娥早登神位。”招宝天君大度一笑，挥手让青筠抬着箱子走了下去。
　　“我帮你拿，让我也沾沾灵气。”青筇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一把接过了箱子，满眼艳羡，“青筠，这下你真是要青云直上了，说不定什么时候真能晋升主神。到时候可别忘了照顾照顾我啊。”
　　“放心吧，不会忘了你的。”感受到四周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青筠开心地笑了起来。

　　有了头彩的殊荣，青筠和青筇得免了收拾宴会残局的差使，抬着箱子径直回了天权宫。
　　“你休息去吧，我一会儿去觐见君上。”青筠打开箱盖，用手帕包了满满一包灵珠递给青筇，“不多，算我一点心意吧。”
　　“你这是做什么？请我吃顿饭就好了。”青筇见那包灵珠少说也有一两百颗，慌忙重新倒进了箱子里，末了还没忘了叮嘱一句，“我知道你从不存钱庄，这么多灵珠一定要藏好了。如今你树大招风，肯定会被人惦记上的。还有那个青筝，听说欠了一屁股赌债，要是找你借钱你千万别借给他！”
　　“明白，我藏灵珠的地方稳妥得很，肯定不会真拿来铺床的。”青筠用力点头。
　　送青筇出了门，青筠返回屋内，不放心又回头查看了一下插得牢牢的门闩。确保四周无人，连主殿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青筠这才坐上床榻，重新打开箱盖，拈了一枚灵珠出来。
　　小指肚大小的灵珠静静躺在青筠的手心中，散发着淡淡的悦目的辉光。若是看得更仔细些，就会发现灵珠内部蕴藏着一抹流光，无规则地四下游动，就仿佛被封在珠壁内的一丝云霞，急切地想要回归天地之间。
　　据说这抹流光，就是对提升灵力修为大有裨益的日月精华了。
　　定定地盯着灵珠看了一会，青筠终于一闭眼一抬手，将那枚灵珠吞入腹中。随后她立刻盘膝结印，按照天界流传的心法运转真气，好将灵珠中蕴含的天地灵气纳入自身。
　　青筠见过青筇用灵珠修炼，趺坐时眉目舒展，神情平和甚至可以说是享受，偏偏到了她这里，那枚吞下的灵珠就如同一个毒丸，从喉间一路烧灼向下，只能蹙眉咬牙忍耐。然而饶是下定了决心，她还是没能忍住胸中的烦恶，一躬身将刚才吞下的灵珠吐了出来，咕噜咕噜滚出老远。
　　按着胸口喘息半天，青筠才失望地下地捡起那颗灵珠，擦干净了放回箱子里。和以前一样，这具身体，根本无法容纳灵珠，更别说吸收灵力。所以别人以为她能靠五万灵珠成神云云，都是虚妄。
　　这些灵珠，在她手里只能当钱花了。
　　青筠从箱子里取了一些灵珠出来，在屋里转了转，拆开屋角一块地板，将灵珠藏了进去。看看地板装回去后没有破绽，她重新抬起箱子，往淇奥殿走去。
　　淇奥殿是天权宫主神文曲星君的居所。青筠抽中头彩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要禀告主神知道的。
　　和整个天权宫一样，淇奥殿外种着青翠的竹子。天界无春秋，竹子无枯谢，淇奥殿也从来静谧幽暗，在青筠百余年来的记忆中从未更改。而那位天权宫和淇奥殿的主人文曲星君，也向来离群索居，就连今日的琼芳盛宴也没有去参加。
　　不过，虽然人没有去，文曲星君却特地吩咐青筠将他的名字代写在纸阄上，一同放进阄匣里，显然不肯放过抽中彩头的机会。福禄宫那些仙侍们嘲笑的目光，青筠记得清清楚楚。
　　文曲星君爱财，天界人人尽知，甚至流传过他贪墨天庭公帑的传言。于是，淇奥殿前所挂的那一副对联“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便有些讽刺的意味了。
　　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既然文曲星君不在乎，青筠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她目不斜视地略过那副对联，径直走到了紧闭的殿门前，轻轻敲了敲：“君上，青筠求见。”
　　“进来吧。”一个幽幽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青筠应了声是，推门抱着箱子走了进去。殿内十分宽阔，甚至可以说空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幽微的香味，却并非熏香，更像是外面的竹香经年累月地渗透进来，清新却又带着几分生涩。
　　绕过一扇绘制着竹枝桃花的屏风，青筠从待客议事的前殿转进了文曲星君寝居的后殿，不出所料地看见自家主神正懒洋洋地斜倚在卧榻上。这位星君上神一向是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就算称病不去参加琼芳盛宴，帝君太一也从不会怪罪。
　　作为好事者私底下评选的天界四美之一，文曲星君的样貌是生得极好的。哪怕是他因为某种原因身体一直抱恙，神情懒散面色苍白，也掩不住天生的风流俊秀，甚至就连那旧疾，也如同松竹上的残雪，衬得本尊别有一番清隽风骨。
　　“贪狼笑，招宝富。文曲病，武曲酷。”仙娥们私下编排的这“天界四美”顺口溜，点出了四位天君上神最惹人心动的时刻。就连青筠也不能免俗，哪怕私下里对自家主神颇有微词，见到他强撑病体的模样，也忍不住会放轻了语气，生怕将他给吹化了。
　　走得离文曲星君的床榻近了些，青筠敏锐地感觉到自家主神皱了皱眉，连忙止住了脚步：“君上？”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文曲星君微微垂眸，显然是青筠带进来了什么气味，让他感觉不适。
　　青筠转过脸使劲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恍然：“是方才琼芳宴会上的菜味。”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穿梭一般从厨房捧到宴席上的菜肴，“属下记得有爆炒麒麟肝、红烧凤凰翅、龙血大补汤，还有……”
　　文曲星君抬了抬手，示意青筠停下，满眼嫌弃：“那帮家伙还是这么重的口味，这一场宴会不知又杀了多少珍禽异兽……”
　　青筠眼观鼻鼻观心没吭声。文曲星君这话，已经是连带天帝太一和招宝天君等人一起嫌弃了，她可不敢接。
　　“箱子里是什么？”文曲星君忽然问。
　　“是属下抽中的彩头。”青筠打开箱盖，顿时一殿莹润辉光。
　　“想不到你有这般好运。”文曲星君一惊，“是招宝天君抽的？”
　　“天帝抽的，招宝天君公布的。”青筠如实回答。
　　文曲星君的嘴唇抿了抿，没有再说什么。满满当当的一箱灵珠映入他的眼帘，让他原本暗淡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显然对这些灵珠的兴趣超过了对青筠好运的惊讶，“招宝天君没有让你存到他的钱庄里？”
　　“有。他说给我月息五厘。”青筠故意说出这个条件，脸上带了点讨好的笑，“不过，属下肯定是要带回来存在君上这里的。”
　　“你明白就好。”文曲星君从床榻上下来，伸手揽住了那个箱子，“我也不让你吃亏，这一笔就算月息五厘五。”
　　“多谢君上，祝君上财源滚滚！”青筠脸上的笑堆得更多了些，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又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一模一样的副本，平铺到一旁的书案上。见砚台里的墨早已干了，又赶紧取了墨锭，殷勤地磨好了墨。
　　“一共四万九千五百颗灵珠。”文曲星君眨眼间便清点好了数目，面色有些不快，“我记得头彩是五万灵珠吧。你自己留了五百颗？我告诉过你，你与常人不同，这些灵珠对你有害无益。”
　　“君上说得是，属下从不敢私自用灵珠修炼。”青筠一脸无辜地回答，“只是抽中了头彩难免需要人情往来，所以留下了五百备用。
　　“也罢。”文曲星君显然有些不满，却也没再说什么，走到桌案前，提笔在正副两本厚厚的账册上记录下一笔：“天帝太一一百零二年五月初六，收入青筠缴存灵珠肆万玖仟伍佰整。月息五厘五。”他盖上自己的钤印，将账本交还青筠，“老规矩，年底计算本息。”
　　“多谢君上。”青筠心里已经默默将自己存在文曲星君这里的灵珠总额计算了一遍，近百年的俸禄加上这次的彩头，连本带利已经近六万灵珠了，不由心怀大畅，小心捧着自己那份墨迹未干的账本，退出了淇奥殿。
　　文曲星君望着她压抑不住的雀跃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阴郁，袍袖一拂，重重地关上了盛放灵珠的箱盖。
　　珠光尽隐，寂静的淇奥殿中，再一次晦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