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鹿下泉响

3、第三章

　　杨佳的理发店会经营到夜里十点关门，一般店里的学徒七点下班，夜班基本都是杨佳自己忙活。

　　有天夜里来了个流里流气的中年男人，杨佳给人洗头，弯腰去挤洗发膏的时候，男人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嘴里说着下流的话，手不安分地摸着不该摸的地方。

　　杨佳惊恐大叫，反手给了男人一巴掌。

　　那晚黎礼已经在二楼的房间睡觉了，楼下的吵闹声把她惊醒，她惊慌地从二楼下来，就看到被男人推到在地的杨佳，头发凌乱，双眼猩红，瞪着男人，地面一片狼藉。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坐在地的杨佳，用手拍了拍她的脸，用让人很不舒服的口吻说道：“你缺男人不是吗？小寡妇，少在那装正经人，你这店就差改个名字了。”

　　杨佳眼里滚出豆大的泪珠，以往顾盼生辉的一双眼睛此刻一点神采也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黑，她嘴角抽搐的肌肉是再也绷不住的委屈。

　　那个场面烙在黎礼脑海里，明明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但是她的妈妈好像在那些讽刺的话语里裂成了碎片，黎礼感觉自己活得犹如过街老鼠，周围又腥又臭，还得把自己也变成垃圾。

　　黎礼差点失声尖叫，杨佳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她的一声妈妈哽在喉咙里，像鱼刺，拔不掉，在以后每个风平浪静的夜里都隐隐作痛。

　　此后，杨佳时常会喝点酒，喝多了就开始说胡话。

　　也是真话。

　　她说：“黎礼啊，妈妈想找个靠山，我一个人太难了。”

　　“可是那些男人，一见到你，床上说的话就忘了，穿好裤子就不认人了。”

　　“我怕有一天，他们欺负的不只是我，他们也会欺负你”

　　后来，终于有一个男人，在见过黎礼之后，依然出现在杨佳身边。

　　黎礼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觉得这个男人不像个好人，但是他是杨佳能够找到的为数不多的“靠山”，并且不嫌弃杨佳有个女儿的存在。

　　杨佳开始对这个男人上头，甚至允许他搬来跟自己一起住。

　　九岁那年的夏天，有天黎礼去镇上买完鸡蛋回家，理发店店门紧锁，黎礼借隔壁超市给杨佳打电话，杨佳说去市里进货，让她等着。

　　黎礼在家门口等到夜幕降临也不见杨佳的身影，她再次拨打杨佳的电话却是再也打不通了。她在自家门口等了四天，直到她实在一点吃的都弄不到了，她起身往府城走去，凭着儿时一点记忆和路人指路，她走了四十公里来到文书街，从此她在奶奶身边住了下来。

　　杨佳没有找过她，她的妈妈跟她的爸爸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也许是有计划的，黎礼想过，却不想细想，最后在杨佳身边待着的那段时间，杨佳经常借酒消愁，经常嘴上打发她去黎家，然后她就消失了。

　　她的生活是和垃圾呆在一起的，她又经常像垃圾让人想丢掉。

　　之后的许多年，她都不太记得起在理发店生活过那几年的事情，记忆只是稍微掀起一角，她就有点生理性不适，后来她就再也不想了。

　　她知道自己一向是自私的。

　　就像今天，她的奶奶病重需要治病，她第一件事想的是她又要被丢掉了吗？她又要变成一个人了吗？

　　奶奶看着黎礼垂着脑袋，抿着嘴角，鼻翼小幅度地起伏着，她一下子看穿了小女孩的心思，拍拍床边，道：“过来坐。”

　　黎礼摇了摇头，她怕自己再靠近奶奶半步，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她把想哭的力气都使在手上，用力将校服下摆扯得老长，嘴唇紧绷着，片刻后才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奶奶道：“奶奶你放心去治病，我一个人会在这边好好的，我今天靠写作和茶馆还赚了不少钱。”

　　奶奶闻言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生活就是不断地妥协，用着最差的牌也希冀着打出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黎礼最后答应了转学去一中。

　　她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靠家里关系，从七中转到一中去。

　　她从小的目标就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考出好成绩从来不是她的目标。

　　她的目标是生存下去，保护好自己，不给奶奶惹麻烦。

　　一中校风严明，住宿条件好，学费比七中还便宜一点，这几个条件，都让即将一个人在府城生活的黎礼心动。

　　她可以便宜又安全地在一中度过她的高中生活。

　　黎礼收到微信群消息的时候，她正坐在黎世清和奶奶身边，在府城机场里候机。趁着放暑假，黎世清答应带她去北城，可以帮忙照看奶奶，等开学了再回来。

　　微信群名是[一桩大买卖]，群成员4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组建的。

　　一个名叫[宵夜],海绵宝宝头像的人@了黎礼：一等奖，什么时候交稿？眼瞅着还有一个月开学了。

　　根据他们的头像，黎礼能跟那天来店里的少年一一对应。

　　说话的是最闹腾的梁宵。

　　黎礼看了眼梁宵对自己的草率称呼，反应了半天。

　　LLL:最近不在府城，得晚些日子，开学前一周肯定发出来。

　　宵夜：不在府城？你不会跑路了吧？

　　LLL:……

　　下一秒，群里收到了三条转账消息，分别是转给宵夜（梁宵）、一颗小白杨（杨祁）、Enter(宋凛)，各160块。

　　LLL:诚信交易，既然不放心，我先退50%，留50%作为预付款，等我交稿你们再付剩下的50%。

　　梁宵抓着手机，皱眉看了半天，手中的篮球掉在地上，一下一下向上弹起。

　　傍晚的篮球场，三三两两组成堆的人群随意地拍着篮球。

　　“这一等奖脾气好大，我就问了一句，直接退款了”梁宵啧啧道。

　　宋凛闲散地坐在石凳上吹着风，大口大口喝着矿泉水，显然没有看到群里的消息，困惑地看着一脸控诉的梁宵。

　　梁宵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宋凛垂眸看着。

　　片刻，他轻笑出声，肯定道：“进退有度，讲诚信的商业行为，没什么问题。”

　　“态度有问题，她那六个省略号不就是炸毛的表现吗？”

　　“别叫人家一等奖，有点草率”宋凛提醒道。

　　“那叫一等？”

　　“其实也可以问问人家叫什么名字。”

　　“我才不，宋凛你不对劲哦，要问你自己问。”

　　宋凛一脸懒得继续开导他的表情，站起身去捡滚在一边的篮球。

　　“不过你看她叫LLL，难道是拉拉？懒懒？”梁宵跟着宋凛一起走出了小区篮球场。

　　已经傍晚时分，天空仿佛黑暗里透出点藕粉色。

　　宋凛指尖转着篮球，没打算继续跟梁宵讨论这位LLL女孩。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把球递给梁宵，接通了电话。

　　宋凛对着电话，平平淡淡地应着，基本都是“嗯”“好”。

　　等他挂断了电话，梁宵勾着他的肩膀凑近问：“是不是你妹妹宋栀？”

　　宋凛皱眉将一身汗味的梁宵推开了半步远，才道：“嗯，她跟我妈去川西旅游回来了。”

　　“宋栀是不是叫你打包点吃的回去？”梁宵又问。

　　宋凛挑眉看他，眼尾微微翘起，黑白分明的眼里，笑意浅淡，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

　　“我不小心听到了，我帮你一起去打包呀，你自己拿太多”梁宵。

　　宋凛勾起嘴角笑了，道：“你要不要回家洗个澡再去？我打完球回家，我妹都不跟我呆在一个屋，意见大得很。”

　　梁宵笑容僵在唇边，咳了两下，道：“我不在意宋栀怎么看啦，不过一身臭汗去你家做客好像不太好。”

　　梁宵跟宋凛家在一个小区，是城南有名的别墅区。梁宵不是第一次去宋凛家做客，比去自己家还轻车熟路，但是这两年，他似乎格外注意在宋栀面前的形象。

　　宋栀是宋凛的双胞胎妹妹，两人长得却一点也不像，但有一个特点是一样的，五官都很立体，颜值出众。宋栀像爸爸，深邃浓郁的五官里有点新疆姑娘的影子，对比之下宋凛就长得有点寡淡了，像妈妈，文质彬彬，儒雅清秀，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特别招姑娘家喜欢。

　　梁宵很喜欢去宋凛家做客，宋凛家的家庭氛围好，叔叔阿姨恩爱，兄妹两又幽默有趣，梁宵假期总是去宋凛家一呆就一整天，每天都变着法给宋栀带零食吃。

　　从篮球场出来，梁宵果断回家洗了澡，一身清爽地到宋凛家，两层楼灯火通明的小别墅里，只有宋凛一个人。

　　梁宵探头看了看，也不好问什么，跟着宋凛进了书房，两个大男孩打起了英雄联盟，一局结束，梁宵看了眼手机时间，一眼瞟到群里的最后一条消息。

　　他看着斟酌了片刻，觉得黎礼在群里退款的行为显得他的询问有点小题大做了，在群里跟黎礼道起了歉。

　　宵夜：LL同学，我也没有质疑你的诚意，退款就不用了，你加油哦。

　　LLL：好的，宵夜同学。

　　Enter:也不是很赶，来得及交作业就可以。

　　宵夜：好的，班长。

　　LLL:班长?

　　宵夜：就是我们Enter同学。

　　一颗小白杨：LLL+Enter,我差点看成Internet。

　　群里没了下文。

　　杨祁这人，喜欢当背景板沉默是有原因的，他经常想着活跃气氛的时候，成了话题的终结者。

　　暑假一眨眼就过去，加上一中高二高三开学比高一早了一个星期，大部分学生都没耍尽兴就被黄色的校车大巴拉回了校园。

　　一中有个传统，除了高一可以考虑走读外，高二起全校住宿。

　　宋凛从校车大巴下来，去宿舍放行李的路上遇到了拽着书包下楼的梁宵，他两步当成一步，飞一般往下冲，低头莽进，差点撞了个满怀。

　　宋凛紧急刹住步子，一手拽住梁宵胳膊，两人都稳住了身形，才道：“赶这么急，作业又没写完？”

　　梁宵抬眼见着来人，眉开眼笑：“早写完了，你听说了吗？班里来了转校生。”

　　“转校生？”

　　“对呀，你的单人座估计不保了，全班就你边上有空。”

　　宋凛放完行李，和梁宵一起踩着晚自习的铃声进了教室。教室里基本坐满了人，有埋头补作业的学生，有交头接耳还一门心思放假的学生。

　　宋凛和梁宵的座位在教室内靠窗的最后两排，梁宵在前，宋凛在后。梁宵经过讲台时看了眼讲台上的电子座位表，嘴里念念有词。

　　宋凛落座，余光瞟到身侧原来空起的位置被摆上了桌椅，梁宵转过来看他。

　　“转校生叫黎礼。”

　　宋凛闻言，往桌肚里拿书的动作停顿了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随即道：“你咋知道。”

　　“讲台上看到的，座位都排好了，就坐这”梁宵说话间指了指宋凛右手边的空桌椅。

　　“这黎礼，不知道是哪个学校转过来的。”梁宵倒着坐，靠着椅背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梁宵的同桌，方之耀闻言也转过身，加入了话题：“这转校生什么身份啊，都高二了还能转进一中，有来头。”

　　什么身份？哪个学校？

　　宋凛目光落在了梁宵桌面上打印出来的游记上，笑笑道：“来了就知道，听名字应该是位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