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空山》绿里杨枝

1、第一章

　　晌午的烈日炙烤着大地，绿意盎然，翠色欲滴，太医令内穿梭的学徒个个满头大汗，热意蒸腾的人疲懒，交谈之声愈发的低。

　　在一片懒散宁静的氛围中，一列甲兵猛地推开了太医令的大门，铠甲相撞之声震的人热意骤退，心中发寒。

　　整齐排列的禁军直当当的杵在院子里，一时间院内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禁军统领扶了扶腰间的佩刀，虎目往庭院中呆愣的众人身上一瞪，扬声开口。

　　“谁是宋宁嘉？”

　　在一众汗意涔涔且疲懒的太医令众人中，一位身材瘦削，面上清爽的女子从廊檐下走出，她随手将挽起的袖子放下，不疾不徐道：“大人，我是宋宁嘉。”

　　禁军统领对着她上下一扫，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声，道：“跟我们走一趟吧。”

　　“是。”

　　眼前的女子出人意料的没有问缘由，只是乖巧应下。

　　与女子的淡定不同，一位身着太医服饰的长须老者急忙上前拦住禁军的去路，焦急道：“禁军大人，不知小徒是犯了何事需要劳烦到禁军大人？”

　　“例行问话，还望太医不要耽误下官办事。”禁军统领不欲与太医令的太医交恶，收敛半分戾气回了眼前之人的话。

　　孙太医在朝为医近三十载，如何不知眼前之人这态度是为哪般，心下担忧却只能松口：“小徒体弱，还望大人能怜惜几分。”

　　“大人放心，只是例行调查。”

　　宋宁嘉为缓孙太医担忧，柔声道：“师傅放心，我去去就回。”

　　听到此话，禁军统领这才正眼看了这女子。

　　眼前之人身材瘦削、素手纤腰，面色中还带些病弱的苍白，看起来柔弱至极，可偏偏眉毛生的略带英气，看起来有种矛盾的美感。

　　禁军统领收回视线，又恢复了杀伐之气，

　　“带走！”

　　宋宁嘉被带走后，太医令陷入了一阵骚乱当中，孙太医没精力注意太医令学徒间的议论，只赶忙派人去给宋府送信。

　　*

　　红铜烙铁、铁锁鞭、钉板、吊具……

　　四四方方的刑房内不见日光，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幽幽燃着。

　　闷热、潮湿，浓重的霉味与血腥味挥之不去。

　　一进入内廷监刑房，禁军便将她双手吊起，压着她跪在了带有凸起的铁板上。

　　久跪其间，她的膝盖已经失去了知觉，呼吸也急促了几分，整个人是被吊起来的绳索支撑着。

　　她本以为禁军会在关押罪犯的牢房内审问她，没想到竟直接将她送到了后宫用私刑的地方。

　　不知在其间跪了多久，她才听到铁门‘吱呀’的开合声。

　　那人进入暗室后便一直隐在黑暗中，让人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宋宁嘉只在来人进门之时轻抬眼皮略扫了一眼，而后便垂下了目光。

　　过了好半晌，那人才开口。

　　“看见后面堆放的刑具了吗？”隐在黑暗中的阴森男声在让人在闷热中生出一股凉意。

　　宋宁嘉平复略带急促的呼吸，垂首答道：“看见了。”

　　“想来你也不想把这些都遭受一遍，你可懂什么意思？”

　　“下官明白。”

　　来人身形微动，叫外面守着的禁军把她吊着的双臂放了下来，继续说道：“把你给贵妃娘娘调香的事情经过再说一遍。”

　　宋宁嘉端正身姿，双手交叠置于跪坐的双腿之上，敛眉垂首。

　　“四个月前下官是第一次为贵妃娘娘调制安神香，是为治疗娘娘的浅眠。一个半月前再次为贵妃娘娘调制安神香，是为舒缓娘娘的多梦之症。”

　　“听说你第一次为贵妃调制安神香时就出了差错？”

　　宋宁嘉将头垂的更低些，恭谨答道：“此乃下官失职，第一份安神香中用到溪草，而溪草与莲子相合会使人脾火旺盛，对体内虚耗寒凉之人有药效，但娘娘此前并无此症，因夏日莲子正好，娘娘多食用了几份莲子银耳汤，两者相碰，这才致使娘娘多梦。”

　　男子的声音多了分锋利，“你这是将过错推到贵妃娘娘身上吗？”

　　宋宁嘉闻言立即叩首，“下官不敢，贵妃娘娘喜食莲子之事是由贵妃的贴身女官一一高女官告知下官的，下官此前并不知。”

　　安静片刻之后男子才轻嗯一声，说道：“抬头回话。”

　　“是。”

　　她这才把头重新从地上抬起，但依旧垂首未抬眼去看隐在黑暗中的人。

　　“把第二份安神香的禁忌食用说一遍。”

　　这些细节在来之前肯定已经有人都告知于他了，但此人还要再如此压抑的环境中审问她一遍，无非是想施加压力给她。

　　她神色不变，只是淡淡答道：

　　“第二份安神香是由知母草、夏枯草、谷桐草和百合花合制而成，知母草和夏枯草是舒缓安神用的药材，谷桐草是清热之用，百合花瓣用来中和草药的甘苦之味。此香忌食龙眼、忌用茉莉和雪莲花，这些情况下官都曾一一向贵妃娘娘禀明。”

　　她话音一落，黑暗中传来‘沙沙’的纸张翻页之声。

　　看样子是再翻看她此前的医诊册，查验她话中有无漏洞。

　　“你兄长今年中第？”男人话锋突转，话中的森冷之意消散，似是不经意地问她一句。

　　宋宁嘉心中一紧，感觉指尖有些凉意，低声回道：“回大人，是。”

　　“何地任职？”

　　“……肃州。”

　　男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地轻笑，‘啪’地合书之声响起，他的声音又幽幽传来。

　　“你知道肃州是谁的地盘吗。”

　　宋宁嘉闻言睫羽轻颤，昏暗不明的环境隐去了她细微的神情变化。

　　“……是陛下的。”静默片刻，她轻声回道。

　　男子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答，停顿片刻后发出闷闷的笑声，而后似夸似讽道：“你倒是聪明。”

　　宋宁嘉思量片刻，略带谨慎地开口，“大人，下官斗胆想补充两点。”

　　一阵打量的视线落到她面上，她恍若未觉，片刻后才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

　　“讲。”

　　“第二份安神香中的谷桐草不可与雪莲花一同使用，会致毒，导致人发疯。”宋宁嘉斟酌了一下，略带犹豫地开口，“下官听旁人言娘娘症状，似与此病症吻合。”

　　男子不言，以书煽风的动静停止了，似乎是让她继续往下说。

　　宋宁嘉便继续道：“若犯人是想以安神香的对冲之物伤害娘娘玉体，那便需大量对冲物方能奏效，但以下官制香中谷桐草的用量，用上十株雪莲也万不会如此，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问题不是出在她调制的安神香上，而是有人利用了安神香的药方，将视线转移到安神香上，从而嫁祸给她。

　　宋宁嘉不等男子说话，继续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谷桐草与雪莲花不可同食是下官在太医令藏书孤本中偶然见得，民间医书下官遍读十之八九，此前从未见过此记载。”

　　“你当真？”男子声音里含着威压。

　　宋宁嘉以手抵额，直直叩首，“下官当真。”

　　男子没再说话，拢起书册快步离开了刑房。

　　男子匆匆离去后不久，一位禁军上前又将刑房的门锁上了，似是看她一个弱女子跪在其间有些可怜，出言安慰道：“宋女医不必多虑，邱大人定会还女医清白，只是还需女医在此多待上一阵。”

　　宋宁嘉眉毛微动，对着禁军道谢，“多谢禁军大人。”

　　“不客气。”禁军爽朗一应。

　　待人都走后，宋宁嘉才艰难起身，一边锤腿一边心下念着禁军刚才提到的名字。

　　姓邱。

　　她记得三皇子身边似乎是有个姓邱的幕僚。

　　三皇子竟然派他来审问。

　　看来三皇子对自己亲娘高贵妃中毒发疯一事颇为恼恨，竟做出如此逾矩行为，让在朝中未领官职的幕僚参与后宫之事调查。

　　暗室四面封闭，黑压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只能靠感觉来判断时间的流逝。

　　不知外面现下如何了，还望父亲听到她被内廷监关押的消息不要太过焦急才好。

　　事情变成如今这样，还得追溯到两日前。

　　两日前，在后宫横行了二十多年的高贵妃突然疯了。

　　早在半月前，高贵妃便日日宣道士入宫作法，言之凿凿是有妖孽要加害于她，整个静毓宫被搞得乌烟瘴气，放眼望去富丽堂皇的宫殿挂满了黄符与装满朱砂的香囊。

　　高贵妃一出事，她就料到她会落入此般境地。

　　其实宋宁嘉只对那人说了一未说二。

　　谷桐草碰上雪莲花，不仅是致毒，更是致幻。

　　二者相碰会勾起人内心最恐惧的事，让人日夜陷入恐惧的梦魇，时日一长，人自然会发疯。

　　昏暗中，宋宁嘉几不可察地翘了下嘴角。

　　“笑什么呢？”

　　一道慵懒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耳边。

　　宋宁嘉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蓦地扭头去看出声的地方，顿时楞在了原地。

　　男子长身玉立，眉眼昳丽，一双桃花眼似含着绵绵情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一身黑衣紧紧包裹着他的身躯，紧窄的腰身此刻因微弓的缘故崩的紧紧的，勾勒出衣料下的轮廓。

　　宋宁嘉一看来人，顿时无言。

　　男子歪头侧目，双臂环胸，见她转过头来，兴致颇高地对着她笑了一下。

　　宋宁嘉抿唇不言，那令上京中无数少女痴迷的微笑竟让她生出了些许鸡皮疙瘩。

　　“怎么大夫看起来不太高兴？”

　　来人上前两步，围着她转了一圈。

　　不知怎的，他的举动让她联想到了少时曾喂养过的幼犬，每每见到她便会兴奋地围着她转上两圈。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心下有些好笑。

　　她长出一口气，迎上男子的目光，略带无奈道：“世子。”

　　安国公世子，季岚。

　　季岚微挑长眉，从胸腔离溢出一个笑声。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

　　她淡淡一笑，语气柔和平静，“世子年少封将，勇冠燕北十二城，下官自然识得世子。”

　　她在太医令行从八品女医职，虽才领官两月，在三品将军季岚面前称下官也合情合理。

　　她听见季岚低笑一声，身影一动，顷刻间就立在了离她不过一拳距离的位置。

　　他唇角微勾，一双蛊人的桃花眼丝丝缕缕将人缠绕，看着人的时候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但细究之下，内里像利刃般锐利、冰冷。

　　宋宁嘉微微向后退去，垂首避开他的目光，但耳边传来他戏谑的声音。

　　“这么说，你之前是故意救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