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维常州

2、第二节

　　宋现当初察觉这事，也是一场意外。

　　那年暑假，学院安排前往外地实习，两人一组，第三站是白城，宾馆在筠海边。

　　那个季节的白城多雨，尤其是靠近洱海的地方，雨总是来来去去，万里晴空和阴云密布往往变换在一天之内。

　　很赶巧，抵达白城的当晚就下起了大雨。

　　这对刚从炎热干闷的河谷离开的众人来说，没有比这更能让人雀跃欢呼的了。

　　大家换了身短袖短裤，三五好友约起在雨中嬉闹，老师们也只是叮嘱着，注意安全和防止着凉，并未阻止，毕竟在河谷待了太久，这份凉爽实在是来之不易。

　　大家也很自觉，一小时不到就陆续回酒店了。

　　这次宋现也不例外，跟朋友兄弟一起在雨中追逐打闹，连一向不参加集体活动的陈于也跟着去了。淋一场雨，出一身汗，少年快意，一时无两。

　　直到回了酒店，两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说着漫无天际的话，连陈于自己也没注意自己身体的变化。

　　“要不一起洗？小矮个儿，呆在外面万一受凉了也不好。”宋现提议，他觉得留陈于在外面很容易着凉感冒，不如一起洗了，反正酒店的浴室还算大，两个人洗绰绰有余。

　　陈于不知何时又有昏沉的大脑又被吓醒了。

　　这怎么合适，待会儿、待会儿在里面起反应了多尴尬。nonono！等一等又不会出事。

　　他连忙开口：“不用不用，宋大爷你先洗，我先擦头发，你把毛巾给我吧，你洗的快等不了多久。”

　　宋现想了想也行，毕竟今晚玩的很嗨，加上白天的实习和坐车，身体乏的很，早点洗了赶紧睡觉。他也不再纠结，反正自己洗的也快。

　　他开口道：“好吧，接着昂。”伸手把浴巾扔向陈于，然后关门洗澡了。

　　陈于接过浴巾后，把自己湿透的衣服裤子换了，收拾好放在一边儿。只是不知为何做完一切后脑袋有些昏沉，视线开始模糊，努力搓了两下脸，摸到额头，有些烫。

　　可能是感冒了吧。他这样告诉自己，决定先躺着，头发用毛巾包起来，然后倒在床上。

　　从浴室传来的水流声哗哗作响，这让他莫名得想到在里面洗澡的宋现，嗯洗澡，嗯宋现……水流声仍在重复，渐渐占据他全部的神经。

　　他心想：这水声可真的是太催眠了。

　　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宋现一出浴室门就看见自己的室友头裹着毛巾躺在床上，脸色潮红，眉头皱起呼吸起伏不定。

　　这是怎么了，发烧了？怎么这么快？

　　伸手贴在陈于额头上测了测温度，没有想像的那般高，但这直接烧晕了也太离谱了啊。宋现在心里慨叹。从小到大他没怎么生过病，都是些什么跌打扭伤，照顾人的经验仅限于此。

　　这个发烧病人到底该怎么办啊！！还有头过成这样真的不会更热吗？我的小鱼儿啊，你可真会来事。

　　没办法，靠着依稀印象，先去浴室弄了块凉毛巾，贴在陈于额头上。

　　把刚才从浴室拿出来的吹风机插上电，然后把人扶起来，拿开裹着的毛巾，揽来靠在自己身上。两人差了几公分的身高差让这样的姿势并不难受。

　　在这过程中，宋现一边帮他一边还念叨，什么平时不锻炼生病找上门什么体弱多病就别逞强什么最后还是你大爷才这么仔细……叽里呱啦。

　　于是，陈于一醒来就听见脑袋边嗡嗡响，耳朵像进了只苍蝇，烦得不得了，想直接推开那个聒噪脑袋，手艰难的举起，往前推却扑了个空。

　　陈于：？_？

　　他往前摸了摸，忽然发现自己贴着的东西有点热的东西，捏了捏，好有弹性，迷糊地他还蹭了蹭，挺舒服，耳边的聒噪声也没有了，眼睛闭上，继续睡。

　　宋现：O_o

　　宋现被室友小仓鼠似的动作搞得很懵，自己这是被室友耍流氓了？

　　他摸了摸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然后给怀里有些发烫的人换了个好吹头发的位置，准备开工。

　　给别人吹头发，尤其是病人，这对宋现而言完全是新体验，温度、风强、位置……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他有些无从下手，只能小心翼翼地边问边吹：

　　“这个温度合适不，开多大档啊，先吹这儿OK不？陈小鱼，小鱼儿，醒醒，醒醒。”

　　陈于本来昏沉的意识被耳边温热的气息弄醒，也终于发现自己是趴在那人身上，额还没穿衣服，真是怪不得手感那么好。

　　耳朵红透了，不知是因为这湿热的呼吸，还是发起的高热，亦或是这般亲密，他仿佛看见眼前有个漩涡，把理智、思考通通搅合混杂。

　　他想：这宋现真的可别太温柔。

　　真好啊，可惜也就这么一会儿。

　　他勉强开口道：“宋大爷，谢了昂，吹干就成，没那么多事的。”他有点渴，但是贪恋这来来之不易的贴心。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宋现倒是听清了这道含糊的回答，挼了挼对方的头发，开口吐槽：

　　“逞强有什么好处吗？最后还不是要我来照顾，跟我分到一个组，小鱼儿你真的别太幸运，我女朋友都没得我这么照顾过，至少得请我吃顿铁板烧哈，再来杯奶茶。”

　　陈于梦醒了。

　　不能再多了。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贪婪，只会让人堕入深渊。

　　头发已经干了，宋现把吹风插头拔掉放一边儿。少年人松软的头发触感很好，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努力就更加自豪，第一次就有这种水平。他忍不住想继续挼挼陈于的头发时，对方的脑袋却往回缩了缩，看样子是想重新躺回去。

　　“怎么，你大爷我用这俊手拾掇拾掇你那破头发，你还不乐意？”

　　宋现见刚才一直乖顺的陈于拒绝了他的动作，扬起的嘴角放了下来。

　　手感真的不错，躲什么躲，我又不会把你怎样。

　　宋现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笔直而有力，堪称上帝之手?。同学朋友看了都忍不住赞叹，陈于当然也不例外，甚至手机里偷偷藏着的照片不少是这双俊朗的手。

　　只是他跟别人不一样啊，他的身份注定没有机会。

　　“真自恋，还俊手，你那双手上全是茧，摸得我头痒，请客下次再说，我要睡觉了。”

　　头好像越来越烫了，心却越发得冷。

　　见好就收，否则到时候只会更难收场。

　　他默默告诉自己。

　　宋现被这几句整的莫名心火，什么意思？这个时候都要贫？自己忙活这么久，自己的头发还没吹，衣服都没穿就跑来照顾他，什么人啊这是？老子还懒得伺候了。

　　他只觉这人太过不知好歹，一句骂人的话都欠奉，自己真是良心喂了鱼！拿起一旁的吹风机把头发吹干，把灯一关，往另一张床上一躺，背对着陈于的方向。

　　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片刻，宋现稍微冷静了些，这火气来的有些莫名其妙。他又发现陈于刚才说话的语气很不对劲，声音太小了，而且自己这手上哪里来的茧？

　　他得问清楚。

　　“喂？小鱼儿，你大爷这手上哪里来的茧，还有，我这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你都没句好话吗？”

　　陈于依然没有出声。

　　他又喊了几声：“喂？喂？”声音变得有些急促。

　　他终于发现不对劲了，这人不至于连他的话都不回，连忙起身开灯。走到对方床边，摸了摸额头。

　　他被吓一跳，太烫了，这烧下去人还活着吗？

　　拿起手机刚想给带队老师打电话却发现自己手机没电了，见一旁陈于的手机一直插着充电，赶紧拔了打开。

　　我*，这手机密码是多少啊！哦，指纹解锁，抓起对方的手，摁了一去。

　　手机解锁成功。

　　还好界面是用的原生态图标，电话很好认，找到带队老师的号码拨通，他看着呼吸紧促的陈于，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电话通了，万幸，老师还没睡。

　　“喂，陈于什么事啊？”老师一如既往的声音让宋现镇静不少。

　　“韩老师好，我是陈于室友宋现，他发烧了，烧的厉害，我打算送他去医院，先给老师您请假。”

　　“陈于还好吗？我和你们一起去，我是白城人，正好今天车开过来了，我去开车，你把他扶下来，咱们马上走。”韩老师听到开头还有些迷惑，听到后面发现是学生生病了，顾不得骂人，赶紧让宋现把人带下来马上赶去医院。

　　他挂断电话匆匆下楼去开车，那头的宋现也快手快脚地收拾，穿好后把陈于背在背上，拿上他的手机，下楼了。

　　第二天，陈于烧还没退，不过已经平稳。

　　韩老师已经回酒店了，他给两人批了假，临走前，交代了几句就开车回去组织实习的事。床上的人还在睡，宋现已经起来了，给陈于换了块凉毛巾，坐在他床边，像往常一样做了晨课，最多动静小了些。

　　很难想象就在昨晚他被平日里温和可亲的韩老师骂了整整一个小时，当然不止骂他，还骂很多人还有这天气。

　　他没有反驳，他有些愧疚，没怎么照顾过人，自己就该早些发现这人不对劲，先洗先睡哪有这么多事，还有自己的情绪……他想了很久。见他这幅样子韩老师也没好多说什么，室友生病了有点情绪低落也正常。虽然很想多陪陪陈于这个乖孩子，但因为明天还要组织实习，见人没事之后也赶紧开车回酒店了。

　　唉，工作真难，生活不易，老韩叹气啊。

　　病房的条件很好，有大窗户和窗帘，位置在角落附近也没什么人走动，病房里仅有两张床，以他们的病情用不到这么好的地方。

　　很显然，都是老韩帮着弄得。

　　宋现心里流过一股热流，这带队老师是他们的规划学老师韩建华，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带着个黑眼镜，讲课一板一眼。

　　但是对学生是真的好，期末不挂人，上课不点人，作业布置的很少，下课了总是给他们讲学校或者领域内的一些趣事，甚至不用下课，他自己讲着讲着也觉得无聊干脆跟大家伙儿闲聊。

　　有次，带头摸鱼被路过查课的校领导发现，他还没看见领导，硬是把最近规划的一个乡镇吐槽了整堂课。领导也不说话，听完就走了。

　　后来院上领导在校上开会，这件事被单独拿出来调侃：

　　“你们国环的老师挺擅长讲故事的，要不考虑跟中文合作合作？”

　　院长一听讲故事就知道是哪个了，开完会，关系近的生物系，农学系都跑来调侃他，同行的人见着自家院长脸越来越黑，最后回到院里后直接把人给叫了过来，骂了一个上午。

　　老韩因此在院上一战成名！

　　这个事的后续是国中两系真开展了文化环境学的交流活动，甚至还取得了成果，评上了国家的奖项。

　　这让全校的人都认识这个国环系的故事人！

　　而且他尤其关照陈于，因为这孩子上他的非常认真，课程成绩也是第一，平日里遇见总是礼貌的向他打招呼。礼貌，乖巧，认真，上进，这是所有老师对陈于的评价，老韩是最喜欢他的，一些时候陈于遇到事情也会找他。真是一对良好的师生关系啊。

　　自己这是把人家宝贝学生弄生病了，也怪不得对方骂这么久。

　　漫长的夜晚，并没有让宋现产生困倦，相反他在思考，思考的对象是床上躺着的人。

　　这一切源于陈于手机弹出的一条消息：特别关心已经上线。

　　这小子居然有特关？

　　宋现莫名的有些不爽，他想知道到底是谁，就看一看，小鱼儿不会对我生气的，刚才那会儿是因为发烧，嗯他控制不住探索的欲望，还是把陈于的手解锁，点开了这条消息。

　　结果让他失神。

　　是他自己。

　　原来你特别关心的那个人是我。

　　连软件界面聊天背景都是我。

　　鬼使神差地看了看相册，一进去，一个以他为封面的相册映入眼帘，数量超乎他的想象，200多张照片全跟他有关，而且全部标星。

　　通知框又弹出一条消息，是日历发来的提醒：sx的生日在一周后的00:00。

　　备注：在老韩那儿打俩月暑假工赚的钱，给宋大爷下单他最喜欢的赛博都市模型。

　　赛博都市模型，刚学规划学时他最喜欢的城市模型，以渝州香江为背景设计的赛博朋克风未来都市，他想买很久了，碍于钱没攒够，直到现在都没买。

　　没想到他记了这么久。

　　宋现凝视着这条消息下面的笑脸。

　　许久，他没有在意熄屏的手机，已经不用再看了。

　　脑海里浮现起很多事，很多的细节。

　　大一下那会儿，看着每天记日记的陈于，宋现非常好奇，老是问他，他说是秘密，后来在一次打闹中，他终于看到上面的内容，上面的文字每一条都跟他有关，那时他还调侃：

　　“写这么多我，是不是喜欢我？”

　　已经忘了那时对方的表情，只记得一句：“别太自恋，宋大爷，每个人都有好吧，你看我再给你翻其他室友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那时的玩笑居然是正确答案，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不会觉得奇怪和不适呢？

　　自己喜欢他？

　　不，否则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廖妍。

　　他想不明白。

　　只是陈于这个跟他同岁的男生，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留下了他太多的痕迹，同时，也给他留下了刻痕。

　　陈于喜欢宋现。

　　喜欢那个有女友的宋现。

　　表现过于明显了，尤其是手机被翻看了的情况下。

　　手机密码用的生日是我。

　　被记了两年礼物的是我。

　　相册里标星的照片是我。

　　脸红结巴的对象也是我。

　　就连日记里也全是我。

　　陈小鱼儿，你真厉害。

　　他望着床上的人，眼瞳中仿佛有火在烧，可是望着那人的眼神却很幽邃，深不见底好似吞噬人的漩涡。

　　一夜无月，初夏的风热燥、干涩，房间里却依然凉爽宜人，真让人奇怪，不过也预示着明日的到来。

　　阳光渐渐充斥整个房间，有些刺眼，宋现把窗帘留出一半，让阳光避开陈于所在的病床，回到板凳上坐着，房间里又安静了。

　　陈于做了个梦。

　　梦里他的秘密被当事人发现了，他在质问自己，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想睡我？真恶心！你快滚吧。

　　同寝的室友一起讨伐他，别人都有女朋友了，你个是变态纠缠别人干嘛，为什么不去找你的“同类人”呢？

　　所有的朋友都在指责他，家里人知道之后都在唾弃他，跟他断绝关系，母亲流着眼泪拦住拿起板凳暴跳如雷的父亲。

　　“儿啊，你为什么要去做这个男小三啊。家里从小教育你遵纪守法，如人为善，可你这这是要被千人恨万人骂的啊，我的儿！”来自母亲肝肠寸断的哭声让他绝望。

　　周围环伺着幽影，正朝着他扑过来，同时大叫：“是你！是你破坏了我的幸福；是你！你个罪该万死的东西！”

　　见着眼前的一切，他认了。

　　他想：既然如此，让我下地狱吧。

　　抬起脖子任由幽影将他吞噬，撕碎，痛得他哀嚎，意识的最后，他又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你真恶心。”

　　他终于不痛了，在化成虚无的瞬间：

　　“对…对不起”

　　对不起啊，宋大爷，是我越界了。

　　陈于被吓醒了，猛的起身，浑身不停地冒汗，眼泪不断地涌出，他又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小鱼儿，别怕别怕，别怕昂，这儿有你宋大爷在。”

　　他被一个温暖的身体抱住，那人拍着他的肩膀，轻轻地说着。

　　一切还来得及，他想。

　　风吹开帘子，阳光落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