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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横贯时空之物 ...

  •     高铁没有穿越时空。
      如今的朝海市焕然一新,广场重建后,大地的伤疤被抚平。可终究只是换新——曾经的店铺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开的小吃街,商铺,药店……
      这座城市焕发生机后,只有远处伫立的永安大厦残骸以及地震纪念雕像能阐述过去发生的悲剧了。
      下了高铁后只有我迷了路。这是我九年来第一次回朝海市——李秋兰不是第一次,她带我在街道上穿行。为我介绍现在的朝海市。
      “那座大厦还是没有人动。”李秋兰说,“据说是因为大地震,原来的公司倒闭了,这块区域时原公司售卖楼盘的附赠品。现在接过楼盘的公司一直在考虑要不要重启永安大厦的建设计划。”
      介绍过永安大厦的废墟,我们坐公交到了二号朝海墓园——这是朝海人的葬身之所。李秋兰说她死后也想回到这里埋在父母的身边,不过现如今已经没有空位。
      像这样的墓园在朝海市郊区不知道有多少座,巧的是,我的父母好像也在这座墓园里,因为我依稀听过“二号墓园”这组词语,
      密密麻麻的墓碑在墓园中坐落有致,每一块都像是大海里的水。李秋兰路过一道道墓墙,走向两块紧挨的墓碑,她在墓前坐下,就像不怕脏的小孩儿。
      她没有准备花。就像和朋友见面,她为他们拂去头上的灰,说最近发生的有趣或无趣的事。
      说完她走回来了,我问她:“聊完了?”
      “聊完了。”李秋兰说着看向那两块紧挨的墓碑:“秉性同学,你的爸妈也在这里吗?”
      我放眼望去,四十多万平方米的陵园,我想撒谎说他们应该不在这里。可这话我说不出口,我只能说:“他们好像在这里。”
      李秋兰问:“秉性同学不去看看吗?”
      “算了吧,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这话像是在回答最前面的问题,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们。”
      李秋兰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我去问问赵大爷吧。不在这里也没关系,下次再来找就好。秉性同学的爸妈都叫什么啊?”
      我说:“张修服,和……抱歉,我忘了她的名字了。”
      这话真令人失望。
      “没关系的,大概会葬在一起的。我去问问赵大爷知不知道在哪儿,秉性同学和我一起去吗?”
      我说:“不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李秋兰走了。
      半个小时后李秋兰回来,她说:“找到了,00427号墓。”
      “大爷记性这么好?”我诧异地问。
      “不是的,墓园把每个人的信息都写进名册里,很好找的。”李秋兰说着牵起我的手,“走吧,我带你去。”
      说着,她牵起我的手,带我往墓园的深处走。
      李秋兰死死抓住我的手,她似乎害怕我逃掉,手心里全是汗也不愿意松开。
      半盏茶的功夫,我见到004开头的墓碑——这意味着我和他只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九年来我从没有离他这么近过。我的灵魂发出不安地颤动,我停滞不前。
      “去看看吧,我们都到这里了。”感受到了阻力,李秋兰转过身,轻声问,“去看看吧,哪怕一眼。”
      “好吧。”
      李秋兰松开手向后退去。
      瓢虫在墓园里乱飞,我穿过瓢虫的世界来到00427号墓前。我深吸一口气,向它投出自己的视线。下一瞬——我愣在原地。
      “逝者张修服”
      “一个失败的兄长、丈夫和父亲”
      “……”
      秋风萧瑟,站在墓前我一动不动,血红的字,扎眼醒目。我双眼酸涩,干张嘴发不出声音。
      李秋兰在远处看清墓碑上的字后如遭雷击,她想起了什么般快步走到我的身后,拉起我的手:“秉性,秉性同学……”
      我缓缓闭上眼。
      大脑里轰然传出地震的轰鸣,剧痛让回忆爆炸一般的奔向我的四肢百骸。
      这个男人试图用这句话,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去恨他?然后他就躺在这里,带着愧疚永眠?
      你为什么刻这句话,想让我原谅你?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吗?
      恍惚间,我看到他站在记忆的间隙,他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伟岸的背影消瘦单薄,那是在乡下,火红的太阳悬挂在空中,他佝偻身子背着农药,汗液浸透了他的背心。我站在他的背后。
      “你爹有出息,你要像你爹一样啊。”爷爷他站在我身边,严厉又严肃。我点了点头,我注意到我们两个人的脚都轻陷进地里,泥土染脏了洁白的鞋底。
      张修服一声不吭,牵着杆子的手压了下去——农药从花洒一样的口子里倾洒而出。
      那时世界尚未出现过死亡。
      在时而五彩缤纷,时而阴暗灰白的世界里茫然的行着,我看到张修服的正脸了,我停下脚步——张修服那张苍白的脸就像碎石里的灰,我悄悄挪开了视线。
      我仔细地回忆,拉扯每一个细节,将他们拼凑在一起,我看到他手旁的文字,我这才知道——刻下这段话的人不是我,不是张陆离,是张修服。
      我捂着头俯下身,身体摇晃着,马上就要跪倒在地上。李秋兰从背后抱住我,顺势跪下去搀扶着我,她差点比我先倒地。她焦急地呼喊我的名字:“秉性同学,秉性同学!”
      我茫然的睁开眼,血丝灌满眼白,李秋兰跪在地上,她用膝盖从我的背后挪到我的面前,摇晃我的身体。
      “你怎么样了,秉性,我在这里,看着我啊,我在这里!”
      “秋兰……”我茫然开口。
      “对不起。”——她忽得面对面抱住我,对我不住说着,“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
      我张着嘴想说话却茫然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宛如大厦坍塌,我昏厥过去。
      当痛苦退去,记忆也退去。我发现我正疲惫的躺在李秋兰的身上,她流着泪,为我擦额上的冷汗。
      “抱歉。”我说,“抱歉……”
      我不知道在对谁说,甚至不知道这些话有没有说出口,但我确实听到李秋兰也在用同样的话回应我——“抱歉”。
      ……
      李秋兰没有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她搀着我到树下休息,等到我恢复了一些神智,我仰望苍茫的蓝天,对李秋兰说——我想买两捧康乃馨,把它们放在张修服和“她”的墓前。
      李秋兰答应了,她问我:“你还好吗?”
      “我还好。李秋兰……”
      “嗯?”
      我向李秋兰递去两张面值20的钞票:“帮我买一捧康乃馨可以吗?我只带了这些钱,如果不够回去我再找你一些。”
      我也不知道康乃馨多少钱,只能把身上带的钱都给李秋兰了。
      过了半个小时,李秋兰回来了——她帮我买了两捧康乃馨,五颜六色的花簇拥在一起好看极了。
      李秋兰把零钱给我的时候还说:今天康乃馨降价了。
      我把花放在了张修服和“她”的中间,凝视着躺在洁白地砖上的康乃馨,我对李秋兰说:“听我说,秋兰,接下来的这些话,说完之后我可能又会忘记……”
      李秋兰担忧地问:“会像刚才一样吗?”
      “应该不会那么激烈,秋兰,我不想再忘了,如果我忘了,告诉我,好吗?”我恳切地问。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秉性同学。”
      “那说定了。”我揉着太阳穴,让自己的精神状态尽量稳定。
      “嗯,说定了。”
      “在那场地震后我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我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兄弟,丈夫,以及父亲。”
      我看向张陆离的墓碑。
      李秋兰默默当着倾听者,我将我能想起来的事都讲给她听:“他明白这一点,大地震后,他和我妈在废墟里苟延残喘着。生命的最后,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他用碎石刻下了你看到的这段话:‘我叫张修服,我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任性风流的弟弟,以及一个内向聪明的儿子,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请在我的墓碑上刻下这段话:我,是一个失败的兄长,丈夫和父亲。如悉刻画,否则我将永不安宁。’”
      我的脑袋开始疼了——但我也累了,九年来的遗忘让更疼,我在遗忘的虚无中茫然的活了九年,已经够了。这和慢性死亡有什么区别呢?
      李秋兰看出我的痛苦,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我侧头看向旁边的坟墓,上面刻着我母亲的名字:
      “逝者许安宁”
      碑文是“这里住着一个永远爱你的女人”。
      “……”李秋兰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在看到许安宁墓上那句“永远爱你的女人”后,立刻意识到这话是对谁说的了。
      “看到她的时候,我竟然有些陌生。她一手维持这个家,我爸和我完全不像父子,更像是上下级,他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在我因为老爸的话而崩溃窒息的时候,她抱着我说没事的:你爸只是不懂怎么表达爱。我说:‘你们离婚吧’。她抱着我哭了:’我们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了,他其实很爱你。你们之间有很多误会,但他早晚会明白的。‘”
      我忽然听到心脏的跳动,听到从墓碑下的铁盒里传出的阵阵悸动——它们在地下回荡,声音分贝叠加增高,我哆嗦着嘴唇,握着李秋兰的手更紧了一些,说出了这些话:
      “当初她怀着怎样心情生下我的?相信他可以给我一个幸福的家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一个温柔的人,可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温柔——比如她的丈夫,总会喝很多酒回家,每天都是单方面的对我下命令,比如必须考到班级第一,不完成就要挨揍。而在我委屈的时候,她就像这样在我对面……”
      我顿了顿。
      我对面是一座墓碑。
      “之后几天我看到她的脸,疯了。”
      “……”
      “我说完了。”
      “嗯。”
      “我不该把她忘了。”我头疼的愈发严重,血管甚至都在突突跳动。“有时间再陪我来,可以吗。”
      “多少次都可以。”李秋兰轻声说。
      “秋兰。”
      “嗯?”
      “我们回家吧。”
      “嗯。”
      墓园的瓢虫飞到墓碑上,晒着太阳,等待寒冬降临。
      也是九年前的秋季,瓢虫爬到张陆离的头顶——这是谁的太爷爷或者太奶奶吗?不知道,人们只知道它目睹了墓园建成,墓碑立起。那天,刻字的朋友问他要在一位母亲的墓碑上刻什么。
      张陆离反问:“遗言上怎么说。”
      【没说。】
      张陆离挠着头,憋闷地说:“就按遗言的大意刻,反正那小子现在也疯了,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就刻……这里住着一个永远爱你的女人。”
      【这样真没问题吗。】
      张陆离笑了:“他们一家人都是怪人,相信我,这么做反而合了他们的心意。”
      于是字被刻上去——“这里住着一个永远爱你的女人。”
      “收工!”张陆离拍着刻字者的肩膀,开怀大笑,“走走走,喝酒去。”
      刻字的人有些担忧的指向父亲的墓碑,【他的墓志铭真没问题吗?】
      张陆离对此毫不在意,耸肩道:“平常说的假话已经够多了,就让他们在死后说点真话吧。他给自己家的孩子取这个名字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而那时的话,时隔九年,也终于随着秋风飘到我的耳畔了。
      “倘若那个孩子原谅和理解了他……孩子会亲手为他更换墓志铭,但前提是让他走到他爸的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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