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尘风云录》冰之樱雪

100、第二十七章 断壁绝崖较高下

　　杨落微步履轻盈，从未感觉自己的身子这般舒畅自在过，然而轻盈地步伐却因些许心虚而显得有些惶惶。早知道就别一口气答应左慈的请求了。
　　其实自己已经在藏经阁中呆了两天多一点点的光景，这是不是也算是三天了？

　　杨落微一边在心中嘀咕着，一边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前院，不明白全寺的僧人都到哪里去了。整个大殿竟然无人看守！犹豫片刻，她朝着后院走去。

　　后山悬崖峭壁，本是极少人踏及的，但今天杨落微还未到达后山，就听见了一个沧桑而威严的声音。

　　“方丈师弟，你可知道你犯下了怎样的错误？”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谷传来，又仿佛熔铸了上吨的铅土，空茫而凝重，如重山压顶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声音，同时也让杨落微停下了脚步。

　　“你犯了很多错误，你不该接纳这些外人以及朝廷的兵马驻扎在五台山下，更不该让他们脚下世俗的泥垢践踏我佛门的净土，扰乱我佛门的清净。”那分明是左明大师的声音，与平时不同的是，语气中弥漫着浓浓的不满与威胁。
　　“阿弥陀佛，救人于危难，我并不认为有什么错。”
　　左明道：“你最大的错误，就是用浪费自己的功力去维持一个将死之人的生命，以至于元气大伤，好让我今日不费吹灰之力就控制了局面。”

　　杨落微听至此处，心中大惊，身形移动之间已闪到一根梁木后，偷偷侧目窥见了左明口中所言的局面。

　　平坦宽阔的后山庭院中，众僧人星星零零倒了一地，全身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连支撑起自己的身子都显困难。庭院中央，一位年长的僧人，一手竖在胸前，另一手拨弄着佛珠，嘴里念着经文，气定神凝，不惊不诧，正是左慈大师！

　　而与他们站在对立面的，是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武僧，站在中间那笑里藏刀的人就是左明大师！明黄的僧服一半包裹在红色的袈裟之下，却在众多灰衣僧人中，独显醒目，连同他那闪烁着既仁慈又阴狠的智慧的双眸，带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威严，透着声势浩大的野心。

　　左慈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听到“将死之人”四个字时抬眼望了望他，只是片刻，又继续低头，潜心诵经。
　　“怎么，关心她么？天下受伤将死的人千千万万，为何师弟唯独对她关爱有加，不惜大伤元气也要救她？”左明的话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左慈默不作声，苍劲而粗糙的手轻轻拨弄着念珠，半晌，才缓缓道：“师兄多虑了。”
　　“多虑？”左明抬起眉毛，道：“若真是多虑了才好，怕只怕是师弟有意隐瞒什么。”

　　左慈的手顿住，却脸色不改，道：“不知师兄说这话，可有凭证？”
　　左明笑道：“师弟要凭证？好，我问你，师弟出家之前，是什么身份？”

　　左慈眉头深锁，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他的表情依然是波澜不惊，风云不变，可杨落微却能分明感到那隐蔽在他柔和仁慈的眼眸深处的一丝不安与矛盾。

　　“在场的都是‘空’字辈，‘玄’字辈的弟子，‘左’字辈的弟子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做师兄的今日若不将实情说出，着实不妥当。”诡秘的笑意在左明这张颇为苍老的脸上慢慢绽放开来，停顿片刻，见左慈毫无反应，又道：
　　“其实，左慈师弟，便是二十几年赫赫有名的武学世家江南白家！十八年前灭门之灾的唯一生还者——白迹涯。”

　　众僧人都露出了惊诧地神色，谁都不会想到慈祥可敬，超然物外的方丈，竟曾经是个江湖侠客！连杨落微都有些许惊讶之色。

　　左明又道：“你的生活本该是充满荣耀与光辉的，却因为得罪了九尊教而惨遭灭门，亡命天涯，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保不住！”

　　众僧人都忍不住侧目望向左慈，想不到这张安详而宁静的外表下，隐藏了如此惨痛的回忆！

　　“按理说，这也没什么，入了空门，前尘俗事也不值得一提。但是，师弟你却为了一己私心，伤了元气不说，还让一个女子进入藏经阁内，窥伺我佛门经文！”左明提高了音调，让他的话语更加澎湃，连同他说的话，几近完美地起到了撼动人心的效果。

　　死寂之后，左慈缓缓开口道：“师兄到底要说什么？何不一口气说完？”

　　“当年白家，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逃离杀戮，对吗？”左明笑道：“跟你一起幸存下来的，还有你的女儿，我一直以为她在你逃亡中死了，却不知她被一个人所救并抚养长大。这个人就是杨子期，而他抚养长大的杨落微，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空气中，此起彼伏地回响着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惊喘，不远处的杨落微更是惊得无法动弹，从指尖扩散到全身的寒意让她仿佛被泡在冰水里，周身顿感彻骨的寒冷……

　　的确，左慈大师出家仅仅只有十八年，十八年前，他是江南武林世家白氏的独子——白迹涯。十八年前，他几乎拥有了世间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响亮的名声，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孩子。
　　然而，美梦易碎，就在妻子刚刚生下女儿不久，九尊教就派人寻上了门，一夜之间，偌大的白家就惨遭了灭门之灾，刚刚生产后的妻子气血不足，受到惊吓昏死了过去，他便只有抱着襁褓中的女儿，一路逃亡。九尊教穷追不舍、赶尽杀绝，直到他到了山西，遇到杨子期，将怀中的孩儿交给他，而自己去引开敌人。

　　当气息奄奄的白迹涯逃到五台山下，才被少林寺的方丈所救，收为门下。而他极为聪颖，慧根又极佳，心地纯良，遭此灭门大难却不想着报仇，别人道他天性凉薄，但前方丈却极为欣赏他，虽然才入寺十年，却被方丈提点为首席弟子，接任他的位置。

　　而当年的杨子期，正遭太平城之变，心如死灰，正是这个孩子的出现让他觉得他的生活或许还有意义，于是他远离江湖，远离恩怨，带着这个女婴在长白山脚下落脚，隐于人世十八年。

　　在今天之前，左慈绝对不会想到，此生还能见到自己的女儿；在今天之前，左慈从未真切体验过当父亲的感觉。而今天之后，当他看着十八年来未曾谋面的女儿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的惊喜、诧异、心痛、沉重……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以至于平日里心思缜密的他也会乱了分寸，擅自为她运功疗伤，不仅没有治愈，反而换得自己眼下的被动局面。

　　父亲……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十八年来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而今日，竟然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以这样的身份，让父亲这个词声势浩大地闯入了她的生命！
　　杨落微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股与生俱来的感怀与激动在她的血液中跳跃着，她终于明白左慈那若有似无的亲切感与怜爱关怀的眼神，是来自一颗无奈却真挚的父爱的心！

　　左慈忽然停止拨弄念珠，抬头望着左明，他从未想到，这个处处让他，深明大义，甚至把方丈一位都让给他的师兄，竟然在暗中打听他的背景！

　　左慈叹气道：“既然师兄都知道了，又该如何处置我？”
　　左明正色道：“自然是按照佛门戒律，秉公处理。”
　　左慈轻轻一笑道：“戒律院一向是师兄掌管，该如何处置，师兄不妨直说。”
　　左明一字一句，缓慢道：“师弟让外人私入藏经阁，泄露本门机密功夫，按律，当革去方丈之位。”
　　左慈笑道：“我这虚位也坐了三五载，革去又何妨？”
　　左明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早知道他会如何回答一般“师弟果然豁达明理，若我还想要师弟的性命呢？”

　　左慈笑出了声，那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却隐藏着深刻的超于常人的洒脱与超然。“师兄一开始就想做的事，为何现在才显露？着实有违师兄的个性。”

　　“若不把话讲清楚，怕师弟你死得不明不白，到了地府还怨师兄的不是。”左明好心地解释。

　　左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杨落微的安危，全寺若陷入左明的控制，杨落微所在藏经阁又怎能安然无恙？
　　“师兄几十年来对我照顾有加，我又怎会怨恨你？只希望师兄清理门户之时，不要波及外人。”

　　左明明白他话语中的深意，道：“你放心，我已派人将藏经阁牢牢守住，杨施主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杨落微听了此话，微微诧异，她出藏经阁并未受到任何干扰，哪里有人看守？

　　正在此时，只听院外整齐有致的脚步声，一行武僧手持木棍，匆匆赶来，为首的僧人对左明行了一个礼，道：“师父，事情都办妥了。”
　　左明大为诧异，怒道：“什么事情？我让你们看守藏经阁，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那僧人同样惊诧地望着左明，一脸疑惑，“不是师父要弟子们去西苑客房搜寻绝尘残片的踪影么？”
　　“什么！”左明瞪大了眼睛，但却在瞬间平复了情绪，精锐的眼眸透着深不可测的光芒，让人无法看透他此时的情绪。

　　左明沉思片刻，对那僧人道：“迅速回藏经阁，我随后便到。”话音未落，便见左明转向左慈面前，阴妄的脸如雕塑一般僵硬冰冷，他右手在空中划了小半个圆弧，一股难以形容的煞气从他的身上蔓延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