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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本地垂迹 ...

  •   朝餐紫府之英,暮食青华之液。錬形流火,濯质东池。六龙飞蹈于层霄,九炁攅烹于玉鼎。
      陈犀玉也惊叹于仙长的吃法。
      既然摄食,流程自然也分个高低贵贱,刚入门的小童只能分到简陋的石床、枯瘦的羊。因为不熟练,抽完丹过程中偶尔羊身体爆开,像牡丹开花,血汁和肉浆就一层层糊在床上,然后要自己铲干净洒扫光洁,很费体力。
      但是仙长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也是入门一段时间才见得,不过那时候陈犀玉尚且形容不来。
      他们有一种很出尘的神态,无论何时都带着从容闲适的余裕,大多终日含笑,于是这样的慈祥很惹仙童喜欢。
      仙长自有一种不缓不急的笃定。讲习堂授课说:弃物留形,则炁神交而眞自彻;释情养浩,则精血通而炁自凝。这种气质让人神移目眩,因为山下的孩子——就算出身如陈犀玉——也是不曾见过的,在地上的“人”,流汗的流血的流泪的,为谋生拼命尚且不足,哪里能有功夫颐气养神呢。

      想到这里,陈犀玉抽回思绪。她习惯在茶楼雅座看街景,陈县地处平原,往来交通,一派繁华,年景尚可,主街人流尤密,有一半的铺子都归属陈家,进项可观。
      往来行客面上都缓和,前些日子的野兽噬人风波刚过,集市恢复平静,此时刚过辰时,日华充沛,九衢三市,软红十丈。
      然而陈犀玉见过灵山上云霓不散,星罗秋旻,往来女使乘五色琼轮,十绝羽盖,琅舆碧辇,九色玄龙,披帛无风自扬,笑容轻柔明亮。
      在灵山的三百五十五天,没有尘土飞扬,没有沟水四溅,没有油呛烟熏,没有凡俗卑贱的一切。
      陈犀玉还是经常能想到灵山,灵山宛丘。她忍不住用熟悉的一切对比。

      从众的惯性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因为放弃抵抗实在简单,而合群的安慰使人欢欣。于是没有去过苗圃的孩子愈发稀少。
      陈犀玉几乎绝望了,她可以一瞬间做出自认为存着悲悯之心的决定,却要用漫长的白日清晰计算自己的死亡期限。在日渐逼近的死亡面前,谁能不会有一丝动摇?
      她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也没法迈过良心的尸体去吃人那边;她没法不靠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此乃义举勉强维持岌岌可危的信念,也没法承认吃人的那边并非不义。那只是一种方式,也许大道真的存在其中,她无缘、没有慧根,得以领悟。
      善耗尽以后就靠恨对抗恐惧,恨同行上山的童子,他们怎能如此贪生怕死,如此善于屈从,麻木不仁;恨山下的家人,他们为什么要把她送来,为什么非要求仙问道;恨仙人,恨世人,她开始恨天底下一切。

      现在她还在藏书阁看书,这座小楼半新不旧,像曾经损毁又修补起来,开放的地方不多,也许是侥幸心理,也许想找一线生机,也许是死前看看更瑰丽的世界,这些天她一头扎进来,除了门口的老头混个眼熟,也没有旁人打扰。
      鬼神执诛,分判天地。她卷起丝帛,毫无收获。
      这些都是杂记漫谈,有趣却救不了命,那又能如何,救命之法真能放在这里吗?想也不会。
      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像粒子风暴、光线是人脂的腻黄色,恶心、恶心、字都卷起来挥舞手臂,木板蜷缩着尖叫,混乱。
      陈犀玉觉着反胃,一切都乱糟糟让人头晕目眩,对死的恐惧急迫地冲击内脏,砰砰、砰砰、作呕,难以继续等待,行动,逃跑,死。
      死。掐掉头的照夜清,挤爆的音位,黏糊糊破开肚的志高,在小孩手上死掉。她也要这样变成恶心的皮,才不要!
      那就现在死!现在,立刻,自己选择死掉,声音在颅骨里混响,低低地引诱,只有自己能听到。
      心境坦荡起来,一切都美妙得恰到好处了。陈犀玉拂过书架,她在想一件事,而且想了有一段时间了——
      抽取完丹的法术,能对自己用吗?

      「洗身炼形,存身佐形。」
      手扣覆在颅骨上,指掌底下的骨板,充满空泡状的小孔隙,刚才一直在唱着尖叫着死掉,现在终于心满意足地安静起来窥伺。
      「断障之法,万神调伏。心若太虚,内外贞白。无所不容,无所不纳。」
      为了效果更好需要大声念出来,而藏书阁寂寂无人,只剩她的声音欢乐回荡。
      像地震中的房屋,在断断续续的撼动里崩裂连接点,木板戳出墙壁,铁钉蹦出凳脚,溃然解体。然后感觉轻盈,光电闪烁,蜕去外衣,摆脱沉重躯壳,连丝线也挣断,风筝一跃而起,变成银玉,变成有翅族类。
      眩晕,快意,漩涡,搅拌,从生入死。
      倒地而亡。

      “凡流俗网,百千万劫。玄根真宗,万魔来攻。”
      好吵...
      “灵文郁秀,神表五方。妙法天成,返死归生。”
      什么声音!陈犀玉遽然睁眼。
      是她自己的声音,但并非她自己。
      入目是熟悉的脸,每日在铜镜中瞧过千百遍,此刻望过去却尽显陌生。这脸的主人委顿在地,声音从两半唇圈中间弹出。而她来不及反应被束缚回其中。
      再睁眼已经在身体中,然而躯壳像从别人手中接手,从高等生物手中归还,颈后到指节每一寸都充满不驯,一些陌生的知识盘旋在苍白的皮肉里,道之生我,物无定形,这些超过文字的东西顺着血管爬行,伸出小枝抠扒住肌丝,仿佛刚才发声之物入主的遗存。
      作为被征用身体的代价,她获得了奇遇,而撬动奇遇出现的钥匙,是自用所谓涒滩大君创造的咒法。
      那个发声之人,陈犀玉尚且无法理解其存在,奇遇究竟为何物,也并非现在能够窥探,然而她靠在书架间,心中突然笃定接受未来的安排。已经不用再惶惑不安,因为眼前一切自有定数。
      是的,她的大脑安分地透过眼睛大量世界,并且将永远安分如此时。世界如蚕茧缠绕的丝线纷乱,此刻却一线一线被纺入织轮。
      大道五十,她将独取四十九。涒滩大君索取之物,仙人忘情汲取之物,不过是其一而已。
      看门的老头走进来,她站起身,两个人自然同行,然后她被交付弟子送下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恰到好处,无需多虑。

      回到家的日子如流水,陈犀玉靠在窗边出神。
      然后她又想到何三娘。

      ——————————————————————

      何三娘也在琢磨陈犀玉。
      她在一个破庙里生了火,上面用木棍穿着抓来的鱼。等烤熟还要一会,她盯着火出神,身体放松地靠在贡台底下斜坐着。
      这庙进来前已被她看过,原本该悬匾牍的地方空荡荡一片,里面塑像被红布扎住头,衣饰也斑驳难辨,看起来废弃有些时日了。
      是甚么娘娘么?菩萨?她想了一想。
      乡下孩子虽没读过书,却还知道那些娘娘的名头。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阿婆卢吉低舍伐罗,那些妇人常念拜,菩萨慈悲。
      放她走的小姐,岂不是也成了一位菩萨。

      何三娘吃过鱼,打算靠在莲台后面避风处对付一晚,她对住所没一向什么挑剔,无论以前还在村里炕上,还是要服侍陈大小姐整夜卧在脚踏的时候都能安然。

      “你?”
      那时她们都站在狭小的丫鬟房中,何三娘刚收回穿过唐红胸膛的手,陈犀玉刚以一种三娘始料未及的方式突然出现在原地——不,不能这么说,仙家的手段又哪能为凡人洞察呢?
      好在何三娘已经不是凡人了。
      张开五指,何三娘刚才被打断,没能掏出唐红的心,血顺着重力流下去,脱离指尖往下流。
      啪嗒——
      陈犀玉还在表现出来得震惊中,她没有预料到眼前的场景,刚才只短促发出一个音来,未尽之语不上不下卡在舌根。
      “三娘?你在干什么?”
      何三娘慢慢看向她。
      虽然只是镇上的富户,陈府规矩却不松懈,丫鬟们不会在小姐面前抬头,视线需要回避,回话需要福身,她们生活在两层高度里。
      以前何三娘守规矩,令仪令色,却不小心翼翼。她陪陈犀玉时间不短,也许陈大小姐会觉得她已经了解了这个老实的丫鬟,甚至,友情?
      现在何三娘看向陈犀玉,她们视线相接,她自然的,坦然的,甚至笑着看向陈犀玉被震惊和愤怒皱缩的面孔。
      何三娘没有移开视线,一点也没有。
      她自然地开口问好 。
      “小姐,您怎么来下人房,老爷知道了要罚我们的。”
      陈犀玉不理解。她不能理解何三娘是怎么如此平静的,甚至恭谨的,问候在杀人现场最无关紧要细枝末节的东西。这些现在重要吗?她只关心这个吗?
      “你杀了唐红,为什么?”陈犀玉直接切入主题,“还有最近失踪的人,都是你做的吧。”
      “那个啊...”
      最近县城有些不安定,陈府尤甚,常有人在夜里走失,还有几个是陈府的大丫鬟。有人谣传看见怪影从墙头掠过,像某种野兽。
      陈犀玉也以为是野兽,人失踪的不干净,有血迹和残渣留下,几乎可以断定是遭了不测。陈犀玉不愿让府中生事端,只想尽快处理掉。

      “我也想修仙呀,小姐。”
      修仙,陈犀玉深深吐气,只用两个字就可以把她钉穿在地,她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何三娘。
      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乡下来的,被母亲卖掉的可怜姑娘,胆子不小,有眼力劲,却也守得住规矩。
      眼前这个带着陌生笑容的人是谁呢,这种从容的,明亮的眼神,几乎让她生出喜爱来。如果那滴血没有在地上砸响,如果旁边没有濒死挣扎的躯体,如果夜晚的虫鸣没有那么吵——其实声音很小很小,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有她觉得声如惊雷。
      “小姐,”何三娘柔顺而不解地开口,“您不是也修炼吗?为什么这么...惊讶?”
      “难道我不能吗?”
      “你不会难受吗?她们都和你共事这么多年,你。”陈犀玉哑然,说这些终究没有意义,她又忍不住想,修仙真的有天赋一说吗,漠视他人如此顺理成章,摄食如此慷慨而贪婪。
      “你哪里学来吃羊的方法?”
      这样鲜血淋漓的手段,她怀疑何三娘不知道哪里看得一星半点,入了歧路。
      何三娘微微睁大眼睛。

      “啊,不,”她说,“我吃的是人呀,小姐,我吃的是人。难道你们觉得这些,”
      她指了指已经不再扭动的唐红。
      “不是人吗?”

      仙人有仙人的羊,人有人的羊,陈犀玉发现自己对羊这个字的使用已经不如从前一样了。
      一方平静一方极力平静,对话就这么不温不火的进行着。陈犀玉问功法来历、修炼经过,何三娘都一一作答了。金鱼,还有第一个吃的人,婆子张妈。
      “——我觉得,她像一摞堆叠的柿饼。”
      张妈很丰腴,陈犀玉是知道她的,管家婆周氏的老亲戚,管着膳房,在主人跟前也算得脸,前些日子确实是第一个失踪。
      三娘没文化,读书也只是小姐漏出的条缕,所以她的语言水平只能描述说张妈是“肥人”,白色的一堆在床榻上,肉顺着衣服的勒痕挤出圈,一摞码的整整齐齐的柿饼。很恶心的说法,陈犀玉想,是不知道怎么描述,还是一旦胃口大开,眼见都是食材了呢?

      一旦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尽,沉默就变得难熬。

      何三娘问:“小姐怎么处置奴婢?”她之前已经平顺地自称我,没有一点迟疑和磕绊,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恭顺地用“奴婢”如何,陈犀玉感到一种错位的荒谬。好像面具突然浸矿水泡透了才发现是纸浆,撕下来里面却是张彩绘假脸,何三娘其实没在意小姐奴婢主人仆从凡人仙长的区别,只是谨慎地嵌套在合适的位置上生存。
      原来如此,如此简单。可是陈犀玉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最后陈犀玉放何三娘走了。
      三娘从侧门出,只有仆从走的地方,开始她从这里被领进来,然后从这里告假回家,最后病死在踏出门的时候,不能再回来了。

      后面的经历乏善可陈,何三娘就开始回味她吃的东西。
      吃第一只“羊”花了不少时间,她是告假下乡的,一周。
      她进食有如野兽撕扯,如贵人轻嚼慢咽。鲜活的心,肌丝分明的肉,黄腻的脂,甘旨肥浓,大快朵颐。
      然后她又去吃了一只羊——白色卷毛的羊,自从开始进食,她的胃口出奇的好,除了口感很烂的皮毛,她全部碾碎在齿间。
      随即她改正了自己的认知。
      “羊是羊,人是人。人不是羊。”
      她回来对屋里的金鱼说,而金鱼嗤之以鼻。它教会她敛息之术,足以避过小姐的眼。
      “我吃的是人。我是抱着这样的认知踏上这条路的。”

      人很好吃,羊很鲜嫩,鱼也别有滋味。
      离开陈府的时候何三娘带上了金鱼,然后第一顿饭她把金鱼烤着吃了。
      这是她第一次吃鱼。
      刺很多,肉很柴,金鱼骂的很难听,恐惧求饶的声音很刺耳,游说的话很有说服力,何三娘没有调料,烤得半生不熟,但吃得津津有味。
      鱼是鲜的,但是和羊的鲜不一样,她在近乎陶醉的虔诚进食中得到了结论。然后爱上了吃鱼。
      当然,没有不好吃的活物。何三娘在永不餍足的贪婪之心外,有一种近乎魔力的专注和虔诚,汁水爆出,饥饿的火焰才能浇熄,而一切摄取都被分毫不差的铭记,这是她所追奉之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本地垂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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