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Hovering

18、吃的是夫人杖

　　十八

　　再见到宜寒照，总觉得他比往常又消瘦了一些。
　　本来只是约了晚上吃饭，戴稍闲不住，先跑去人家单位，在排练厅外面走过来走过去，探头探脑想往里望。
　　宜寒照很快发现了他，走出来笑笑地说：“侬好？寻撒宁？”
　　戴稍怪不好意思的，赶紧摆手让他进去先。指指外面，意思他去外面等着。一溜烟跑了。
　　逛了大半天回来，宜寒照已经站在单位门口等他。他们刚要走，只见几个年纪大些的人也下班出来了。宜寒照一一地打招呼：“老师、邹老师、邵姐。”
　　被宜寒照称作老师的那位看起来年纪最长，他戴一顶帽子，惯常见街上老人戴的那种款式。穿着朴素，只淡淡点了点头。邹老师看起来五十多岁，是个面善的阿姨，对他们笑了笑。邵姐则亲切许多，出声问：“朋友啊？”
　　宜寒照说：“对，等下去吃饭。”
　　他最开始见到宜寒照的熟人，他介绍戴稍都是：一个喜欢昆曲的外国朋友。戴稍听了笑呵呵的，只在心里想，说爱好只怕也谈不上。
　　他现在倒不多说什么了。只怕心里也知道有些掩耳盗铃。
　　等那几个人先走了，宜寒照才说，那位就是我的老师，吕华茌。
　　“看着很严肃。”戴稍说。“他凶吗？”
　　“凶倒不至于，学生面前嘛。”宜寒照柔和地笑了笑，很能理解的样子。
　　“看来你当了老师也免不了要摆架子。”
　　“我才哪到哪。”宜寒照说。
　　说不定他根本用不着摆架子。戴稍想，他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够不近人情了。他知道宜寒照其实是个高傲的人。他现在也许通常都表现得谦虚和婉，但不经意间还是会流露出一种冷硬的神情。

　　吃饭的时候，他把阿比结婚这段时间前后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宜寒照听，只不过省去了婚礼那天他们的谈话。宜寒照在对面听着，一面慢慢挑自己那碗汤里的香菜，点菜时忘记说了。他现在知道戴稍喜欢吃甜，把红烧肉和松鼠鳜鱼都留给他吃，自己只动几筷子。兴许他本来也不爱吃。
　　“你担心吗？”宜寒照问。
　　“阿比的婚姻吗。坦白说我也对绝大部分的婚姻持悲观态度。不过阿比有什么决定的时候，任何人都没资格担心她。”
　　“我是说，你姐姐和你妈妈的关系。”宜寒照说，“但你姐姐听起来确实挺让人放心的。”
　　“我不知道，”戴稍说，“看起来好像她们没办法缓和了。女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很神秘。”
　　他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懂母亲应该是什么样的。有席琳这样的母亲，也有苍双这样的。我不认为为了小孩自我牺牲就是应该的。我想她的小孩究竟不会毫不知情，她知道的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宜寒照笑了一下：“其实如果不是你作为她的孩子坐在这里，我听你的描述反而觉得很喜欢你妈妈这样的人。太多人委曲求全了。”
　　“我也很喜欢她。”戴稍说，“有时候，有时候我还觉得你有点像她。但是你们根本不一样，对吧？”
　　“好像是。”宜寒照听了他这么奇怪的话，倒是反应很正常。
　　“有时候我觉得你和阿比也有点像。你们年纪也差不多，她比你大一岁多。你们的人生都这么有规划，好像从来没有出过乱子。”这倒是真的，想起这些人戴稍觉得自己简直从没有走出混沌过。
　　“也未必如此。”宜寒照说。他照旧是笑笑的，只不过眼睛里有了更多内容，看起来有些伤感，也很温柔。
　　他突然感受到一阵激动。
　　“寒照。”
　　宜寒照的动作停下来，不像往常一样回应他。好像只是等他说下去。
　　但他说不下去。他要开口，嘴张了张，发不出一点声音。餐厅里人来人往，他们却好像被锁在了静止的时间里。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互相望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宜寒照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以为就是这样了。宜寒照会走到门外去接电话。他再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吃饭、聊天。
　　但宜寒照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把手机摁灭。放回桌上去。
　　“你要说什么？”他问。
　　“你要说什么？”戴稍觉得自己的心脏疼得可怕。我说不定是生病了，他想。但宜寒照问了他之后他居然觉得很生气，全然不记得是他自己要说话。
　　宜寒照叹了口气，低下头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宜寒照说。

　　事情好像走进了死胡同里。但是宜寒照的反应无疑还是给了他一点勇气。半个月后他又去找宜寒照，事先并没有和他联系。
　　去到他们剧团里，迎面就碰见了上次见过的邵姐。她正往外走，看见他有点疑惑，但还是那副很和蔼的样子。
　　戴稍先冲人笑了笑，邵姐于是也跟他打招呼：“找寒照吗？他今天不来呀。”
　　“他放假吗？”
　　“说得了流感，嗓子不舒服。不严重，但是不想传染别人。他这个人一直很周到的。你等我打电话给他说一下哦。”
　　“不用不用，”戴稍赶紧说，“我知道他家住哪。”
　　“来都来了，”邵姐挺热情，“要不要看看我们排练啊？”
　　戴稍盛情难却，邵姐于是把他带到排练厅去，在那的几个演员里倒是有他上次见过的。孙纪沉还冲他笑了笑以示招呼。
　　科晋他也认得出，只不过他正在唱，边上几个年纪大的老师看着，并没人出声。有一个偶尔走上前去，给他胳膊摆摆正，姿势抓一抓。那一小节唱完，他们才出声点评几句，总之气氛严肃得很。
　　邵姐拉他，他就又跟着她走出去。
　　“不错的吧。”邵姐说，“我刚刚就是要出去透透气呢，一起走走。”

　　邵姐大概四十多岁，气质很好，打扮也有品味。宜寒照上次给他说过，她是剧团里比较老资格的青衣演员。她说话毫不生分，也没有架子，就像家里最和善的那位长辈，让人没有戒心，什么话都愿意给她讲讲。
　　“你是看昆曲认识的寒照啊？”她随口问起来。
　　戴稍觉得说来话长，只是点点头。想起人家跟他并排走着，多半看不见他点头，又开口说：“他演得很好。”
　　“那是啊，寒照一直都很优秀。”邵姐打开了话匣子，“喜欢昆曲的外国人多呢，那边新剧院建起来的时候，我们每周去那边做免费领票的折子戏演出，台下坐的呀，除了年纪大的就算外国人最多。不过外国人汉语说这么好的可是不常见。你一点怪腔怪调都没有的嘛。”
　　“我妈妈是中国人。”
　　“那就不奇怪，看你模样也像的，你爸爸是哪里人啊？”
　　不过二十分钟，戴稍的家庭状况都被她摸了个门清。她还啧啧叹气说：“像你们这样也不容易呢。”
　　“寒照的爸爸妈妈和我都是老相识了，”她又接着聊起宜寒照，“天天嘛打电话来让我多关照他。其实寒照有什么好关照的，他向来最懂事了。我还不知道他们的意思啊？想我给他介绍对象就是了。三十多岁的人不结婚，天天下了班出了排练室也不见个人影。恋爱也没有听说谈过。父母能不着急吗？你结婚了吗？”
　　戴稍只好说没有。
　　“你不急的，看你还小呢。你们这一行都结婚迟的吧。”邵姐说，“样子都怪漂亮的，找是不愁找。怎么现在年轻人都不想着结婚呢，稳定下来多好。孙纪沉你认识的啊？刚刚看见她对你笑来着。”
　　戴稍又把上次参加他们聚餐的事情说给她听。
　　邵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们本来想撮合她跟寒照呢。两个人关系倒是不错，就是感情上没对上眼。可惜了，多登对。一个巾生，一个闺门旦。又都知根知底的。这个小姑娘也是的，咬着牙说不结婚、不找对象。不知道心里都在想什么。”
　　“在唱的那个演员，科晋。上次也见过的。”戴稍默默转移了话题。
　　邵姐听了，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又停下来。走了几步，究竟还是说了。
　　“科晋这小孩，别看他长得不错，心里头鬼得很。前二年有一件事情，团里要排一出新编戏，男主角就锁定在他跟寒照两个人身上。团里是提倡良性竞争的。寒照你知道的，一天天只是闷着头练。他倒好，硬说看见寒照在哪里和哪个男孩子接吻。哎哟，什么事情嘛。还好是寒照，我们都清楚他是什么人，一向都清清白白的呀。后来才不了了之。但是当时那个角色，还是给了小科。”
　　她讲完，大概也觉得说多了，自己先有点不好意思了：“也不是我们思想古板、不开明。我知道你们国外风气都很开放的。现在国内也是啊。只要是别个家的孩子，都好接受的。不过团里要考虑的事情也多，究竟是最好不要让旁人有闲话说，也烦呢。”
　　“我跟你讲的，你听了可不要对寒照有什么意见啊。我知道你们都是正常朋友。”她还嘱咐戴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