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脚鸟与纸飞机》树树月亮

1、要成功先发疯

　　程雪漫25年的人生中，遵循的轨迹是这样的，念书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工作后听从指挥，勤勉工作。

　　她心里有一股向上的劲，但很少反抗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劲儿往上冲就好。

　　她大学读的是计算机系，但大一时，她萌生了成为设计师的想法，于是读了第二学历工业设计系，在校期间，自学空气动能等飞行知识，毕业后，成功入职北京一家无人机设计公司。

　　然而，工作四年后，公司停滞不前，工资丝纹不动，她为了多挣钱，选择跳槽，这算是人生中的一次小冒险。

　　此时无人机势头发生正盛，而在中国，最好的无人机公司，都集中在深圳。

　　对于深圳，程雪漫并不陌生，因为她大学时最好的室友就是深圳人。她没去过深圳，就已经在室友口中熟悉了深圳，吃到了很多岭南特产。

　　于是，在室友黄雨盛呼唤中，在公司高薪诱惑下，她拎着行李箱，离开待了六年的北京，奔赴两千六百公里外的深圳。

　　万事开头难她懂，但万万没想到，进公司接手的第一个项目，就进展得如此艰难，而且还是难在最棘手的人际沟通上。

　　她没想到，她入职的设计部，在公司居然如此卑微，发邮件沟通改进事宜，研发部居然都不回复的。

　　她在心中口吐芬芳一万次，然后挤出笑脸，拿着模型与打印好的材料，“登门拜访”。

　　“时间来不及，我真的没办法。”姜国瑞双手一摊，摆出一副不予配合的姿态。

　　程雪漫知道，这是碰上硬钉子了。现在，考验她的时候到了。

　　今天是晴天，窗外是南国夏日常见的晴蓝天空，余光里，可以看到窗外低空飞行的无人机。那是公司同事在进行飞行表演实验。

　　几十台无人机，由电脑操控，在空中呈圆形绕圈飞行，黑压压一片，视觉对比格外具有冲击力，像大雨落下前，低空盘旋的燕群。

　　她想起这份工作的招聘要求，第一条就是：抗压能力强，谈判斡旋能力强，接受高强度加班。

　　原来在这等着呢。

　　“那您能告诉我，具体难点在哪吗？”程雪漫垂在身侧的手，虚握成拳，语气不卑不亢。

　　“难点就在于，这项目只是跟风试水，没必要付出太大精力。”

　　姜国瑞抬眼，没把心里真实想法说出来。

　　他觑着眼睛看程雪漫，心想设计部总监故意的，找这么漂亮的女员工。

　　“难点在于，这个改进方案，之前已经被否定了，你懂吗？”

　　姜国瑞移开视线，眼神漂移，他怕再对视下去，立场会动摇，其实改进这个项目也没什么，不就是多加一个月的班嘛。

　　如果她开口求他，没准他就同意了。

　　扪心自问，若不是碍于老大已经开口，说这个项目绝对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进厂，他真的不介意加班肝它一个月。

　　他没忍住又看了程雪漫一眼，只见她脸色微嗔，他心里动了动，可惜了，可惜公司不准员工内部谈恋爱，而且，他们分属不同设计部与研发部，那简直就是曹营与汉营的区别。

　　不然的话，他甚至可以把这活拿回家去做。以换取和美女接触的机会，没准还能来段地下恋呢。

　　但是，在得罪老大与讨好美女之间，姜国瑞果断选择站老大这边。

　　谁叫老大是老大呢，他说过的话，就没人敢违拗。

　　他看着程雪漫，忽然想起老大那不苟言笑的脸，心里一个嘚瑟，心想姜国瑞你可真是出息了，居然为了美色就要背叛老大。

　　不，坚决不可以。

　　于是他转过椅子，不去看程雪漫。

　　程雪漫内心泛起薄怒，怎么都没想到，交涉工作居然遇到老赖。

　　这个改进方案，是她熬夜加班赶出来的，从思路到具体操作，她都推翻了之前的方案。

　　宋总监看完，还夸她思路新，能抓到不同的点，说幸亏把她招了进来，设计部壮大有希望了。

　　她忍住揭穿姜国瑞的冲动，决定不再和他沟通。

　　跟一个张嘴说谎的人，还怎么谈判？

　　白炽灯下，每张办公桌上都摆放着绿萝，灰白冷淡装修风格里唯一的生机。

　　耳边是均匀有力的机械键盘敲击声，程雪漫上身穿着雪纺衫，下着米色包臀裙，站在清一色都是男员工的研发部，格外显眼。

　　程雪漫不爱打退堂鼓，相反，她喜欢吹冲锋号。

　　职场如战场，她不能退缩。

　　“行，那我问问你们总监”她拿起模型和资料，向着总监办公室就要冲。

　　她不怕得罪人，就算最后项目没法改进，她也得知道为什么，而不是被人如此敷衍，死都死得不明白。

　　“哎……你等一下。”姜国瑞提高声调，心想HR眼光真毒，从哪找来这么个莽人。

　　“怎么了？”程雪漫回头。
　　“我们老大出差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一。”

　　还有四天。

　　程雪漫想，那就把资料发对方邮箱里，必须往前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拿着模型，刚要走出研发部，身后传来忽然一声惊呼：“老大回来了。”

　　程雪漫回头，看到一男同事手拿咖啡杯，站在窗前喊道。

　　“在哪了？”程雪漫追到窗边，向下张望。

　　“就那，手里拎电脑包那个。”

　　研发部位于3楼，今日深圳天气晴，最低温30°，最高温35°，空气质量优，能见度非常高。

　　这是程雪漫今早出门前，看的天气预报。

　　能见度非常高窗外，程雪漫看见一道身材欣长的身影，穿着剪裁合体、熨烫妥帖的西装，走路时膝弯褶皱下能看清小腿肌肉的流畅轮廓。

　　她第一次恨自己视力这么好。

　　楼下那男人，是她狠心甩掉的前男友樊凌宇。

　　两个人，已经四年没见面了。

　　“你以后别后悔。”
　　“谁他妈后悔谁是狗。”
　　“别让我再见到你。”
　　“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去找你。”

　　程雪漫还记得，那晚昏暗灯光下，樊凌宇埋在她手心的脸布满泪水，泪水浸湿她手指，那一瞬间，她有一丝犹疑。

　　可她还是没回头。

　　“程雪漫，我恨你。”男人的声音自胸腔溢出，全是委屈与不甘。

　　怎么办？她突然不想冲了，想退缩了。

　　退堂鼓在哪里？

　　“老大回来了，你亲自跟他说吧。”姜国瑞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其他程序员也看着她，程雪漫竟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看戏八卦的意味。

　　她已经听说了，研发部处处为难设计部，研发部总监尤甚，据说他是公司最难搞定的人，真是没料到，这个最难搞定的人，居然是樊凌宇。

　　她一咬牙一跺脚，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谁怕谁啊？四年不见，万一他已经忘记她了呢？

　　电梯速度很快。

　　樊凌宇大步进了研发部，走路带风，西服下摆微微飘起又落下。

　　研发部的员工们都禁了声，也不再敲键盘，齐齐看向他，姜国瑞甚至站了起来。

　　一瞬间，300平米的研发部，落针可闻。

　　他手提着黑色电脑包，目光在程雪漫身上一点，而后移开，看向姜国瑞：“姜组长，跟我过来。”

　　姜国瑞立刻跟了上去。

　　总监办公室大门打开，两人进去，门又关上了。

　　旋风似的，消失在程雪漫眼前。

　　真的不认识她了？

　　心底某个地方，隐秘地泛出丝丝麻麻的痛意。

　　原来，被人忘记是这种感觉。

　　从23岁到27岁，四年未见，樊凌宇变了，瘦了，也成熟了。从青涩的大学生变成一个职场精英。

　　头发变长了，穿衣风格也变了。

　　他大学时留寸头，发茬短得扎手，可程雪漫特别喜欢摸。手指穿过发间，指腹轻轻摩挲，他会特别乖，含了水的眸子自下而上观察她、回应她、取悦她。

　　两个人曾经那么亲密无间。

　　恋爱四年，她永远是他的首选项、第一位。

　　不管在哪遇见她，他永远主动奔向她，牵她的手。在所有人面前，介绍两个人的关系。

　　打住，不要再回忆了。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别拿不起放不下。

　　她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手心，持续的痛意竟让她放松下来，呼吸随之一畅。

　　没必要，不就是跳槽眼瞎不调查对方公司，前男友变成敌对部门顶头上司吗？

　　多刺激啊。

　　你不是喜欢挑战吗？看啊，多别致的挑战。

　　程雪漫望着门牌上“研发部总监办公室”这几个烫金大字。

　　心里觉得很讽刺。

　　她是无人机设计师，听起来高大上，但现实却并非如此。

　　设计阶段受公司定位及市场需求限制，本身就发挥有限；实施阶段，又得与各部门协调，争取让研发部工程师接受自己的设计，将设计构思完整实现。

　　这是最艰难的环节，因为工业设计和工业实现之间存在巨大鸿沟，两个团队，天生就是矛盾的对立面。

　　所以她的工作，一半精力用来搞设计；另一半精力，则用来和工程师斗智斗勇。

　　看来老天爷觉得她过得太轻松了，于是给她升级到Hard模式。

　　耳边渐渐有了交谈声音。

　　程雪漫无暇顾及，她迅速准备台词，梳理难点，从易到难，她得把非改进不可的理由准备好。

　　樊凌宇这个人有多犟，她是了解的，但曾经他对她也是百依百顺的，就连她提出分手，他也仅是象征性挽回一下，都没来纠缠她。

　　半响，姜国瑞出来，手上拿着一台新模型，一脸得意，程雪漫分析他微表情，心想，他一定是和樊凌宇通过气了，而且，最可怕的是，樊凌宇选择支持他。

　　“你不是说要找老大吗，去吧。”姜国瑞步子晃荡，转身和其他同事说话：“合同签完了，樊总监提前回来，留董助理处理后续问题。”

　　“那公司的融资。”

　　“那也不是咱老大谈啊……”

　　……

　　程雪漫忽略身后的声音，抬手敲门，力度控制得不大不小，得到回应后，推门走了进去。